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奇迹之篷 作者:若热·亚马多 内容简介 ◆一部巴伊亚底层人民种族融合的斗争史 ◆诠注乐观、狂欢、梦与激情的巴西精神 ◆本书出版获巴西文化部 / 国家图书馆基金会的资助 奇迹之篷坐落于塔布昂斜坡60号,是一所民众大学的校长办公室。这里是巴伊亚民俗生活的心脏,也是黑人领袖佩德罗阿尔杉茹捍卫种族融合斗争的根据地。 20世纪初的巴西,黑人与混血儿仍被视为病理上的生来犯罪人,受政府法令的镇压迫害。在奇迹之篷下, 容纳了被禁止的音乐 、非法的舞会、桑巴、灯影戏、卡波艾拉,每个混血儿都绽放着独特的生命光彩。 也是在奇迹之篷简陋陈旧的作坊里,印刷出一本本巴伊亚民俗小书,展现底层人民真实生活的超自然力量那是摒除偏见的奇迹,更是种族融合的奇迹。 给泽莉娅,玫瑰与魔法。 创作这本书时,我多次想到已故的马丁尼亚诺·伊利赛乌·德·邦芬老师,他是阿伊姆达、睿智的巴巴拉奥[1],也是我的朋友;我想将他的名字写在这儿作为纪念,同时还有杜斯与米埃西奥·塔提、纳伊尔与吉纳鲁·德·卡瓦罗、瓦德洛伊尔·雷格以及伊曼努埃尔·阿拉乌茹[2]。阿谢[3]。 引子 在佩罗林尼奥的广袤土地上,男男女女们相互教学。这所广阔多彩的大学开枝散叶,不断延伸到塔布昂、卡尔莫之门、卡尔莫那边的圣安东尼奥、鞋匠中心区、各大集市、玛西埃尔、拉皮尼亚、主教堂广场、托罗洛、巴洛克尼亚、七扇门和红河区,延伸到每一个有人工作的地方。他们手握着木材或者金属,收拾着植物的根叶,将节奏、脚步与血脉融合在一起,在这种融合中创造出一种音乐与色彩,一幅独创的崭新画面。 这里回响着各种乐器的声音——有木皮鼓、弓形琴、摇筒、摇铃、圆手鼓、方手鼓、手摇篮、葫芦壳。乐器虽然简陋,音韵却美妙丰富。在这片民众的土地上诞生了音乐与舞蹈—— 小伙伴嗨, 小伙伴,花瓣。 在黑人的念珠教堂旁边,一座建筑物的底层,有五扇窗子朝着佩罗林尼奥广场。布迪昂师傅在这里建了一所安哥拉卡波埃拉[1]学校。学生傍晚才到,他们因白天的工作而疲惫不堪,却期待着来这里一展拳脚。弓形琴指挥着动作的变换,招式丰富,令人畏惧——半月式、扫堂腿、顶头、后蹬、翻滚、屈臂翻、挥鞭、倒立、侧翻、飞踹、单手翻、连环腿、蟹嘴式、前踢、后踢、侧踢。小伙子们在弓形琴的伴奏下舞动,进入由曲调构成的疯狂世界:大本托、小本托、圣马利亚、骑士团、亚马逊、安哥拉、折叠的安哥拉、小安哥拉、从地上捡起橘子、伊乌娜、萨蒙哥与辛古·萨洛芒[2]——还有更多呢!当然还有:安哥拉的卡波埃拉在这片土地上丰富转换,已经不再是格斗术,而是一场舞会。 布迪昂师傅的灵活程度前所未见,会有人像他一样轻盈敏捷、令人猝不及防吗?他向左右后方跳跃,没有一个对手能碰到他。在学校的院墙中,伟大的师傅们展示了价值与能力,传授了自己所知所学。这些师傅包括上帝之爱、平底船夫、奇科·达·巴哈、安东尼奥·马列、扎卡里亚·格朗德、皮洛迦·佩绍托、七死人、丝胡子、红河和平、好头发、文森特·帕赛汀尼亚、第十二人、提布尔西尼奥·德·加瓜里毕、给我奇科、企业之结和巴洛克尼亚—— 少年,你的师傅是谁呀 我的师傅是巴洛克尼亚 他没有胡子 曾对警察动刀子 但对平民最好啦。 某天,来了几个舞台编导,他们在这里发现了现成的舞步。随后,又来了一些作曲家——他们有些才华横溢,有些彬彬有礼,还有一些是流氓骗子——每个人都找到了丰富的灵感,不是吗?在这里,在佩罗林尼奥的土地上,在这个自由的大学里,人民生来就是艺术创造者。入夜之后,学生们唱道—— 呀咿,呀咿,呀咿喂 好玩的游戏学起来不累 呀咿,呀咿,呀咿喂。 每个家庭、店铺、作坊都有老师。在布迪昂学校所在的建筑里有一个内院,里面正排练着巴伊亚之子的阿佛谢[3]游行。这里还是塞壬节日服装的大本营,负责人是年轻的瓦尔德罗伊尔。他是宗教狂欢活动的专家:对卡波埃拉的一切了如指掌,在托罗洛开设了自己的学校之后,他还为卡波埃拉创造了新的招式和曲调。每逢周六周日,大广场又为圆圈桑巴舞占据,其中就有黑人阿贾伊。在阿佛谢大使的位置上,里迪奥·库何还能与他一较高下;可论起圆圈桑巴舞,他绝对是独一无二的王者,是最主要的乐曲制作人和舞步编排者。 这里有许多记录奇迹的画家。他们用油画、水彩画、胶彩画和彩色铅笔画勾勒出一切。凡是愿望得到满足的人,无论他的求助对象是圣主邦芬[4]、烛光圣母,抑或是其他圣徒,只要受到了上天的眷顾,就应到奇迹画家的篷子里订制一幅画挂在教堂,当作是对福泽的酬谢。这些原始派画家有若昂·杜阿尔特·达·席尔瓦、利西迪奥·洛佩斯大师、盖罗斯大使、阿格里皮尼阿诺·巴胡斯和拉伊蒙杜·弗拉加。利西迪奥大师还会在木头上刻画,为通俗小说设计封面。 这里有游吟诗人、小提琴手、即兴表演者、写了几本小书的作家——这些书都是在里迪奥·库何或其他人的小印刷作坊里付梓装订的。在这片自由的土地上,一本小说或诗集以五十雷斯或者更低的价格出售。 这里有诗人、传单写手、新闻记者和道德学家。他们播报市井新闻并给予评论,将每一件事都作成打油诗,编造令人震惊的故事:《巴尔巴里奥一位处女下体插进一根香蕉》或者《玛丽克鲁斯公主与空气骑士》。他们发表声明并公开评论,好为人师又娱人娱己,有时还创造出骇人听闻的诗句。 在阿格纳尔多的篷子里,曾经的皇家木材——玫瑰木、巴西木、黄苏木、紫葳木、刺片豆木——变成了雷神桑构的斧子、女河神奥顺、女海神耶曼娅,变成了各种土著神,变成了“破世”神、“三星”神、“七剑”神,变成了他们有力双手中闪闪发光的宝剑。阿格纳尔多的手也很有力。他的心脏已不堪创痛的折磨(那时这种疾病还没有名字,但一定会让人慢慢死去),不知疲倦的双手却创造出了奥里沙[5]或者土著神,并赋予他们某种神秘色彩。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仿佛阿格纳尔多在临死之际,传递给了他们生命不死的气息。这些不安分的形象既让人想到传说中的人物,又让人记起身边熟悉的面孔。有一次,一位马拉格吉皮的圣父[6]向他订制了一个巨大的狩猎之神奥绍熙,需要用一整棵木菠萝树干,六个人才搬得动。那时的阿格纳尔多几乎被疾病击垮了。他喘着粗气,看到大树时却露出了笑容:这棵树干硕大无比,工作也令他感到愉悦。他异常兴奋地雕刻着木头,创造出伟大的狩猎之神奥绍熙:但他手握的并非弓与箭,而是一柄步枪。这是一位非同寻常的奥绍熙:他无疑是科图[7]之王,是丛林的尊者,但又很像卢卡斯·达·费拉,像腹地的强盗悍匪,像比索鲁·科尔当·德·欧鲁—— 比索鲁临死之前 开口对他儿子说: 你要像你爸一样, 你爸一生没输过。 这就是阿格纳尔多眼中的奥绍熙,也是他手中雕刻的:戴着皮帽,手拿步枪、短刀,帽檐上别着悍匪的星状标志。圣父没有接受这个渎神的雕像。奥绍熙继续守卫着篷子,直到几个月之后,一个法国游客看到了,当即花重金买了下来。据说它现在陈列于巴黎的某座博物馆。这些雕刻讲述了这片自由土地上的许多故事。 马里奥·普罗恩萨是一个瘦弱的混血儿,肤色近乎白人。在他的手里,马口铁片、锌板、黄铜变成了钢铁神奥贡手中的宝剑,变成了女海神耶曼娅的圆扇,变成了女河神奥顺的镜扇,变成了创物神奥里沙的权杖。一座巨大的耶曼娅青铜像是其店铺的标志:海洋母亲之篷。 马努师傅面色沉峻、行事粗野、为人负责,说话清晰准确,带着强制的力量。在他的火炉里烧制着埃舒[8]的三叉戟、奥贡的各种铁具、奥绍熙的坚弓和奥舒马累[9]的巨蟒。在火炉和马努坚实的手中诞生了奥里沙与他们的代表物。而雕塑正诞生于这些目不识丁的人充满创造力的手上。 帝帝师傅坐在卡尔莫大门旁边,摆弄着彩珠、稻草、马尾、皮革:他将创造诸神的手杖、凤冠、拂尘、托塔。他旁边的是迪奥多洛。这位混血儿笑声爽朗,是一名木皮鼓专家,能够制作各个民族的木皮鼓——拿构、瑞日[10]、安哥拉、刚果,以及耶沙[11]。他也制作雅格贝和舍类,不过还是马努的阿古果[12]做得最好。 在学院路的一个门口,圣像雕刻师米盖尔制作天使、大天使、圣徒。天主教圣徒、教堂信仰、无玷圣母、里斯本的圣安东尼奥、大天使加布里埃尔,还有圣婴,到底是怎样的亲戚关系,使他们与阿格纳尔多的奥里沙如此亲密?在梵蒂冈的“选中之人”与坎东布雷的黑人之间有一处共同点,就是混融的血液。阿格纳尔多的奥绍熙是腹地的悍匪,圣像雕刻家手中的圣乔治不也一样吗?圣乔治的头盔更像一顶皮革帽。巨龙参加了雅加雷与卡阿波拉的三王节游行[13]。 倘若时间充裕,心情激动,米盖尔偶尔也会为图开心雕刻诱人的裸女送给朋友。其中一个就是女人多洛黛娅的翻版,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高耸的乳房,不安分的屁股,如花的腹部与肉感的双脚。除了阿尔杉茹还有谁配得上她呢?但他却做不出罗萨·德·奥沙拉。用他的话说,“模仿不出她的傲慢自负”。 金银匠摆弄贵重金属,在水果、鱼、“费卡”[14]与“巴兰甘丹”[15]外镀上白银青铜,彰显朴实之美。在主教堂与鞋匠中心区,黄金变成了手镯、项链。卢西奥·雷斯是最著名的金银匠。他爸爸是一个能干的葡萄牙人,将手艺传授给他。但他看不上那些现成的工艺:将金银打造成大大小小的腰果、菠萝、番樱桃、松果或者“费卡”。他从妈妈——也就是女人布莱迪莱塔——那里,遗传了发明的嗜好,创造了耳环、胸针、戒指——在如今的古董店非常值钱。 在茅草棚里,奥比与奥罗博是宗教仪式上的神奇种子,可以用来治病救人。阿德莱依德·托斯特斯太太大吵大闹、骂骂咧咧,喝得醉醺醺的,能够识别每一种念珠与每一片树叶,了解它们在祭祀中的力量与危险。她认识根茎、树皮、植物与茅草,知道它们的治病功效:巴伊亚菊治肝病,柠檬香草安抚神经,三数旱地菊缓解醉酒,珠子草对肾有好处,柠檬莎草能治腹痛,扁穗莎草使人振奋。菲洛门娜太太也是一个名人:如果有人请她帮忙并支付报酬,她会祈祷将那人的身体保护起来,使其不受恶人影响。她还会用水芹、蜂蜜、牛奶、柠檬混上一些不知名的东西做成土方,有效地治疗慢性感冒、胸部不适。一位医生向她学习了净化血液的方法,搬到圣保罗之后靠治疗梅毒发家致富。 奇迹之篷坐落于塔布昂斜坡60号,是这所民众大学的校长办公室。里迪奥·古赫大师正在那里勾勒奇迹,推动魔法的影子,在木头上做原始雕刻。佩德罗·阿尔杉茹也在那儿。或许他才是这所大学的校长?在那间简陋陈旧的作坊里,古老的铅字已经磨损,印刷机也总出问题。他们弯腰忙碌,印刷一本关于巴伊亚生活的书。 不远处的耶稣圣殿广场成立了一所医学院,同样教授治病救人,却夹杂了另外的东西:诗歌的修辞与可疑的理论。 关于诗人兼社会学学士佛斯托·佩纳如何完成了一项委托研究 在接下来的几页里,读者将看到我关于佩德罗·阿尔杉茹生平和作品的研究成果。委托我进行此项工作的是伟大的詹姆斯·莱文森,报酬以美元支付。 首先需要做几点说明,因为从头至尾,这个话题都有点荒谬愚蠢而又模棱两可。我又看了一遍笔记,上面清晰地表明,在很多方面,不合常理的地方依旧存在,一切都不清不楚,令人困惑。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这话千真万确,信不信由你。 说到怀疑与谎言、不确定与不精确,并非单指这位巴伊亚大师的生平,还有一系列复杂的事实,从遥远的过去,到如今的种种大事件,包括莱文森令人震惊的访谈,从他五十岁生日庆典上的酩酊大醉到诞辰一百周年闭幕式上的庄严肃穆。我无意重塑佩德罗·阿尔杉茹的生平。那位哥伦比亚[1]学者也没有要求我这样做,他只关心研究的方法,以及在怎样的工作条件下才能产生如此生动并富有原创性的作品。他仅仅委托我收集数据,以便更好地了解阿尔杉茹的性格特点。这样他就能写上几页介绍,作为英文译本的前言。 关于阿尔杉茹的生平,我不仅没弄清楚细节,而且连一些重大问题也不能确定。我常常觉得自己正处在一片虚空中,在时间与空间的裂缝处;又或者是面对着难以解释的事件,版本众多,解释荒谬,收集来的材料一片混乱,每个人说法不一,相互矛盾。比如说,我一直没弄清楚女人罗萨·德·奥沙拉与那位马里人的后代、混血儿里索莱塔是不是同一个人,又或者她是不是与魔鬼签订协议的多洛黛娅?有人说她其实是来自穆里蒂巴的罗森达·巴蒂斯塔·杜斯·雷斯,也有人将她的故事安在漂亮的“天使”萨比娜身上——在阿尔杉茹大师的甜言蜜语里,她“是最美丽的天使”。她们到底是同一个女人,还是不同的化身?对此我不去探究。不仅如此,我相信没人知道这一点。 我承认,面对如此混乱的信息材料,出于疲惫和恼怒,我没有对某些假设做出说明,没有给出详尽确定的解释。一切仅限于“或许”“可能”“不是这样,就是那样”——丝毫没有一致性的保障。似乎那群人都不是生活在地球上,在他们眼里,死者并非血肉之躯,而是许多英雄与魔法师的合体,拥有太多的丰功伟绩。在回忆与编造、现实与梦幻之间,我永远划不出一条界线。 我从头至尾读完了他的每一本书。任务量并不大,因为只有四本小书,最长的还不到二百页。(圣保罗一家出版社将他的三本书整合成一册,只将关于美食的那本单独列出来,因为这本书的受众更广。)对于阿尔杉茹的作品,我不予置评,它如今已凌驾于批评与辩驳之上。没有人敢否认它的价值,既然莱文森已将它奉为经典,既然它已经译为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取得成功。昨天我还在报纸电讯上看到:“阿尔杉茹作品在莫斯科出版,《真理报》对其大加赞赏。” 我最多能够在举世称赞之中添上更多的赞美。我会说我喜欢他的书:阿尔杉茹提到的许多东西如今仍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与城市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在他的四本书里,倒数第二本给我带来许多欢乐(临死之前他还在为新的一册书忙碌)。在其写作过程中,阿尔杉茹也遇到了许多困难与不快。如今,我看到有谁吹嘘炫耀,说自己有贵族血统、家谱、族徽、显赫的祖先或者其他蠢话,就会询问他的姓氏,然后在阿尔杉茹的名单上去找它。阿尔杉茹严肃谨慎,对作品的真实性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 还需要解释一下我如何结识了这位美国智者,并有幸被他选中。詹姆斯·莱文森的大名无需再做介绍。他将如此困难的任务交付给我,我既骄傲又感激。在我们的短暂相处中,尽管也有悲伤痛苦,我依然保留着美好的回忆。他热情随和、亲切优雅,与漫画书上呆板老朽的智者形象恰恰相反。 借此机会,我还要澄清一点。有些人因为不得志或嫉妒,对我同哥伦比亚著名教授的合作肆意诋毁。他们不仅干预我的私生活,把安娜·梅尔塞德斯的名字拖到污泥里——污泥是他们惯常的居所,还试图将我与左派对立起来,危言耸听地说我为了一点点美元,就把自己,还有阿尔杉茹的回忆都卖给了美帝国主义。 莱文森与政府部门,或者与五角大楼有什么关系?不仅如此,在保守党和反动分子看来,莱文森的立场一点也不正统。他的名字与进步主义运动、反战游行连在一起。他因人文社科方面的巨大贡献而获得诺贝尔奖时,欧洲媒体尤其强调了他的年轻——才刚刚四十岁——以及政治上的独立性,这使获奖者成为了官方眼中的可疑人员。毕竟,莱文森的作品就在那儿放着,谁想看都可以。那本书展现了原始落后民族的生活概况,被称为“对谬误与不公正世界的反抗与大声疾呼”。 对于阿尔杉茹作品在美国的传播,我并未出力。但我认为这种传播是进步思想的伟大胜利,这位巴伊亚人一直都是自由主义者——没错,他不受意识形态牵绊,却对大众文化有着无与伦比的热情,是抗争偏见、苦难、悲伤与种族主义的鲜明旗帜。 将我引领到莱文森身边的是安娜·梅尔塞德斯。她是青年界的诗魂,如今完全献身于巴西民间音乐,那时却是当地一家日报社的编辑,负责款待在这里短暂停留的莱文森。她出色地完成了领导的安排,与美国人如影随形,不分昼夜地陪伴着他,为他翻译。莱文森之所以选择我,她的推荐起了很大作用,但仍然与那群小人所说的相差千里,隔着无耻的汪洋:在聘用我之前,莱文森对我的才能进行了测试。 我们三个人一起参加了阿拉克图“圣殿”[2]对于风雨神烟散的庆祝活动。那里能够展示我的特殊文化背景,使他了解我的学识与价值。夹杂着西语和葡语、我较差的英语加上安娜更差的英语,我向他解释了各种庆祝活动,每个奥里沙的名字,每个动作的意义,我说到歌曲舞步,服装的颜色,还有其他许多东西——只要我有兴致,就能出口成章;对于不知道的,我就胡编乱造,因为不能失去那些近在眼前的美元——是美元,不是不值钱的克鲁塞罗。其中一半他马上就付给了我,就在酒店大厅里。我不情愿地告辞了。 该说的都说了,没什么好解释的了。我只想补充一点,这真令人难过,因为伟大的莱文森并没有采纳我的研究。调查刚一结束,我便依照约定寄了一份打印稿给他,还附上了我能找到的仅有的两份影像资料之一:在一张黑白肖像照上,能够看到一个浅肤色的混血儿,身强体壮,年少轻狂,穿着深色衣服——这就是阿尔杉茹,那时刚刚当上巴伊亚医学院的杂役。我觉得另一张照片还是不寄给他比较好。那张照片上的佩德罗大师已经苍老,不修边幅,就像一块破抹布,周围还有令人生疑的女人,他举着杯子,烂醉如泥。 大约十五天之后,我收到回信,上面有莱文森秘书的签名,通知说,我的文章已收到,并寄送了一张美元支票,包括应付的余下一半报酬和调查工作可能需要的开销。全额付款,一点没有讨价还价。要不是我对欲望过于克制,在开销列表上过于拘谨,他们肯定会付更多。 我寄出去的所有材料里,大师只将那张照片用在了阿尔杉茹主要作品的英译本上。这本书与其他许多作品一起,组成了他关于亚非拉美人民生活的大百科全书,合作者包括这个时代的知名大师。在“前言”介绍里,莱文森只是分析作品,极少提到作者生平。这足以表明,他一眼都没看我的文章。在他的“前言”里,阿尔杉茹提升为教授,成为医学院委员会里尊贵的一员,正是在他们的支持下,阿尔杉茹才得以完成研究,出版作品。简直难以想象!我不知道莱文森从哪儿听来的这些胡扯,但他只要翻过我的原稿,就不会犯下如此巨大的错误——从杂役到教授,啊!我可怜的阿尔杉茹,你缺的就是这个啊! 在詹姆斯·莱文森的文章里,我的名字一次都没有被提及,也没有出现在参考资料中。既然如此,我就可以接受迪梅瓦尔·查韦斯先生的提议——他是阿茹达路上的富有书商,如今也是一名编辑——将那几页毫无雄心的文章出版销售。我只提了一个条件:签订一份合同,因为据说很难让富得流油的查韦斯先生支付版权费用,这也是遵循当地的传统——就连阿尔杉茹也上了某个邦凡提的当。这个邦凡提也是书商兼编辑,在主教堂广场做生意。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接下来会看到。 关于美国专家詹姆斯·莱文森到达巴西,引起轰动 1 “但他是个大帅哥!啊,老天,令人欲罢不能的大帅哥!”安娜·梅尔塞德斯喊道。她向前走了一步,像一棵热带棕榈树一样从人群中凸显出来。这里有记者、教师、学生、富豪、学者、流浪汉。他们聚集在豪华酒店的宽敞大厅,等待詹姆斯·莱文森出席群众访谈。 广播站的话筒、电视台的摄像机、反光板、摄影师、制片人、盘叠交错的电线——这位《每日晨报》的年轻记者从中穿过,她面带笑容,迈着夜店舞步,仿佛要代表这座城市问候那位伟人。 “夜店”是个不恰当的字眼,过于低俗,侮辱了那胸部与骨盆的划动,和着桑巴的鼓点,就像狂欢游行中的举旗皇后。迷你裙下棕色的大腿,挑逗的眼神,半张着的肉感的嘴唇,充满渴望的牙齿,还有露在外面的肚脐。她全身上下都是金黄色的,极其性感。不,这并非夜店舞蹈,而是她自己的舞蹈,是邀请,也是奉献。 美国人走出电梯,忍住不看大厅,而是让大家看他:一米九的大个子,体型像运动员,举止像明星,金黄的头发,蔚蓝的眼睛,还叼着一个烟斗。谁能想到他四十五岁了?占据了里约与圣保罗杂志的大幅照片吸引来了大批女人,她们马上发现真人比照片好看多了。多棒的男人! “不知羞耻!”一个鸡胸女人说道。她指的是安娜·梅尔塞德斯。 专家受到吸引,盯着年轻姑娘:她径直走来,肚脐露在外面。他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步伐、如此柔软的身躯。姑娘脸上混合着纯真与邪恶,集白人、黑人、混血儿于一身。 她停在他面前,说起话来像夜莺鸣啭。 “哈啰,伙计!” “哈啰!”莱文森哼了一声,从嘴里拿开烟斗,吻了梅尔塞德斯的手。 其他女人浑身颤抖,齐声叹气,既难过又恐慌。啊,这个安娜·梅尔塞德斯就是一个下贱婊子、没品记者、令人作呕的诗人。再说,谁不知道她那些诗都是佛斯托·佩纳写的,那个戴绿帽子的大王八。 “巴伊亚女人的魅力、阶级、文化在天才詹姆斯的访谈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布娃娃畅谈种族学,万人迷附庸社会学。”优秀的希尔维纽在专栏中如此写道。除了美丽优雅、配饰假发与床上功夫,一些女士还拥有其他优点,比如各种课程的结业证书,证明她们学过由戏剧学校或旅游局主办的“民俗服装”“城市历史、传统与建筑”“具体主义诗歌”“宗教、性别与精神分析”课程。然而,无论是专业证书还是业余爱好,无论是不羁的少女还是顽固的主妇(她们马上要进行第二或者第三次整容手术),每个人都知道她们已经被驱逐出局,一切努力终归徒劳:厚颜无耻的安娜·梅尔塞德斯抢先一步,将科学演讲者的男子气概收于麾下,成为她专属的私有财产。占有欲强、贪得无厌——“贪婪的婊子,交媾的明星”,浪漫悲伤的佛斯托·佩纳如此吟诵——她不会与任何人分享,不给人留任何希望。 握着女诗人兼记者的手,哥伦比亚大学教授来到大厅中央,坐在专属沙发上。闪光灯一刻不停,光线就像鲜花。倘若打开钢琴奏一首《婚礼进行曲》,穿着迷你裙和迷你上衣的安娜·梅尔塞德斯与身着热带蓝服装的詹姆斯·莱文森就成了本年度的新娘、新郎,缓缓步上教堂祭坛。“新郎新娘。”希尔维纽轻声说道。 直到专家坐下,两人的手才分开。但是安娜仍站在他旁边,守卫着他。她不是傻子,不会放开他,尤其在这么多发情的母狗中间。她了解每一个人,一个比一个不知廉耻。她朝她们微笑,只是为了打击她们。摄影师好像全都发了疯,有的站在凳子上,有的爬到桌子上,还有的趴在地上,摆出各种诡异的姿势。旅游总监做了一个难以察觉的手势,服务生端上饮料,访谈正式开始。 儒里奥·马尔科斯庄重优雅而又骄傲自恃地放下酒杯,站了起来。他是《城市报》编辑,也是文学评论家。人们怀着崇敬的神情安静下来。女观众里有人舒了口气——虽然失去了外国来的金发专家,狂妄的马尔科斯也很有魅力,使她们稍微好受了点。他代表《城市报》以及最顶尖的知识分子,提出了第一个问题,第一个却是压倒性的问题。 “尊敬的教授,我希望你能够用简单几句话说一说对马尔库塞的看法,关于他的作品和影响。你不觉得,在马尔库塞之后,马克思已经是没用的老古董了吗?你同意吗?” 他边说边用胜利的目光扫视全场。校长办公室的指定翻译官将问题翻译成英语——发音完美,这是肯定的。不服管教的玛丽乌莎·帕兰嘉——她脸上动了两刀,胸部动过一刀,就像一幅悲伤的少女讽刺画——赞叹了一声,声音很轻,但听得到。 “天才的提问!” 詹姆斯·莱文森吸着烟斗,温柔地盯着安娜·梅尔塞德斯的肚脐,真是一朵梦想田园里的花,一口充满秘密的深井。他操着口音浓重的西班牙语,以艺术家或学者特有的粗鲁回答:“这是一个蠢问题。只有轻佻的傻瓜才会在媒体访谈的有限时间里讨论马尔库塞与马克思主义的现代意义。倘若我有时间举办一场会议或者开一堂课,那没问题;可我没有时间,再说我来巴伊亚也不是为了谈马尔库塞,而是想了解这座城市。你们的同乡佩德罗·阿尔杉茹曾在这里工作、生活。他是杰出的人才,有着勇敢深邃的思想,是人文主义的创造者。我为此而来,只有这一个原因。” 他又从烟斗里吐出一口烟雾,向全场人微笑。他漫不经心、十分平静,带着外国人特有的友善,没有留意记者马尔科斯僵直的躯体——傲慢就像裹尸布紧紧包住了他。莱文森继续看着安娜·梅尔塞德斯,从上到下打量着她,从披散的黑发到涂成白色的漂亮脚指甲,越来越喜欢她的身材和品位。阿尔杉茹曾在书中写道:“妇女之美,尤其是平民妇女之美,是混血城市的象征,代表着种族间的爱情与消除了偏见的光明未来。”他又看了一眼那鲜花般的肚脐,那世界的中心,用美国大学中正确却生硬的西班牙语说:“知道我把阿尔杉茹的作品比作什么吗?比作这位小姐。她就像阿尔杉茹先生笔下的文字,不多不少,完全一样。” 就这样,在巴伊亚四月的一个甜美午后,奏响了对佩德罗·阿尔杉茹的伟大赞歌。 2 群众的认可,精英的钦佩,名声,夸赞,荣誉,成功——甚至包括世俗的成功,他的名字出现在社会专栏里,出现在贵妇人歇斯底里的叫喊中——佩德罗·阿尔杉茹死后才得到这一切,对他已经毫无用处,即使是他生前最喜欢的女人们。 一位著名记者在写年终文化活动总结时,将这一年命名为“阿尔杉茹年”。没错,在文化圈里,没有人比他更引人注目,没有什么作品比他的四本小书赢得更多的赞誉。他的作品匆匆再版,而在此前的多年里,这些书被遗忘得一干二净。或者更确切地说,不仅一般读者没听过这些书,连专家也对它们一无所知——只有少数例外能够有幸马上得到认可。 著名的詹姆斯·莱文森来到巴西,拉开了一切的序幕。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五个天才之一”,根据《大英百科全书》上的描述,他是哲学家、数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种族学家,以及其他各种学家,哥伦比亚大学教授,诺贝尔奖获得者,妄自尊大、充满争议,他的理论引发了当代科学的变革,以独特的视角解释人类发展进程,得出了大胆新奇的结论。对于保守主义者来说,他是危险的异端;对于学生与拥护者而言,他就像一个神;在记者眼里,詹姆斯就像天降的财富,因为他口无遮拦。 他曾接受巴西大学的邀请前往里约热内卢,在文学院做了五场讲座。众所周知,演讲取得了巨大成功:第一场演讲原定于学院荣誉大厅,却不得不紧急换到全校大礼堂,即使这样,走廊与楼梯上依旧挤满了人。报纸、杂志的记者与摄影师拥有太多素材:莱文森不仅是个天才,而且极其上相。 演讲之后是问答环节。讨论过于激烈,引发了学生的暴力示威:歌颂美国专家,反对独裁政府。学生们不止一次地站起来,向他致以疯狂的欢呼,时间长达几分钟。他的一些话深受大众欢迎,传遍全国各地:“宁可连开十年的国际会议也不发动一天战争,并且前者花费更少。”“在任何体制下,警察、监狱都同样肮脏,绝无例外。”“军人进博物馆的那天,世界才能真正文明。” 在摄影师与警卫的簇拥下,莱文森穿着性感泳裤,将整个上午都留给了海滩。 他拒绝了所有来自学术团体、文化行会以及大学教授的邀请——纽约有太多这样的活动,他早就腻烦了。但是回去之后,哪里还有巴西的阳光呢?他还在沙滩上踢了足球,相机记录了他进球的瞬间,尽管女人才是他的最爱。在海滩与夜总会,他与巴西国粹有了亲密接触。 鉴于他刚刚离婚,社会专栏作家编造了他的各种绯闻。其中一位花边新闻记者(一个疯癫的丑婆娘)预言一桩豪门婚姻将因此破裂。她说错了:极端正派的丈夫与睿智的花花公子关系亲密。“昨天,在科巴卡巴纳豪华酒店的露天会场,凯蒂·斯盖拉·普拉托穿着来自戛纳的比基尼,满怀柔情地看着她的丈夫贝比和伟大的莱文森,两人密不可分。”称职的祖尔反驳说。一本颇受欢迎的杂志在当期封面上刊登了这位诺贝尔获奖者运动员般的裸体,旁边则是纳迪娅·希尔维亚促销中的裸体。纳迪娅是一名天才演员,需要等待时机在舞台或大屏幕上一展风采——她至今没有得到这种机会,这简直无法解释。听到绯闻报道,纳迪娅一直在笑,对于两人间的激情承诺,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莱文森是第六个为纳迪娅·希尔维亚失去理智的世界名人。”一家报纸严肃地宣称,并指出前五个名人包括约翰·肯尼迪、理查得·伯顿、阿迦汗、一位瑞士银行家与一名英国富豪。此外还有高贵富有的意大利伯爵夫人,一个女同性恋。 在夜间专栏中,吉萨写道:“天才莱文森昨天再次来到舞厅,与迷人的伊莲娜·范·克鲁斯特共入爱河。”罗伯特·萨巴德向十八家报纸与无数电视台披露:“学会桑巴之后,他就再也不跳其他鼓点了。”观众还从他那里知道了布兰金妮亚·杜·瓦尔伯尼尔的话——她真是个美妙的女主人,桌上、床上都无与伦比——“詹姆斯倘若不是诺贝尔奖得主,简直可以靠跳舞赚钱。”报纸杂志热点不断,美国专家没有亏待他们。 然而,最轰动的还是他对佩德罗·阿尔杉茹的称赞。它就像一枚炸弹,在他登上去巴伊亚的飞机时就引爆了。事实上,当他刚从纽约到来,第一次接触媒体时就提起了这位巴伊亚人:“来到阿尔杉茹的祖国,我非常开心。”然而记者却没有记下这句话,或者因为没听懂,或者认为它不重要。当他启程前往巴伊亚时,情况就不同了,这位颇受争议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宣称在他短暂的巴西之行中专门预留两天给萨尔瓦多:“要去看看伟大的佩德罗·阿尔杉茹笔下的城市与人,在他的书里,科学就是诗歌。他将巴西文明提到了新的高度。”太令人困惑了。 这个佩德罗·阿尔杉茹是谁?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记者们张大嘴巴,相互询问。其中一个想要得到点提示,便问莱文森是如何知道这位巴西作家的。“我读了他的书,”专家回答,“那些不朽的著作。” 提问者叫阿皮奥·科雷拉,是一家日报社的文学、科学与艺术增刊编辑,向来以博闻强识自居,精明狡诈,言辞犀利。 他进一步试探,说自己还不知道阿尔杉茹的作品已经翻成了英语。 不,他读的不是英文版,是葡语版,可怕的美国人补充说,尽管对你们的语言所知甚少,但我能读懂,这得益于西班牙语,尤其是拉丁语。“这并不难。”他得出结论,并说他在哥伦比亚市的图书馆发现了阿尔杉茹的作品,当时他正在研究热带国家的大众生活。他有意在美国推动翻译出版“你们伟大同胞的著作”。 “我得抓紧时间。”阿皮奥·科雷拉心想。他匆匆退场,急忙搭乘出租车来到国家图书馆。 记者就像无头苍蝇,直到他们找到了拉莫斯教授。拉莫斯教授德高望重,不仅因为拥有诸多头衔,更因为他了解这名阿尔杉茹的作品,并不止一次地在专业杂志中给予盛赞。可惜的是,这些杂志发行量极少,几乎没有读者。 “这些年来,”他讲述说,“我遍寻各家出版社,希望能够使阿尔杉茹的书再版。这可真是条艰辛的道路。我写好前言,做好注释,却没有一家出版社感兴趣。我找到哲学系的系主任维亚纳教授,希望他能说服学校为这本书的出版尽一份力。然而,他却说我‘是在为一个黑人酒鬼的蠢话浪费时间。不仅是酒鬼,而且很不安分’。他们现在该知道阿尔杉茹的作品有多伟大了,因为莱文森给予了他应有的重视。不过,顺便说一句,在巴西,莱文森的作品也很少有人了解。那些赞美、恭维他的人甚至连他最重要的几本书都没有读过,也不了解他的思想精髓。一群江湖骗子。” 可以看到,拉莫斯教授的访谈带有些许苦涩的意味,但我们能够理解:他有充足的理由觉得伤感——为了能让可怜的阿尔杉茹重见天日,他努力奋斗了这么多年,不但一无所获,还要忍受出版社的拒绝,忍受小人维亚纳的讥讽。而一个外国人,只要一次访谈就能让所有媒体、文人都行动起来,将目光投向这位被忽视的巴伊亚人,寻找他的书,探寻他的记忆。这些文人墨客不论流派,不分思想,既有爱闹的,也有深沉的——因为佩德罗·阿尔杉茹已经成为时髦,如果不知道他、不引用他的作品,就是跟不上时代。 三个星期之后,阿皮奥·科雷拉发表了一篇十分动人的文章:《佩德罗·阿尔杉茹,种族学的诗人》。文中录入了机场的那段精彩对话。在这个有趣的版本里,专家莱文森与学者科雷拉都展示出了对阿尔杉茹作品的深入了解,其中后者的接触更早,理解也更加全面。这很自然,他们谈论的毕竟是一位巴西人。 3 巴伊亚是阿尔杉茹的故乡,为他提供了研究的对象、资料、契机以及目的。这里有最盛大的狂欢节。 对于莱文森神化了的那个名字,这里的民众也不像圣保罗或者里约人那么无知。值得一提的是,在圣保罗,记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关于这个巴伊亚人的一篇有价值的资料——塞尔吉奥·米莱特[1]1929年写给《圣保罗州报》的文章。在这篇评论中,伟大的现代主义批评家用极其友善的态度高度赞扬了阿尔杉茹关于巴伊亚美食的作品《巴伊亚美食——起源与做法》,将其作者视为一名文学巨擘,“食人主义[2](刚刚由达尔西拉、奥斯瓦尔德·德·安德拉德与拉乌尔·波普发起的革命性运动)者中最真诚、最伟大的一员”。这本“美味的书”,因其巴西特色的内容以及字里行间的味道,成为了他眼中“真正的食人主义散文的完美例证”。在文章结尾,米莱特惋惜地指出他没能读过这位博学作者的前几部作品——他也许并未听说圣保罗的“食人主义”运动,却大大地超越了他们。 多份报纸证实,在巴伊亚,甚至有人见过阿尔杉茹本人并同他打过交道。不过人数有限,相关故事也很少。佩德罗·阿尔杉茹的作品——四本关于巴伊亚人民生活的小书——历尽艰难才得以出版,只有区区几册。书是在他的朋友里迪奥·库何的教科书作坊里印的,就在塔布昂斜坡。与巴西其他地方一样,这些吸引了美国专家的作品在这里同样无人问津。 倘若阿尔杉茹没有把书送到国内外的大学、图书馆与其他机构,莱文森就不会看到它们,也就不会有人提起这些作品。在萨尔瓦多,只有几个人类种族学家知道这些书,大部分也只是听说过。 突然之间,不仅记者,还有各种公共机构、大学、学者、科学院、文学院、医学院、诗人、教师、学生、剧团、大批人类种族学学者、民俗研究中心、旅游课程学员以及无事可做的人,所有人都发现我们拥有一位伟人、一位出色的作者,但我们不认识他,甚至没有请他做过一次演讲。他一生都寂寂无名,从来没有赢得声望。就这样,阿尔杉茹与他的作品开始受到热捧。自莱文森的访谈之后,报纸用了不少篇幅,花了大量笔墨去致敬、分析、学习、评论、赞美这位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作家。必须消除无知,更正错误,打破多年来的沉寂。 阿尔杉茹的作品最终崭露头角,获得了应有的重视。在诸多夸夸其谈借机炒作的人中,他不为功名利禄,写出了严肃的作品,记录了可敬的回忆。一些认识他并和他打过交道的人提供了最新的证词,展现了作者的本来面貌与真实情感。与人们最初的设想不同,阿尔杉茹离我们并不遥远:他1943年去世,距今只有二十五年。他活了七十五个年头。据目击者称,他死时的情况也非常特别。人们发现他死在排水沟里,口袋里只有一截铅笔与一打笔记,没有身份证件——也并不需要,因为在这个贫穷堕落的旧城,每个人都认识并尊敬他。 关于“奥茹欧巴”佩德罗·阿尔杉茹之死及他在金塔斯陵园的葬礼 1 斜坡上方,老爷子步履蹒跚,就像喝醉了酒,认识他的人尤其会这样想。周围一片漆黑,道路与房子里的灯都灭了,没有一丝微光——因为正值战时,德国潜艇在巴西海岸逡巡,和平的货船、客船在此沉没。 老爷子感到胸痛加剧,试图加快脚步,到家就能点上油灯,将谈话中奇妙的句子抄在记事本上。他的记忆已经不如从前。那时的他把对话、手势、事实、案例都留在脑子里,几个月甚至几年都不会忘,根本不用做笔记。把讨论时的要点记下,他就可以休息了。这种疼痛来了又去,已经不止一次,但这次却最为剧烈。啊!倘若能多活几个月,就几个月,他就能把笔记做完,将那些纸片整理好交给善良的小伙子,也就是那个印刷厂合伙人!只要几个月,如此而已。 他扶着墙,努力向四周张望。视力衰退了,却没钱配一副新眼镜。甚至连喝口甘蔗烧酒的钱都没有。剧痛使他趴在地上,呼吸困难。只要再有一点力气,向前再走几个街区,他就能到家,也就是埃斯特妓院深处的一间小卧室。在油灯下,他将用工整的字体书写——只要疼痛能够减轻,允许他这样做。他想起了自己的干亲家库何在绘制奇迹的过程中不幸丧生,嘴角挂着一丝血污。他与奇迹绘制者,他们两个一起做过多少事情啊,在这个斜坡奔跑,在门口推倒那些混血小姑娘。里迪奥·库何去世很久了:差不多十五年,或者更久。多少年了,我的兄弟?十八年,二十年?他的脑子不行了,但还记得铁匠的话,完完整整,一字不漏。他靠着墙,想要重复一遍,必须赶紧记到笔记本上,绝对不能忘了。只要再走几个街区,不过几百米。他提了把劲儿,低声重复着铁匠最后的咒骂。这句话深入人心,因为铁匠边说边用拳头捶着桌子,黑色的拳头与铁砧上的锤子一个颜色。 他去听了广播,都是些外国电台,伦敦的英国广播公司,莫斯科中央电台,还有美国之音。他的朋友玛鲁福弄来了一台收音机,能听到全世界的消息。那天晚上的新闻让人欢喜,“雅利安人”受到了沉痛打击。所有的人都在大骂德国人,“德国纳粹”“德国怪兽”,但这位老爷子却只将他们称作“雅利安强盗”,屠杀犹太人、黑人与阿拉伯人的凶手。在他认识的德国人中,也有很好的人,比如尊敬的古伊列梅·科诺德勒。他娶了一位黑人女子,生了八个孩子。一天,有人向他说起雅利安主义,他从裤子里掏出那玩意儿反驳说:“除非我把老二割了。” 为了庆祝当天的胜利,玛鲁福端上酒,讨论也就此展开:要是希特勒胜利了,他会不会把其他人都杀了,只留下纯种白人?有人说这,有人说那,会,不会,有可能会……铁匠生气了:“连造人的上帝也不能将我们一次杀光。他得一个一个地杀。而他杀得越多,出生、长大的人也越多。出生、长大、混血,这些都是必须的。哪一个混蛋也阻止不了!”拳头捶在吧台上,震翻了杯子,剩下的甘蔗烧酒也洒了。不过土耳其人玛鲁福是一位好店主,在众人离去之前又上了一轮烧酒。 老爷子试着继续向上走,反复思考着铁匠的话:“出生、长大、混血,这些都是必须的……”混得越厉害越好:老爷子几乎笑起来,尽管疼痛将十字架放在他的肩上,痛得他不堪重负。他笑是因为想起了罗萨的孙女。她和她的外婆一样美,但是另一种美:柔软的直发、修长的身材、碧蓝的眼睛、褐色的皮肤——多方元素相互融合,才使她如此完美。罗萨,罗萨·德·奥沙拉,祸水般的女人。老爷子如此爱她,没有人能与她相比。为了她,他承受了难以言传的痛苦,做了许多可笑的蠢事,甚至想到去死,甚至想到杀人。 要能再见一次罗萨的孙女该多好啊。她那微笑的气质、顾盼的姿态恰似外婆,可那双蓝眼睛又像谁呢?他还想见见他的几位挚友,去坎东布雷圣殿拜会一下诸神。他还想唱支歌、跳支舞,想与埃斯特的妓女们一起,在妓院里的餐桌上,吃一顿香鸡“欣欣”与鲜鱼“莫凯卡”[1]。不,他不想死,为什么要死呢?这不值得。铁匠到底说了什么?需要记在笔记本上以免忘记,他已经开始遗忘了。书写了一半,需要把它写完,要选好句子、故事、发生的事件,比如那个原本跟着花花公子的“雅巴”突然看上了一个醉鬼,在他手里变成了一块抹布。对于这个惊奇的故事,最了解的人就是他了。啊,多洛黛娅!啊,塔代乌! 疼痛将他撕成两半,穿透了他的胸膛。唉,他到不了埃斯特的家了。铁匠的话也丢掉了。多美好的一句话。唉,罗萨的孙女…… 他倒在路上,慢慢滚向了排水沟。他的身体停在那里,起初,遮蔽他的唯有夜幕。随后晨曦降临,给他穿上了光的霞衣。 2 圣像雕刻师指着躺在地上的人,微微一笑。他努力站稳,开玩笑说:“这位伙计比我们三个加起来喝得都多。你看他脸朝下趴着,肠子都吐出来了。”他又笑了笑,抬起一条腿,单脚转了一圈。 或者因为酒喝得少,或者因为与死亡接触得多——作为一名职业律师,他总要与罪犯尸体打交道,是停尸房的常客——达米昂·德·索萨少校觉得有些不对。他走近检查了一下血的颜色,用靴子尖碰了碰老爷子的后背,碰了碰他肮脏的短外套。 “早就死了。快来帮忙。” 少校究竟喝多少酒才会醉啊?——圣像雕刻师问自己。这也是这片土地上每个酒鬼共同的问题。他们在这个谜团前自惭形秽,却根本无法理解。直到现在,萨尔瓦多城乃至雷孔加夫[2]地区的蒸馏机都显得不够用。用马奈·利玛的话说,少校能将“世界上的存酒喝光”,却一直保持清醒。 圣像雕刻师和马奈·利玛在嬉笑跌撞中过来帮忙。三人一起把尸体翻了过来。还没有看到死者的正面,没有看到他的脸庞,少校就认出了他。实际上,或许是因为那件短外套,他从一开始就觉得有些熟悉。马奈·利玛吓了一跳,一时竟说不出话了,过了一会儿才悲声叫道:“是佩德罗·阿尔杉茹!” 少校笔直地站在那里,古铜色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霾。没错,确实是老爷子。在过去的四十九年里,少校一直过得好好的,如今却感到被抛弃了,成了没有父母的孤儿。是老爷子,没错,唉,没办法了,唉。为什么不是别人呢,不认识的最好?世界上有那么多恶徒、败类,但是这样死去的却是老阿尔杉茹:深更半夜,猝死街头,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唉,居然是他老人家,太不幸了!”圣像雕刻师的酒劲降到了腿上。他坐在路边沉默不语,感到无能为力,只能将尸体的手从污泥里拿出来,紧紧攥在自己手里。 每逢周三,无论刮风下雨,阿尔杉茹都会到圣像篷子里找他。他们先去奥斯马里奥的酒吧喝几杯冰啤酒,再到“白房子”的坎东布雷吃阿玛拉圣餐[3]。温和的谈话,夹杂着各种话题。其中一次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的好人,快把肚子里的话都倒出来,讲点有意思的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阿尔杉茹大师,没什么新鲜的。” “哎呀,你知道的……我的好人,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都是些有意思的事,有的让人发笑,有的使人痛哭。来嘛,老伙计,快把话匣子打开。嘴就是用来说话的。” 他有多少方法、多少花招,又有多大的能力让人张开嘴巴,敞开心扉啊?甚至连最庄重严谨的坎东布雷圣母——美西阿姨,梅尼尼娅太太,奥博·阿丰亚神殿的圣母之母,还有其他德高望重的太太——连她们都不能在老爷子面前守住秘密。她们轻而易举地向他坦露一切——这也是奥里沙的命令:“对于奥茹欧巴,任何门都是敞开的。”奥茹欧巴是雷神桑构的眼睛,如今直挺挺地死在了路边。 他们能喝光所有啤酒。阿尔杉茹大师每次都能喝上三四瓶。有一个周三是老爷子付的账,其余都是圣像雕刻师付钱。因为最近一段时间老爷子身无分文,一毛钱都没有。真应该看看那天他有多得意,因为有了些零钱,他便敲着桌子叫来服务员。 “请把账单拿来,我的好人……” “让我付吧,阿尔杉茹大师,钱你留着……” “伙计,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看不起我?我没钱的时候,你付账,我觉得没什么。那不是我的错,我也不想。不过我今天有钱了,凭什么还让你付账?这是我的义务,也是我的权利,你不能剥夺。别让老阿尔杉茹难堪,让我堂堂正正做人吧,我的好人。” 他咧着嘴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每一颗牙都完好无缺,还能嚼甘蔗,吃腊肉。 “这是我的血汗钱,又不是偷来的。” 这是他在妓院送口信挣来的钱,也是他的最后一份工作。看到他如此地快乐满足,没人能想到他人生的最后几年有多么穷困。即便在最后一个周三,他仍快乐得溢于言表:他在埃斯特的妓院结识了一名年轻学生,一家印刷厂的合伙人,愿意印他的书。年轻人读过阿尔杉茹的前几本书,高度称赞了老爷子的不安分,说他揭开了学院派那些江湖骗子道貌岸然的假面具。 星夜刚刚降临,海面闪烁着微光。在从海滨的红河区开往“白房子”圣殿的电车向高处行进时,阿尔杉茹大师谈到了他的新书。他的两只小眼睛闪着光,一副老奸巨猾的模样。为了这本书,他不知搜集了多少东西,把它们一一记在笔记本上。它就是“流浪汉的面口袋”,大众的智慧。 “单说我在妓院搜集的故事,我的好人,你都想象不到。老伙计,你要知道,对于一位哲人来说,没有哪里比住在妓院更好了。” “你就是一位哲人,阿尔杉茹大师。你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哲人,没有人能像你一样懂得用哲理生活。” 他们到坎东布雷吃雷神桑构的阿玛拉圣餐,这是周三的必修课。在阿亚[4]的伴奏与圣女的歌声中,美西阿姨为神祇准备好贡品。接下来,大家围着厅堂的大桌子,品尝卡鲁鲁、阿巴拉、阿卡拉耶[5],偶尔还有香浓甲鱼。阿尔杉茹大师善用刀叉,当然还有酒杯。交谈直到深夜,大家真诚相待,兴致高昂:听阿尔杉茹讲话是穷人的特权。 如今一切都结束了:书、阿玛拉、烧酒、电车上的旅行,还有他可能带来的各种惊喜。老爷子知晓道路的每一个角落,熟识每一棵树与每一栋房子。这是一种古老的熟识,因为过去、现在他都了解。他知道每个人如今的样子与曾经的样子,了解儿子、爸爸、爸爸的爸爸、爷爷的爸爸,还知道每个人同谁结合。他认识祖上是非洲奴隶的黑人,宫廷流放下来的葡萄牙人,还有逃离了宗教裁判所的新基督教徒。现在,他所知道的一切都结束了,一起消失的还有他的风趣与微笑。“雷神桑构的眼睛”闭上了眼睛,留给“奥茹欧巴”的只有葬礼。圣像雕刻师哭得不成样子,感到孤单而又失落。 就像不会喝醉一样,少校也不会哭,除非是在法官面前或典礼上——那他将非常乐意——为了感动听众,将他们收为己用。但是真正的痛苦啃噬着他的内心,搅动着他的脏腑,却不会在脸上表现出来。 马奈·利玛站在佩罗林尼奥的半山腰上,向全世界宣告了老爷子的姓名、死讯。地点没有选错,可是在昏暗的凌晨,只有几只巨鼠、瘦狗听到了他的叫喊。 少校从死亡的幻觉里抽身出来,向埃斯特的妓院走去。噩耗的重量压弯了他的肩膀。他将在那儿喝上一口必不可少的烈酒。 3 斜坡突然热闹起来。从主教堂广场、鞋匠中心区、卡尔莫拥来了许多男女。他们行色匆匆,黯然神伤。他们并非为了佩德罗·阿尔杉茹而来,尽管他是一名睿智的作者,其关于种族融合的书几乎有着决定性意义;他们是为了“奥茹欧巴”而来,他是雷神桑构的眼睛,也是当地人民的父亲。从埃斯特妓院开始,他的死讯口耳相传,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每家每户都听到了这个噩耗。消息及时传到主教堂广场,乘上最初的公交电车到达更远的地方。 女人们从睡梦或者晚间客人的臂膀里挣脱出来,沉浸到悲伤与泪水中。无论按时上班的工人还是游手好闲的流氓、醉鬼、乞丐,无论是阁楼上的居民还是窝棚里的穷人,所有人都来了。有老人也有少年,甚至还有放高利贷的阿拉伯人、虔诚的教徒与耶稣圣殿广场的商人。一位车夫带来了马车。埃斯特穿着宽大的长袍,里面一丝不挂,谁都可以看到。可又有谁会去看呢,尤其是当她拽着头发,拍着胸脯时。 “唉,阿尔杉茹,我的圣人,你有病为什么不说呢?我又怎么能知道?‘奥茹欧巴’,现在可怎么办?你是我们的阳光,是我们看东西的眼睛,是我们说话的嘴。你是我们的勇气,也是我们的智慧。你了解明天昨日,除了你,还有谁知道呢?” 谁呢,唉,还有谁呢?这真是令人震惊的时刻——在一条排水沟边上,没有任何装饰,没有任何安慰——男男女女都直面着残酷而赤裸的死亡。“奥茹欧巴”佩德罗·阿尔杉茹还没有成为回忆,他只是一具死尸,仅此而已。 门窗打开,教堂司事手持一根点燃的蜡烛走来。埃斯特哭着拥抱了他。人群围着尸体,一名军警手持武器,保持权威。埃斯特坐在圣像雕刻师旁边,扶起阿尔杉茹的头,用长袍的衣襟擦掉他嘴边的血污。少校走过来跟她说话,为了不看她露在外面的乳房,他刻意移开了目光。现在这么做不合适——难道真有什么不合适吗,阿尔杉茹?你肯定会说没有,“任何时候都可以消遣开心”。 “我们要把他送到你那儿,埃斯特。” “送我那儿?”埃斯特停止抽泣,盯着少校,仿佛不认识他了,“你疯了吗?没看出来这不行吗?这是‘奥茹欧巴’的葬礼,不是随便一个妓女、流氓,怎么能从妓院出门呢?” “不是说葬礼要从那里走,只是去换件衣服。总不能让他穿着那条破裤子下葬,还有带补丁的外套……” “也不能没有领带。他去聚会总是打领带的。”罗萨丽娅赶忙说。她是这里年纪最大的妓女,曾是阿尔杉茹的情人。 “他没别的衣服。” “没关系,我把那件蓝色的开司米衣服给他。那是我婚礼时定做的,如今还和新的一样。”若昂·杜斯·普拉赛勒斯主动说道。他是细木工艺大师,就住在附近。“没关系。”他又重复了一遍,拿衣服去了。 “然后我们把他送到哪儿呢?”罗萨丽娅问。 “什么也别问我,乖女儿,我现在没法思考。问少校去吧,留我跟老头子待会儿。”埃斯特生气地说。她将阿尔杉茹的头放在大腿上,靠着她温暖的躯体。 少校被问住了。去哪儿呢?哎呀,别拿这种蠢事烦我,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他从马路中间移开。然后,不会没有地方的。黑人玫瑰圣母堂的教堂司事——也即死者生前花天酒地的老伙伴——想起佩德罗·阿尔杉茹曾是教友会成员,他功绩卓著,得到豁免,有权在教堂设置灵堂,做入葬祷告、七日弥撒,还能够长眠于金塔斯陵园。 “那就走吧。”少校指挥道。 他们去抬尸体,军警很生气。“警察和代表们还没来,谁也不能动尸体。”军警很年轻,也就十几岁,只是一个少年。他身穿制服,手握武器,执行严苛的命令,就像强权力量的化身——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谁也不能。” 少校考量着当时的状况,审视了一下军警:来自腹地,迷信纪律,很难应付。少校试着开口:“小伙子,你是这儿的人吗?还是腹地来的?你知道他是谁吗?要是不知道,我来告诉你……” “我不想知道。只有警察能带他走。” 少校于是强硬起来。他不能让阿尔杉茹继续暴尸街头——无法设置灵堂,这是罪犯的死法。 “必须把他带走,而且就是现在。” 出于多种重要理由,达米昂·德·索萨少校被称为“人民律师”:人们借此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在此之前,人们已经赋予他少校的头衔——这位少校没有军衔,没有肩章,没有制服,没有参加过战斗,既没下过命令,也没担任过统帅——是位好少校。“人民律师”登上路边台阶,用颤抖的声音愤怒地问道:“难道巴伊亚人民会任凭‘奥茹欧巴’佩德罗·阿尔杉茹的尸体曝陈街头,在排水沟的污泥里,在政府视而不见的腐朽中等待警察的到来吗?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中午,等到下午?哦,人民!巴伊亚的伟大民众!是你们赶走了荷兰入侵者,是你们打败了葡萄牙强盗,难道你们会让我们的‘奥茹欧巴’老爸在污秽中腐烂吗?哦,巴伊亚人民!” 巴伊亚人民——不计刚来到斜坡上下的那些,大约有三十人——怒吼着,高举着双手。悲痛的女人们朝布里奥撒的军警围来。事情到了紧急关头,正如少校预计的那样,军警毫不退让。他之所以如此不知变通、令人害怕,不仅因为年轻,还因为迷信权威不容冒犯。他掏出武器:“谁来谁死!”埃斯特站起来,准备赴死。 但是从高处传来了守夜人“软蛋”艾维劳多近乎柔和的哨声。刚刚过去的那个晚上,他履行了职责,也多喝了几杯,现在正要回家:大清早怎么这么热闹?他看到军警手里拿着刀,埃斯特的胸脯露在外面。他以为是妓女打架,但埃斯特非常受他尊敬。 “士兵,”他朝军警呼喊,“立正!” 权威对抗权威:一面是守夜人,穿制服的人中最弱小的,手里拿着吓唬坏人的口哨,头脑灵活,狡猾多端;另一边则是布里奥撒的军警,真正的士兵,手握刀枪,遵循规则,坚持暴力。 艾维劳多看到地上的尸体:“阿尔杉茹,他在这干吗?只是喝多了,对吧?” “唉,不是……” 少校说起他们如何发现尸体,这个死脑筋的军警又如何不让他们将死者抬到埃斯特那儿。外号“软蛋”的艾维劳多解决了难题,这是制服之间的对话。 “士兵,趁还来得及,还是赶紧撤吧。你脑子坏了,竟敢冲撞少校。” “少校,我没看到少校。” “这位就是,达米昂·德·索萨少校,没听说过?” 有谁没听过少校的大名?就连年轻的军警也听说过,那时他还在茹阿泽鲁的军营,每天都能听到。 “他就是少校?怎么不早说?” 严厉是他唯一的力量。失去这种力量之后,他恢复了头脑,第一个履行了少校的命令,将尸体搬上了马车。每个人都向埃斯特的妓院走去。 佩德罗·阿尔杉茹大师活得开心,死得也一样:尸体放在敞篷马车里,驴脖子上挂着铃铛。一路随行的有酒鬼、夜猫子、妓女、朋友。艾维劳多吹着口哨,在队列前面开路。后面的军警一直行着军礼。啊!这短暂的行程就像他策划的一场狂欢,可以记在笔记本上,也可以等到周三的雷神桑构日,在阿玛拉的餐桌上讲起。 4 葬礼的钱基本上都来自妓女,用于租车,购买棺材、蜡烛、鲜花。 因为曾是阿尔杉茹的情人,罗萨丽娅穿上寡妇的丧服,稀少枯黄的头发上披着黑纱,离开佩罗林尼奥向外募捐,没有人拒绝。就连“铁公鸡”马尔科斯,就连这个一口烧酒都不赊给人家的吝啬鬼,也捐了点钱,说了几句哀悼的话。 就是这样。因为除了钱,罗萨丽娅还搜集到许多故事、回忆、祝福、哀悼,到处都有佩德罗·阿尔杉茹的影子,他无处不在。小琪琪还不满十五岁,身体还没完全发育,是德黛妓院里大法官们的最爱。只见她睁大眼睛,拿着阿尔杉茹给她的布娃娃,失声痛哭。 德黛是一位年迈的老鸨。与阿尔杉茹从小就认识,知道他一生都如此疯狂忘我。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在三王节游行中扮小牧羊女。那是她年末最爱的活动:九日敬礼和十三日敬礼、街头排演、狂欢游行。阿尔杉茹极不安分,谁能管得了他?他尝过好多处女;单算三王节游行上的牧羊女,就有不少。德黛边哭边笑,继续回忆着。“我那时候漂亮时髦,他就是个穷光蛋。” “是他第一个占有了你吗?” 德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不再说话。罗萨丽娅带着疑惑走了。她也有自己的故事,因此才能克制自己,不哭不闹,募集捐款。 “我很开心能出一份力。我只有这么点钱,不然会捐得更多。”洛科说。他掏空了口袋,也只有几米雷斯。 作坊里的五个人都捐了钱。 洛科解释说:“其实没过多久,大概十五年,连十五年都不到……等一下,我跟你说具体日期,是1934年,也就是九年前。谁不记得那次电力公司大罢工?一开始只有电车司机,鬼知道老爷子为什么插手。” “他在电力公司上过班?我从来不知道。” “时间很短。职位是电费账单派发员。他那时候缺钱花,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工作。” “他总是缺钱花。” “但他不还是投身大罢工,被带到理事会,差一点被抓,还被赶到了大街上?从那以后,没有一个电车司机让他买过票。老爷子可不是一般人。” 在卡波埃拉学校,紧挨着教堂的一楼,布迪昂大师坐在长椅上,眼睛盯着前方。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孤独地聆听着周围的声响。似乎失明还不够悲惨,八十二岁那年他还得了一次脑溢血。但即便如此,在大厅里挤满了人的夜晚,他还会弹奏弓形琴,唱首小曲。罗萨丽娅把消息告诉他。 “我已经知道了,让我老婆带了点钱过去。等她回来,我就去教堂看佩德罗。” “大叔,您现在身体也不好……” “闭嘴。怎么能不去?我比他还大几岁,教过他卡波埃拉,但我知道的一切都得益于佩德罗。他是世界上最严肃、最负责的人。” “你是当真的吗?他那么喜欢玩闹。” “严肃是说他为人正直,不是说他总板着脸。” 布迪昂大师迷失在黑暗之中,无力的双腿困住了他。他看到年轻的阿尔杉茹在书堆里,永远都在书堆里,独自一人学习,没有老师。 “他不需要,他自己就是老师。” 卡波埃拉大师的妻子五十多岁但依然健壮,她走上楼梯,声音响彻整个厅堂。 “阿尔杉茹看起来很帅,穿着新衣服,周围全是鲜花。一会儿会有人把他送到教堂。下午三点出殡。” “钱给了吗?” “我交给米盖尔神父了。那里由他负责。” 罗萨丽娅又上路了。她挨家挨户,走过每一间店铺、酒吧、妓院。她穿过卡尔莫大门,由塔布昂向下走。这儿曾是里迪奥·库何的作坊,如今成了一间小杂货店。她停住了脚步。 那是二十年前、二十五年前还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谁知道呢?干吗要算时间呢,一点用也没有。就连她,漂亮时髦的罗萨丽娅,那时候也不是小女孩儿了,而是正值妙龄、令人垂涎的大姑娘。阿尔杉茹差不多五十岁。无边的爱恋,疯狂而又绝望的激情。 他们曾在里迪奥·库何的作坊里共度过一段时光:两个男人在印刷机前,旁边还有一个小帮工。他们时不时地喝口烧酒加把劲。罗萨丽娅点起炉灶,烹饪几道美味佳肴。一到晚上,就会有朋友带着酒水过来。 再往前走,在斜坡的拐角处,曾有一栋大房子,如今已经不见了。在屋顶的阁楼上,她曾见过晨曦来临,笼罩了码头、船只与船夫。破损的玻璃窗子透进雨水、海风、黄色的月亮与群星的光芒。爱情的呻吟随着清晨的到来慢慢消逝。佩德罗·阿尔杉茹在床上永远都不满足,但他又多么迷人啊! 如今,房子、阁楼、临海的窗子都已经不见了。罗萨丽娅继续向前走,但不再觉得孤独,甚至也不悲伤了。两个男人迎面走来,十分匆忙。 “我认识他的一个儿子。是我码头上的一个朋友,后来当了海员。” “可他从来没结过婚。” “他至少有二十个儿子,真是了不起!” 两个人都笑了,他可不是一般人。另一声更加清脆洪亮的笑声是从哪来的,罗萨丽娅?才二十个?伙计,不用怕,再添几个儿子进来;佩德罗·阿尔杉茹的那玩意儿无与伦比,能征服纯真的处女,引诱已婚的太太,迷倒放荡的妓女。每个都可能生下他的孩子。他为世界人口增加做出了巨大贡献,我的好人。 5 周身蓝色的教堂伫立在午后的广场上。正是在这曾经对黑人拷打示众的地方,建起了属于奴隶的教堂。在石质地板上,究竟是太阳的反光还是遗留的血污呢?这些石头上流过太多鲜血,这片天空听过太多呻吟,在黑人玫瑰堂的墙壁之间,回荡着太多请求与咒骂。 在佩罗林尼奥,已经很久没有聚集过这么多人了。教堂、庭院、石阶上都挤满了人,还有些不得不站在路上。两辆公交车够用吗?由于汽油的配给有限,很难找到汽车。少校不得不动用关系,前后打点。金塔斯斜坡的人至少和这儿一样多,都在陵园门口等待着。许多人来到教堂,亲眼看看死者平静的面容,有些人吻了他的手。这些人接着来到鞋匠中心区,乘电车到金塔斯等待送葬队伍。阿佛谢总部拉起一块黑布,从一头到另一头。 在教堂的石阶上,少校吸着烟斗,哼哼着“下午好”,没心思多说话。教堂里面,佩德罗·阿尔杉茹梳洗干净,打扮得体,已经准备好下葬。他以前就是这样,衣着考究地去参加坎东布雷庆典,参加街头庆典,赴生日宴会,参加婚礼,替人守灵或者出席葬礼。只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因为穷困所迫,才开始有点不修边幅。然而快乐,他却从来不曾失去。 作为一名三十岁的小伙子,他每天早上都到干亲家特伦西亚——也就是小男孩达米昂的妈妈——的路边摊喝杯咖啡,配上木薯汤和木薯饼。当然是免费的,谁会收他的钱呢?他从很早就习惯了不为一些东西支付费用,或者说用他的笑容、言谈、幽默与学识支付。这并非因为他贪财——他大手大脚、极其慷慨——而是因为别人不要,或者他没钱;钱从来没在他手里捂热过,再说,我的好人,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吗? 小男孩达米昂一听到那爽朗的笑声,就会放下一切——哪怕是最激烈的争吵——赶快跑去坐在地上等着听故事。对于奥里沙,阿尔杉茹极其了解,对于其他英雄也一样:从赫拉克勒斯到珀尔修斯,再从阿喀琉斯到尤利西斯。达米昂是一个不听话的淘气鬼,要不是阿尔杉茹教他,他绝对学不会识字。没有一间学校能困住他,没有一个老师能令他信服。他甚至从教养院逃跑过三次。但是阿尔杉茹的那些书(《希腊神话》《旧约》《三个火枪手》《奥利弗游记》《堂吉诃德》),他那富有感染力的笑声和温暖亲切的话语(“快坐这儿,我的小朋友,和我一起读这精彩的故事”)竟让淘气鬼学会了写字、数数。 阿尔杉茹会背许多诗句,而且知道如何将它们朗诵出来,就像一位演员。比如卡斯特罗·阿尔维斯[6]:“这是一个但丁式的梦……强烈光束染红的船尾楼,沐浴在鲜血中。”又比如贡萨尔维斯·迪阿斯[7]:“别哭,我的孩子;别哭,因为人生是一场激烈的斗争:生存即是战斗。”小男孩张着嘴巴聆听,表现出难以置信的兴趣。 倘若特伦西亚心情不好,又想起那个抛弃她跟另一个女人跑了的丈夫,干亲家阿尔杉茹便会朗诵美丽的情诗,迫使她展现出美丽的笑脸:“你的嘴唇是一只绯红的小鸟,笑容在那里欢快地鸣唱。”特伦西亚经营着食品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儿子达米昂。她沉思的目光落在干亲家阿尔杉茹身上:除了把悲伤放在一边强颜欢笑,还能怎么样呢?在米洛的篷子里,冲动任性的伊芙妮抛开烦恼,沉浸在韵律中:“一天晚上,我想起来……她睡在柔软的吊床上……衣襟半开,头发披散……”特伦西亚的目光,充满沉思。 某个暴风雨的早上,天色乌黑,狂风大作。在“黄金集市”,佩德罗遇到了瑞典女孩儿科尔希。少校仿佛又见到了她:迷人的身影站在门边,身上被雨淋湿了,裙子紧贴在身上,显得既好奇又惊异。小男孩之前从没见过如此金黄顺直的头发、白里透红的皮肤、极尽蔚蓝的眼睛,蓝得就像黑人玫瑰教堂。 教堂里熙熙攘攘,人们来来回回,进进出出,棺材旁永远有许多人。虽然这不是上流人士奢侈的灵柩——大家剩下来的钱也买不起那样的——但也并不寒酸。棺材上有装饰条纹,里面有紫色的衬布,外面有金属扶手。阿尔杉茹穿着教友会的红色长袍。 棺材周围坐着最有威望的坎东布雷圣母:全部都在,一个不少。在此之前,在埃斯特妓院尽头的小房间里,普尔盖利亚妈妈已经为奥茹欧巴举行了祭礼最初的几项仪式。教堂里,广场上,到处都是坎东布雷的信徒:受人尊敬的奥冈[8],刚刚受封的圣子、圣女。阿尔杉茹褐色的手里拿着黄色、蓝色的丁香花,还有一枝火红的玫瑰。这正是他生前的愿望与要求。教堂司事和圣像雕刻师把少校叫来:差五分钟三点。 殡仪车与载满乘客的公交车朝着金塔斯陵园的方向开去。那里归基督教教友会所有,雷神桑构的眼睛“奥茹欧巴”有权在那里长眠。送葬队列旁边还跟了一辆燃气机车,里面坐着阿泽维多教授和诗人西蒙斯。在所有参加葬礼的人中,只有他们两个的到来是因为死者写了四本书,质疑了一些理论,挑战了当时的权威,否定了官方的伪科学并站出来摧毁了它。其他人来这儿只是为了与一个老大爷告别。他博学多才,人生经验丰富,是个谈话能手;还是一个酒鬼,当了一辈子花花公子,生了无数个孩子;同时又是奥里沙的最爱、众多秘密的守护者;他是最受大家尊敬的老大爷,几乎是个巫师的“奥茹欧巴”。 陵园位于一个山顶。但是殡仪车、公交车和燃气机车并没有像惯常葬礼那样一直开到陵园门前。这不是随便一场什么葬礼,死者与送葬人员都在山脚下了车。 从教堂过来的民众与在金塔斯等待的民众汇合起来,多得数不过来:只有四年前阿尼尼娅妈妈的葬礼能与之相比。没有一个官员、政客、将军或是主教能在临别之际汇集这么多人。 上校、圣像雕刻师米盖尔、奥巴[9]与奥冈——其中几位还是从非洲漂洋过海的老人,已经被年龄压弯了脊背——抬起棺材,三次将它举过头顶,三次将它放在地上,以此开始“拿构”的仪式。 圣父奈济尼奥的声音响起,用约鲁巴语唱着哀歌—— 阿谢谢,阿谢谢 奥摩洛代 众人重复这告别的歌曲,声音越来越大—— 阿谢谢,阿谢谢 葬礼继续进行,人们向山上走去,将棺材举到奥巴肩膀的高度。脚步和着圣歌的节奏,三步向前,两步向后—— 伊库 洛南 达 伊维 谢 伊库 洛南 达 伊维 谢 伊库 洛南 走到半山腰,阿泽维多教授抬起棺材一角。那些步伐对他而言很容易,因为早融进了他的血脉里。每个窗前都挤满了人,大家争先恐后地来看这独一无二的场景。只有巴伊亚才有这样的葬礼,而且少之又少。 就这样,“奥茹欧巴”佩德罗·阿尔杉茹跳着人生的最后一支舞,他穿着新衣,打着领带,套着红色长袍,全身上下都很漂亮。强大的歌声穿透房屋,划破城市的上空,打断了正在进行的交易,阻碍了行人的脚步;舞蹈统领了街道,三步向前,两步向后——死者、抬棺者以及所有的人—— 阿拉 阿拉 拉 音苏 伊库 奥 伊库 奥 阿 音苏 贝累累 总算走到陵园门口,奥巴与奥冈按照仪式要求,转过身去,抬着“奥茹欧巴”的棺材倒着走进陵园。在墓碑旁边,在鲜花与呜咽的包围中,木皮鼓安静下来,舞步与歌声也停止了。“我们是这一切最后的见证者。”诗人西蒙斯对阿泽维多教授说。后者有些伤感,自问在场的有多少人了解阿尔杉茹的作品。难道他不该简单讲几句话吗?羞涩阻止了他。每个人都身穿白衣,这是战斗的颜色。 彻底埋入墓地之前,棺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佩德罗·阿尔杉茹仍在我们中间。人们强忍泪水,有人在轻轻抽泣。 等一切都安静下来,掘墓人抬起阿尔杉茹的棺材。正在这时,一个孤独的声音响起,那是一声颤抖沉重的悲鸣,一首撕心裂肺的哀歌,一句痛苦温柔的告别。是布迪昂大师。他全身都穿着白色,全身都充满斗志。他由妻子引领着,由马奈·利玛搀扶着,站在一座坟墓的高处,双目失明、行动困难:父子之间的对话,挚友之间的交谈,永别了兄弟,永别了,永远不能再见了,一句爱的话语,伊库奥伊库奥达博哈悠玛保亚。 “等我死时,请在我手里放一枝红玫瑰。”一枝燃烧的玫瑰,一枝青铜的玫瑰,也是一枝歌舞的玫瑰。奥沙拉的玫瑰,奥沙拉的罗萨[10],阿谢谢,阿谢谢。 关于我们的诗人兼研究员:诗歌化身的绿帽子情人 1 为了整理笔记,伟大的莱文森当天晚上就需要安娜·梅尔塞德斯的帮助。由于我对这项工作毫无用处,也不受欢迎,便在酒店大厅里主动告辞了。他祝我工作顺利,让我觉得有点像冷嘲热讽。 于是,我把他的新助手叫到一边,提醒她一定要小心谨慎、坚贞不渝,以防这个外国佬是个下流的色鬼,企图把晚上的科学事业变成无耻的流氓行为。她十分傲慢,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用粗暴的问题和可怕的威胁打消了我的疑虑:“你到底相不相信我对你的忠诚?这样,如果你有一丝怀疑的话,我们不如……”我没让她说完,可怜的我;我保证对她全然相信,赢得了她的原谅:一个快速的亲吻和一个暧昧的笑容。 我找了一家酒馆来表达不满:喝得烂醉,用烧酒洗去我余下的醋意——美元和梅尔塞德斯的声明都没能消除的醋意。 是的,醋意。从清晨开始,每一天的每个瞬间,尤其是晚上——只要她不在我身边,我就会在因梅尔塞德斯的醋意中不断死去,再不断重生。为了她,我骂人、打架,也被人打;为了她,我困在卑微与仇恨的枯井中,忍受着难以言说的痛苦;为了她,我变成了一个可怜的窝囊废,成为文人乃至三流文人眼中的笑柄。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甚至还不够,她值得我承受更多。 安娜·梅尔塞德斯是新一代诗人的缪斯和支柱,参加了“赫尔墨斯主义联络”运动——这真是一个天才的想法,只有那些心怀嫉妒的人才会否认其重要性。在新诗军团中我的名字广受称赞。“佛斯托·佩纳创作了《打嗝》一诗,是青年诗人中举足轻重的领导者。”《椰子万岁》的作者基努·巴戴尔在《城市报》上如是写道。他本人也同样是领导者,也同样举足轻重。在我本人取得社会学学位的大学里,安娜·梅尔塞德斯成为了一名新闻专业的学生。她将自己的聪明才智以低廉的价格出租给《晨报》(她正是以报纸通讯员的身份结识了莱文森),并将天赐的胴体免费交给我这个长着络腮胡子的无业诗人。简直无与伦比!啊,如何才能描绘这位天女下凡的混血女郎,她从头到脚金黄的皮肤,她身上散发出的迷迭香的味道,她那水晶般的笑容,她那顾盼含情的娇媚,还有她那无穷无尽的说谎能力啊! 在《晨报》报社,从老板到门房,从编辑部、行政处到印刷厂,只要她从那里经过,就像一位在怒海上漂荡的帆船,每个混蛋心里都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在詹纳[1]从事创作的报社创始人画像前,让她沉没在总部大厅的沙发里。在总编、经理颤抖的书桌上,在古老的印刷机上,在成堆的白纸上,在满是垃圾鞋油的肮脏的地面上:梅尔塞德斯即便躺在最不堪的地方,也能把它变成神圣的土地,变成铺满玫瑰的温床。 我相信那些无赖没有一个曾占有过她;在此之前是有一次:为了求职,她曾陪同过布里托博士,也就是报纸的执行主任,有人在敏感区域——艾尔莎妈妈经营的奢侈妓院“八十一”附近——看到过他们。她发誓自己清白无辜:没错,我是陪老板到过那里,但不过是为了测试我的能力,看我是否具有记者的敏锐。这是一个复杂的故事,我不愿继续说明——再说,这也不是地方。 我接受了这模糊的解释——这一个与其他许多个,包括我走街串巷寻找阿尔杉茹的那天晚上,她所谓的“科学事业”。我那残酷而又猛烈、害己而又伤人的醋意幻化成了爱的誓言,因为她解开了迷你衣裙,露出身体的其余部分,她将四肢伸展开来,呈现出一片金黄的美景、黄金、古铜以及迷迭香的味道。她真是交欢的能手。“妓女都要向你学习。”这是我在一首献给她的多义诗中所写的话——不仅多义,而且美丽(请原谅我的大言不惭)。 文学是联系我们的最初纽带。在安娜·梅尔塞德斯臣服于我那野蛮的蟒蛇、满脸的胡须、假发以及Lee牌牛仔裤之前,就已经爱上了诗人与他粗俗的诗。“野蛮的蟒蛇”,在此原谅我的大言不惭;这都是那些女诗人说的,一条大蟒蛇。 真是难忘的一刻。她在我面前摊开作业本,展示最初的几篇习作。令人动容的美丽,唇边乞求的微笑,完完全全的谦卑。那是梅尔塞德斯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谦卑,也是最后一次。 基努·巴戴尔在《城市报》的周日增刊争取到了四分之一个版面,用于开设青年诗人专栏,希望我能和他一同负责:作为一名全日制奴隶,他白天八小时在银行工作,晚上还要到报社编辑室,没有时间收集挑选诗歌。这份艰难的任务便落在我头上,虽然没有酬劳,也算有所回报,因为毕竟赢得了威望。我将考场设在一间昏暗的酒吧,占据美术展深处的一个小角落。周围全是少男少女,我的客户不计其数——在此之前,我从没想到竟有这么多青年诗人,更没想到他们竟如此差劲——每个人都思如泉涌、著述颇丰,焦急地渴望着专栏里的方寸之地。有些候选人给我买了柠檬沙冰,他们大部分徒有灵感却不懂表现;还有几个给我送来威士忌,这些人的决心更强。我在此重申一遍:酒水的数量与质量并未影响我对原创作品的判断挑选。有几名放荡的女诗人甚至向我张开了麻秆般的双腿,即便如此也没能消除我对作品的严厉批判,最多是弱化了一些。 短短几分钟之内,梅尔塞德斯便攻破了我的防线,打开了我坚守的城池。我只看了本子上的几行字就马上明白:她不是这块料;老天爷啊,这也太差啦!不过,她的膝盖、那露出的一点大腿是多么完美,还有那双胆怯的眼睛:“小姑娘,我跟你说,你很有天赋。”看她露出感激的笑容,我又强调了一下:“巨大的天赋!” “会刊登吗?”她很急躁,想马上知道结果。只见她嘴巴微微张开,舌尖从唇间滑过。我的老天! “有可能。这取决于你。”我回答说,声音狡诈,充满了影射和暗示。 我承认,那时我还想着全身而退:跟这个女诗人睡上一觉,但不刊登她愚蠢的诗。 我完全想错了:周日的报纸上刊登了她的处女作,占据了整个青年诗人专栏,并配以热烈的称赞:“安娜·梅尔塞德斯,近年来的文学新星。”而我得到的不过是几个亲吻,将手放在她的胸脯上,还有一些承诺。不仅如此,以她的名义刊登的三首诗也出自我的手笔。其中一首,只借鉴了安娜·梅尔塞德斯的一个词“苏逼拉道里奥[2]”,这个美丽的单词我并不认识:它的意思是“肛门”。总而言之,可以这么说,梅尔塞德斯的所有诗歌起初都是我的作品,之后则是诗人尤达希奥·塔维拉的创作。因为那个时候——也许是厌倦了我的醋意——这个没良心的居然甩了我,开始了她新的文学生涯。离开尤达希奥之后她开始做流行音乐,是作曲家托尼尼奥·林斯的合作伙伴,当然在床上的合作多过在词曲上的合作。 莱文森来到巴伊亚时,我和梅尔塞德斯的关系正处于顶峰:坚定的激情,永恒的爱恋。连续几个月,我既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想别的女人;即使她曾背叛过我们之间爱的誓言,我也从来没有办法证明——也许是我不愿意那样做,谁知道呢?那样的证明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彻底断绝和她的关系?啊,不,永远不要!又或是在最苦涩的时刻,连怀疑的机会都不留给自己,哪怕是最细小、最微弱的怀疑? 怀疑与醋意,我想跟她上床,却在深更半夜,将她留在了专家的宾馆。我为自己的无耻饱受折磨,却得到了美元的报偿。我躲在“天使之尿”里喝酒买醉,这个没人光顾的酒馆是我最后的洞穴。 只有什么都不加的甘蔗烧酒才能让我平静下来。眼前这个正跟某个荡妇——她举止轻浮,不是娼妓就是老处女——窃窃私语的男人是谁呢?居然是路易斯·巴蒂斯塔院士,家庭道德的支柱,正义的游侠,虔诚的教徒!看到我时,他哆嗦了一下。没有其他选择:他必须友好热情地过来,对此做出一番解释,故事和安娜·梅尔塞德斯的一样复杂。 我上中学时,从巴蒂斯塔老师那儿吃了不少苦头:无聊至极的课程,暴戾的野蛮理论,愚蠢的保守主义,教条的语法和难闻的口气。无论上学期间还是毕业之后,在仅有的几次交往中,我俩的关系一直不好。但正是在这肮脏低贱的酒馆——我为自己的绿帽子心痛不已,他被撞见和其他女人厮混——共同的敌人将我们联合起来:美国专家莱文森,还有他的巴西同行佩德罗·阿尔杉茹。 关于莱文森来巴西的目的,著名院士提出了他的怀疑,我却没有说出自己的疑虑。他的重点在于公共利益与国家安全,我的则属于个人隐私。 “巴伊亚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地方,从不朽的‘海牙之鹰’鲁伊[3]开始,培养了那么多优秀人才。但这个外国人却偏偏挑了一个无赖酒鬼,好像只有他才配得上称赞。” 义愤控制了他,使他站了起来,宛如一名布道者,又像坎东布雷教神灵附身的圣子:他一会儿面朝我,一会儿面朝荣耀的荡妇,一会儿又对着酒保,边剔着牙。 “他是来侦察的。所有关于文化的说辞不过是共产主义的遮羞布,目的就是要撼动我们的体制根基,”他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我看到过一些资料,这个莱文森差点被‘反美运动法监察会’传讯;而且根据确切消息,FBI名单上也有他。” 酒保早就习惯了各色各样好笑的醉鬼,对此完全无动于衷。院士冲他挥舞着手指。 “那么,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把那些关于贱民的语法都不对的蠢话吹捧成学术典范?这个阿尔杉茹是谁?难道是哪个大人物,某个教授博士、政客伟人吗?不是,连个有钱的商人都不是。他不过是医学院的一个下等杂役,比乞丐强一点点,不过就是个普通工人。” 著名院士满腔怒火,而我也没有理由阻止他这样做。他毕生都在奔走呼号:反对道德败坏、习俗衰落,反对女士连体泳衣,反对葡萄牙语——“拉丁姆最后的鲜花”——的野蛮化,但他得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色情统治了书籍、剧院、电影以及人生;道德败坏成了家常便饭;姑娘们带着避孕药参加《玫瑰经》祷告;比基尼取代了连体泳衣,等着瞧吧;现在的神父都是魔鬼的奴仆;至于说到葡萄牙语图书——那些由卡蒙斯纯正的语言写出的、由作者自费出版的优秀学术书籍都躺在书店架子上成为永远的滞销品,而无视语法规则、将经典语言和非洲方言混为一谈的低劣作品却极为畅销。 我害怕他会向我扑来或者向酒保扑去。他没有这样做,而是拉起那名妓女坐进了大众汽车,出发寻找随便一个隐蔽的角落。在那里,这位祖国道德之父能够把之前必不可少的绪论付诸实践,亲身与他那位圣洁妻子之外的女人性交,而又不被道德文学都列为下品的人窥探到这甜蜜的创举。 下等人,毫无疑问。若非如此,我就不会在烧酒与有争议性的诗歌灵感中培育这微小的怀疑,而是无情地冲到酒店或者公寓将他们捉奸在床;我将往这个无赖脸上扔一把美金,在另一个人头上顶一把枪:五颗子弹穿过荡妇那充满欢愉与背叛的腹部,一颗直接打在自己头上。啊,我的醋意,既伤人又害己。 2 大蟒蛇大蟒蛇 被玷污的星星 外国的床 拉丁文的交媾 啊,被玷污的 我将吃掉你 余下的残渣 玫瑰 疲惫 失眠的夜晚 祖国的父亲 世界的苦痛 我将吃掉你 社会学的残渣 迷迭香与薰衣草的香味 威士忌 洗浴 香皂 烟斗中的烟草 哦 是的 你完全值得 不是枪也不是刀 不是利刃不是呕吐 也不是 哭泣抱怨威胁喊叫 只有爱 我将吃掉你余下的 绿帽子国的国王 蟒蛇大蟒蛇大蟒蛇 绿帽子的花园 绿草帽 绿布帽 绿皮帽 绿头巾 绿手套 绿鞋 绿袜子 头上手上脚上都是 脊梁骨上也是 还有“苏逼拉道里奥”上 我穿着它们进入你的身体 被玷污的纯洁的星星 你的国王与上帝 关于上等知识分子、以文雅著称的名人,一般而言极其博学 莱文森的声明使得阿尔杉茹的作品回忆出现在了报纸杂志、广播节目与电视镜头中。这位当时还不为人所知的巴伊亚人马上成为了世界名人。报道,采访,文化名流的演说,周末增刊的文章,专栏,热门节目上的圆桌会议。 一般情况下,无论在采访还是文章中、在广播还是电视节目里,知识分子都会强调自己许久之前与阿尔杉茹作品的亲密接触。可以看到,各地的知识分子之间几乎没有分别,无论是巴伊亚的,还是里约与圣保罗的:进步消除了原先区分首都与外省的文化差异与不平等。如今,我们已经同南方的大都会一样先进、能干、文明、博学,我们的天才青年一点也不比阿皮奥·科雷拉或者莱伯伦与伊帕内玛[1]酒吧里的名人差,甚至还更加机智傲慢。保留下来的唯一巨大的不同之处是:这里的工资报酬依旧很低,低得可怜——外省人啊。 人们惊讶地发现,我们这个时代的每一个杰出天才都在很久之前就通过各种方式宣传过佩德罗大师的作品(甚至将医学院杂役提升到了大学的“大师”),而他们无知的同事们却对此无动于衷。看他们的报道,就会觉得,在莱文森将阿尔杉茹从遗忘埋没中拉出来之前,这位作者的姓名、作品从来没有被遗忘埋没过,反而一直耀眼夺目、四海皆知,无论在文章里、课堂上、会议里,还是辩论中,《巴伊亚民俗生活》的作者都有一大批追随者。这种思想上的一致性真让人感动:谁能预见到佩德罗·阿尔杉茹竟有这么多门生,简直就是一支部队。而巴伊亚居然有这么多人种志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民俗学家,还有同一科属内的其他物种,而且一个更比一个聪明能干,圣主邦芬保佑!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一堆数不清的博学搞笑的印刷材料中,有两三篇确有贡献的文章,需要我们记录下来,比如阿泽维多教授授权给《下午》晚报的长篇访谈。 作为一名社会学教授,阿泽维多与那些急于求成的知识分子没有丝毫共同点。他确实了解阿尔杉茹的作品;为了使他的书更清楚也符合现在的情况,他曾和拉莫斯教授一起在里约热内卢为它添加详细的注释。为了能使青年学者对阿尔杉茹的几本小书感兴趣,他做出了许多努力,但是学者们都自视甚高,能自给自足。必须有詹姆斯·莱文森的到来,只有诺贝尔奖得主能够改变他们,使他们承认阿尔杉茹这迟来的荣耀。 杂志增刊上那些光彩照人的文章大都从阿泽维多教授的访谈中汲取养料,因为阿尔杉茹的作品古老而又稀少,如今很难找到。他们小心谨慎地解释、研究、剖析了《巴伊亚风俗中的非洲影响》的作者,强调他的自学成才,以及在那个时代极为罕见的学术勇气与严肃态度。他们引述标题、段落、研究地点、姓名、日期,谈论一点阿尔杉茹的生平,说明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并参加了他的葬礼。 至少有二十篇散文评论起源于这个访谈:有几篇泛泛称赞了访谈的作者,没有人提起过阿泽维多教授,但每一篇都引用了莱文森与其他许多欧美作家的作品。最前沿的一篇将“阿尔杉茹式的表达”评价为“毛泽东思想的回溯产物”;另一篇同样前沿的文章写道:“阿尔杉茹与萨特:两种人生准则。”真是些奇人! 在众多愚蠢的声音中,有一个奇特的文本,那就是专栏作家盖拉的评论。盖拉是少有的没有自称人种志学者或者阿尔杉茹学徒的人。盖拉的舌头就像一块不礼貌的破布。他之所以加入讨论,只是为了揭露对大师作品源源不断的抄袭。那是阿尔杉茹唯一一本得到了少许传播的作品,已经在书店橱窗里摆了三十多年了。 在阿泽维多教授的论述中提到,作为一名工资微薄又酷爱烧酒的医学院杂役,穷困潦倒的阿尔杉茹为印刷他的作品做出了巨大牺牲。他的好友兼干亲家里迪奥·库何是奇迹绘画者、长笛手与聚会组织者,在塔布昂斜坡经营着一家小印刷店:为周围的店铺印制广告,为鞋匠中心区的影院印海报,或者为抒情诗人排印诗集,制作在集市上贩卖的通俗故事集。(关于里迪奥·库何,在阿尔杉茹诞辰四百周年活动上,散文家瓦拉达勒斯完成了一项严谨的研究:《库何、阿尔杉茹与塔布昂大学》。值得一读。)在这位受到忽视的大师的四本书中,有三本都是在这个狭小的作坊里印刷装订的,印刷质量极差。 然而,他仍有一本书由专业人士出版,印量达到了一千册。在当时,一千册可不算小数目,对于阿尔杉茹来说更是如此:他的前几本书都没有超过三百本;其中最后一本,也就是极其重要的《巴伊亚家庭混血记录》,只印了一百四十二册,纸就用完了。一百四十二册,数量如此之少,却足以掀起轩然大波。当库何又找来几捆纸,打算再多印几本时,警察来了。 《巴伊亚美食——起源与做法》的命运要好一点。某个邦凡提——出身不明、人品可疑——在主教堂广场开了一家货色齐全的旧书店,是贩卖教学书目与剥削大中学生的专家。他从学生手里便宜进货,再把同样的书高价卖出:选集、对数表、词典、法律或医学条文。佩德罗·阿尔杉茹是那儿的常客,喜欢和这位黑手党党员天南海北地闲扯,甚至在购买大仲马的《一个医生的回忆录》时赊欠了他几个铜板。虽然是本二手书,但很完整。这也证明了书商有多么尊敬他,因为他不允许任何人赊购。 邦凡提出版过几本小书,目的是帮助不开窍的学生通过巴伊亚中学或私立高中的考试:费德鲁斯寓言(拉丁语笔试必考书目)的葡语译本,代数几何的习题答案,一些语法概念,《葡国魂》分析——每本都印得很小,以便学生偷偷带入考场查阅。为了使学生所受的教育更完整——学生也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意大利人还印刷、贩卖一些色情刊物,这类书籍的顾客也包括一些令人尊敬的绅士。 除了书籍,将巴伊亚混血儿和古铜肤色半岛人联系在一起的还有美食。他们两个都品位高雅、食欲旺盛,而且都是做菜的好手。阿尔杉茹在某几道巴伊亚菜的做法上难逢对手,他的浓汁鳐鱼无与伦比。邦凡提做的香菇意面好吃得让人舔手指,还抱怨巴伊亚缺少一些不可或缺的材料。在周日午餐与平时闲谈中,两人想出了这样的主意:把口耳相传或者有文字记录的菜谱整理出来,编写一本巴伊亚美食。 校对时遇到了不小的麻烦:邦凡提想要把书变成一本单纯的菜谱,最多加半页前言;阿尔杉茹却要求全文出版,不得删减:前半部分是调查、评论、详细的研究,后半部分才是菜谱。最终,这本书以完整版问世,却用了好多年才卖完,可能因为“厨房手册本来就是给家庭主妇看的,不该有文学、科学”,就像邦凡提声明的那样——他抱怨遭受了损失,拒绝支付作者报酬——可能因为“奸诈的意大利人印了一千多本”,也可能因为读者不感兴趣。阿尔杉茹去世之后,邦凡提还有一些存货,只有区区几本。 然而,即使过去人们不感兴趣,随着时间的流逝、城市的发展进步、工业尤其是旅游业的兴起,巴伊亚美食已经赢得了全巴西的关注。里约和圣保罗都出版了多本菜谱,印刷精美,配有彩图。记者、上流社会的太太甚至连在“胜利长廊”经营饭店的法国老板都变成了即兴作者——《巴伊亚厨房》《巴伊亚美食甜品一百例》《棕榈油、椰子、辣椒》《非洲—巴西厨房》《雅娅的椰蛋布丁》,等等等等——他们每个人以及每个人的出版商都从中赚了一大笔钱。 在唯恐天下不乱的盖拉看来,所有这些作品都是对阿尔杉茹小册子公然无耻的剽窃,没有添加一点原创性的新东西。不仅如此,他们因为没用或者冗长——“一群笨蛋!”专栏作家愤怒的呼喊——而省略了研究、调查、结论,只留下了菜谱部分。而一个里约记者——他最懒,也最不要脸——只在巴伊亚停留了短短一个星期,就剽窃了所有部分,连一页都没有放过。更糟糕的是,一个卑鄙小人改写了阿尔杉茹的概念,将它们丑化得惨不忍睹。学者盖拉拒绝虚假:“但是你要知道,我既不是民族志学者,也不是民俗学家。” 至于对达米昂·德·索萨少校的采访——他既是司法斗争中的万人迷,也是重大事件的见证者——需要单列出来才能说明那些令人意想不到的重大影响。 2 只有很少、极少的人才能打开门锁径直走到泽济尼奥·品托博士的办公室。泽济尼奥·品托是《城市报》的主编(兼老板),喜欢躲在报社办公室里定夺项目、权衡生意,因为在金融机构没法思考,在石油公司也不行,更别再提联合工业总部了。只有在大门紧闭的办公室里,下午两点钟,编辑印刷的喧嚣还没有开始,他才能找到必要的宁静沉思或者小憩。 但是达米昂·德·索萨少校能够在所有地方自由进出;他用骨骼粗大的手弄了一下门锁,门开了,他走进去。 “泽济尼奥博士,我的大名人,上帝保佑你一切安好。家里人都好吧?身体健康,财源滚滚,对吧?我一直这么希望,事实果然如此。我来这儿是想说说佩德罗·阿尔杉茹。你的手下们满世界跑,报道那些微不足道的流氓。不过在下,作为巴伊亚唯一了解阿尔杉茹的人,却被你们排斥遗忘了。这算怎么回事啊,博士先生?看不起我这个少校?” 这番话碰到了主编的痛处,伤口暴露出来:泽济尼奥·品托博士刚从一场午宴上归来。为了掌握彼此的进度,他和另外两个巴伊亚出版业的大佬每月吃一次饭,每人都掌管着一家萨尔瓦多的日报社。作为相交多年的老朋友,午宴的会面总是令人开心,还有上好的红酒和走私来的威士忌。除了交流看法、分析当前的政治经济局势,他们也会八卦一下别人的生活,彼此之间取笑一番,评论报纸上的疏忽错误。而那天的受害者正是泽济尼奥博士,因为《城市报》几乎没有涉及最重要的热门话题:佩德罗·阿尔杉茹。“一家人才济济的报社,知识阶层的精华,在这个重磅话题上却毫无建树,远逊于《下午》和《晨报》,前者有阿泽维多教授的访谈,后者不仅推出了特别企划《巴伊亚的阿尔杉茹》,更有安娜·梅尔塞德斯从莱文森那里得到的独家消息,里约、圣保罗、愉港、累西腓的各大媒体都竞相转载。” “亲爱的布里托,我们也该说说你用的手段……孤男寡女,在酒店的客房里,谁会不接受安娜·梅尔塞德斯的独家采访?我也接受。如果这都不算不正当竞争,我真不知道什么才是了。你知道报社的人都怎么称呼她吗?金木耳。” “真的是金的吗,布里托?都说你知道。”卡尔丁谐谑道。 三个人都笑了,用上好的德国红酒交杯碰盏。但泽济尼奥博士却始终觉得如鲠在喉。在报纸问题上,他是绝对的宗派主义者,珍惜自己现在的地位。为了让《城市报》成为文化代言人,他付了一大笔钱给那些顶着头衔打着饱嗝的小伙子,任凭他们在报纸上发表异端邪说。但在如此重要的问题上,他们居然毫无作为,反倒让平庸廉价的报纸争了先。等他小睡一会儿,必定要在今天的负责人会议上好好敲打一下那些博学闲适的屁股;付给这种人的报酬太高了。他绝不允许自己的报纸落到垫底的位置。 “阿尔杉茹?少校,您认识他?是真的吗?” 我认识他?是谁教我认字的?是谁发现他死在佩罗林尼奥的斜坡的?他差点成为我爹,因为我娘特伦西亚太太认识他时,“独眼”索萨已经跟人跑了。我娘在“黄金集市”支了个摊,阿尔杉茹每天早上都来喝咖啡。他一个人就像一个马戏团:讲故事、朗诵诗歌、说成语俗语。直到现在我还觉得,特伦西亚太太可能爱上他了,但是阿尔杉茹不曾做出承诺。我是他教育出来的,从拼音识字到生活的善恶。 其实还有对烧酒的爱好、对女人的迷恋,但是他还没说,泽济尼奥博士便迫不及待地摇响铃铛,叫来杂役。 “编辑部有人来了吗?哪个?阿里?把他叫过来,快!”他回头看着少校,以他最惯常的方式微笑着,“少校,就是您了,毫无疑问。”他又笑了笑,就像有人送了他一个礼物。“就是您了。” 这句话有一定道理:少校马上就七十五岁了,没有人比他更受欢迎。毫无疑问,他是最具有巴伊亚特色的人物:人民的律师、不幸者的保护者、穷人的代言人、公共事务中的智囊,在陪审团工作了快五十年,打破了所有辩护与赦免的纪录;在他的代理人中,一无所有、无依无靠的被告不计其数,大部分都完全免费。作为记者,他在每家报社都有一席之地,因为所有报纸都会刊登他那妙不可言的“两行字”,或者是对当局的抱怨请求,或是对暴力不公的揭露,抑或是号召消除贫穷、饥饿、文盲。他曾在一个小党派当选过市政议员,真是一个奇迹。得益于他的公共威望,这个党派还选出了两名自视甚高的人——这个团体的主席、书记——两只贪得无厌的硕鼠。少校将市政厅变成了穷人之家,让其他议员忙得团团转,将市政府所在地改造成新的街区,也就没能再创奇迹。他善于做各种演说,不仅在法院陪审团面前,还包括他参与的各种仪式聚会上。无论是庄严的场合还是婚礼、施洗或者生日宴会上都能听到他洪亮的嗓音。他会在公立学校的奠基仪式上发言,为新店开张祝词,在大人物的葬礼上致哀,在各个党派的政治会议上讲话(很久之前,还允许他讲话的时候)。对他而言,为了捍卫人民的利益,反抗贫穷、失业,支持兴办教育,任何一个演出台、传单都值得利用,哪怕会对自己造成不利影响。 有一个演讲必须要听——啊!就是他在主教堂广场发表的七月二日讲话。他站在巴洛克式的市民演说纪念广场上,面对着众多混血男女的雕塑:拉巴图特[2]、玛丽亚·济黛莉娅[3]、若安娜·安洁莉卡[4];疯狂的群众多次把他高举起来! 少校擅长用譬喻俗语赢得掌声,再配上他低沉的烟酒腔,对国内外名人的引用——耶稣基督、鲁伊·巴尔博萨与克列孟梭是他的最爱。少校演讲时,常把一些句子概念归于某个名人——活着的、死了的,还有他编造出来的。在庭审辩论中,他常把这些“名人名言”扔到对方脸上,审判长被他的胆大妄为惊得目瞪口呆。有一次,为了在一场正义的辩论中支持一个荒谬的论断,他引用了“意大利与拉丁民族的骄傲、不朽的法学家贝尔纳波”的话,一位年轻自负的审判长决定揭穿他的谎言,撕下这个骗子的假面具。 “少校先生,不好意思,不过我从没听过阁下所说的这位法学家。贝尔纳波确有其人吗?” 少校遗憾地看着这位挑战者。 “阁下太年轻了,读书太少,不知道贝尔纳波的经典著作也很正常。没人能要求你读过这些书。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看书看得眼睛都快瞎了,这种无知就不可原谅了……” 他视力很好,从没戴过眼镜。到了他这个年龄,大部分人的一只脚已经迈进坟墓里了,无异于拿着退休金等死,他却硬朗健壮,“依靠烧酒保鲜”,大半夜的在七扇门的“圣若阿金”吃猪杂,到“市场斜坡”把女人们推倒在床,“不勃起一次就睡不着”,不齐的牙齿间叼着廉价烟斗,双手宽大、骨节突出,衣领高高耸起,身穿白色套装——奥沙拉的儿子必须穿白衣服——领口衣袖偶尔泛黄。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办公室。因为少校永远都不会一个人。他总是和三四个人一起上街,那些可怜的人必须费劲才能跟上他的步伐。无论他去哪个酒馆喝上一口,为了暖暖身子或者防暑降温,马上就会有一群人开始讲述、抱怨、恳求。他就从外套拿出一沓纸片,在上面做些记录。不过他的官方办公室——每天上午可以去那里咨询——坐落在学院路上一栋殖民时期的大房子深处,那曾是圣像雕刻师米盖尔的作坊。圣像雕刻师死后,一个修鞋匠把它租了下来,在里面放了修鞋工具和鞋掌。但少校的桌子还摆在那里。新来的工匠是一个满脸雀斑的白肤色混血儿,一直用烧酒和友情款待他。 门口总是一大早就挤满了人:囚犯的妻子,有时还带着一大群孩子;无奈的母亲,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却没有学上;失业人员、妓女、流浪汉、需要医治的病人、取保候审的小偷、亲人去世却没钱下葬的穷人、被丈夫抛弃的妻子、刚刚失去贞操的少女、遇到玩弄了自己又不想负责的人的孕妇;各种各样遭受到司法、警察或者大人物威胁的人;单纯的醉鬼,希望讨到一口晨酒漱漱口——所有受到伤害、有所需求的人。少校一个个地接待他们。 他的住所分散在自由区、科斯莫德法里亚区和伊塔帕济皮区,每个地方都有一个温柔的情人。在属于她们的夜晚,每个人都会怀着耐心与柔情,等待着他直到凌晨。 住在自由区的是一个安静丰满的黑女人,胸部臀部都恰到好处。她名叫伊莫伦西亚,大约四十几岁,靠给大户人家做午餐为生,但有权利挑选顾客。在少校现有的情人中,她的资历最老,距他把她偷出家门已经过去至少二十五年了。 在科斯莫德法里亚区,热情的达利娜是裁缝也是绣工;她的手像仙女一样,脸上带着痘痕。她大约三十岁,金发碧眼,优雅可人。第一次见到少校时,她是去向他求助。那时她刚刚被专制的父亲扫地出门。夺取她贞操的人已经结了婚,是部队的一个小班长,很快就成功调到了南方。少校为达利娜找来了产房、大夫,并收留了她和刚出生的孩子。他不能让她们挨饿。 在伊塔帕济皮区有一间绿墙粉窗的小破屋,漂亮的混血女郎玛拉就住在里面。玛拉今年十八岁,有两颗金牙。她帮七号大街的一间小杂货店做纸花,不管做多少都能卖掉。杂货店主还向她提出了更为诱人的方案,帅气风趣的画家弗洛里安诺·科埃略也一样;但是玛拉却忠于她的纸花和她的男人。每当少校到来,她就躲在他瘦削的臂弯里,感受他强烈的口气,听他那嘶哑的嗓音:“我的小鸟儿,最近怎么样?” 三个家,三个情人?听说她们的数目与美貌之后,人们自然会感到惊异——“你说谎,不可能是真的”——面对如此多的质疑,少校希望他们理解,请求他们原谅:毕竟他活了一大把年纪,有时间完成这些业绩。他更加年轻浪荡的时候,可不止三个,而是无数个家与无数个女人,有些停留下来,有些只是过客。 “阿尔杉茹身边总有许多人,姑娘们总是缠着他。”少校说。总编阿里拿笔飞快地写着,字迹几乎难以辨认。泽济尼奥也在场,好奇地听着这段采访。少校的记忆就像一个无底洞,人物、事件、地点、日期一个个都冒出来了:奇迹之篷、里迪奥·库何、布迪昂、科尔希、小吃摊、伊芙妮、罗萨、罗萨丽娅、埃斯特,还有更多更多的女人,巴伊亚之子的阿佛谢、对普罗考皮奥的追捕、恶魔般的胖子佩德里专员、电力公司罢工、三四罢工(“在当今情势下,最好别说罢工,阿里先生,换个话题。”博士对昏了脑袋的记者说,要是不提醒他,他能把罢工变成整个访谈的中心,给新闻审查找不少麻烦),塞壬演出、圣像雕刻师米盖尔。没错,信息很多,但少校冗长的回忆令报社老板崩溃了:没什么用,一点科学意味都没有。 “他死的时候很悲惨,对吧?”阿里问。 阿尔杉茹是一个简单的好人,但是非常固执,内心非常骄傲,谁的话都不听。当他老得失去了工作能力之后,少校(以及许多阿尔杉茹的其他朋友)不止一次地想把他带到家里。你接受吗?他不接受。“我自己能行,不需要施舍。”有骨气的老头。 “他死了二十五年了,整整二十五年。他死在十二月,圣诞节前一周,18号。马上就是他的百年诞辰了。” 有人大喊了一声。泽济尼奥博士总算想好该干什么了,他赶紧问道:“你刚说什么,少校?百年诞辰?再说一遍!” “没错,阿尔杉茹的百年诞辰。他五十岁的生日庆典,博士先生,就像热闹非凡的节日,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多美妙的一个星期!” 泽济尼奥博士兴奋地站了起来。 “一个星期?啊,一个星期……他的百年诞辰,少校,我们要庆祝一整年,从明天就开始庆祝,一直到他生日那天,以一个盛大的庆典结束。阿里先生,《城市报》将主办一系列庆祝活动,纪念不朽的阿尔杉茹的百年诞辰。你明白了吗,想清楚了吗?现在,轮到我笑了。我真想看看布里托和卡尔丁的表情。阿里先生,你去通知费雷里尼亚和戈德曼,咱们今天就开会,要办一场近年来最大的推广活动,要有特色。咱们要邀请政府、大学,尤其是医学院、历史学院、文学院、民俗中心、银行、商业机构、大型工厂,咱们要成立一个荣誉委员会,从里约邀请嘉宾。啊!让我们把那些小报刊踩在脚下,让他们看看报纸应该怎么办。” 阿里完全同意。 “报纸正需要一次好的宣传活动。自从不能抨击政府之后,销量一直在下滑。” 泽济尼奥·品脱博士走到少校跟前。 “少校,你给我一个年度推广的好主意:阿尔杉茹的百年诞辰。我不知道该如何谢你,该如何报答你。” 他笑了笑。跟这位杰出公民的温暖笑容相比,不会再有更好的感谢、更好的报答了。可是少校,啊,这个达米昂·德·索萨少校。 “没关系的,博士先生。跟我一块去对面的酒吧买杯白兰地,应该是两杯,不算你的那杯。一杯给我,另一杯我替阿尔杉茹喝了,老头子发疯似的喜欢玛希埃拉[5]。天时地利,咱现在就走。” 大人物可喝不惯三流酒馆的国产白兰地,尤其顶着大中午的太阳。为了彰显自己慷慨大方,他让经理给少校的烧酒写了张支票。过这个村没这个店,今天就把账结了。 3 关于达米昂·德·索萨少校的采访,伟大的莱文森并不知情。因为采访完成、刊登时,专家已经离开巴伊亚。几个月之后,他的秘书给《城市报》主编兼老板泽济尼奥·品托博士写了一封简短的回信,表示很遗憾不能接受著名新闻机构(用“不朽的阿尔杉茹纪念盛典”上的话说)的邀请,参加这位巴伊亚大师的百年诞辰纪念活动的闭幕式。“莱文森教授感谢你们告诉他阿尔杉茹纪念活动的相关消息,他本人也非常支持。看到巴西人民表现出对杰出作者的喜爱与尊敬,莱文森教授非常开心。”遗憾的是他不能前来,尽管他非常愿意:他要到远东、日本和中国参加活动,日程早就安排好了,并且不能推迟。尽管信是打字机上写的,落款是秘书签的,专家却用笔草草写了一个有趣的注释,它大大增加了这封信的亲笔价值:“另:这里的中国指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至于其他,不过是好战分子的可笑发明。” “诺贝尔奖得主高度称赞了《城市报》的创举”是这篇新闻的标题,下面写着“美国伟大的科学家詹姆斯·莱文森对我报的推广活动表示热烈支持”,对不能亲自到场深表遗憾。“我对纪念活动非常支持,也非常开心”,报纸这样改写,将秘书和注释都藏了起来。 泽济尼奥博士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他把莱文森的出席看作板上钉钉的事情,如今推广活动上只剩下国内名人和地方价值了。拉莫斯教授确定会从里约热内卢过来,但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安慰,因为宣传报道中提到的“从北美巨人万里而来”的诺贝尔奖得主必将缺席。 这名巴伊亚权贵并不知道莱文森也动摇过,差点就让东京的课程和北京的邀请见鬼去了。他想回到巴伊亚,再看一眼那碧蓝的海水、船上的白帆、依山而建的城市、文明有趣的民众,还有那高挑的姑娘——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就像一棵高耸的棕榈树,嘴唇、乳房、屁股、小腹都令人难忘,仿佛从阿尔杉茹的作品里走出来的混血儿。这个煽动者阿尔杉茹,在城市的谜团中,他的痕迹也难以看清。 他本打算停留两天,却待了三天——三个白天、三个夜晚——而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保留着一个荒谬却诗意的想法:阿尔杉茹是一个巫师,他能感觉到,是他造出了那个姑娘给莱文森,为了让他明白自己所写的有多么真实。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安,没错,是安,殷勤而又大胆——还有总缠着她的蠢货未婚夫。 “那个人是谁,满脸阴郁,到哪儿都跟着咱们?是一个倾慕者,还是一个警察?”专家了解欠发达国家的社会习惯和他们的独裁统治,边问边指着跟他们如影随形的佛斯托·佩纳。 “他?”安娜傲慢地笑了,“是我未婚夫……说到这儿,你不是说想找人搜集阿尔杉茹的消息吗?他就是最合适的人选,既是社会学家也是诗人,既有才能又有时间。” “他要是保证现在就开始工作,让咱俩清静一会儿,我就考虑雇他……” 那几天真是充实:在安娜·梅尔塞德斯的陪伴下,莱文森走遍了整座城市。他就像一个胆大妄为的邮差,钻进胡同、斜坡、阿拉卡杜斯泥塘、红灯区以及有着瓷砖和黄金的巴洛克式教堂。他同各种各样的人物交谈:奥舒熙的卡玛费乌、伊耶莎的埃德华多、帕赛汀尼亚大师、梅尼尼娅与妈伊济尼娅、“奥巴·阿雷”米盖尔·德·桑坦纳[6]。他逃离了那些大人物,以肠胃不适为借口推掉了欢迎晚宴,躲开了精细的饭菜与著名院士路易斯·巴蒂斯塔的致辞。他在上城模范市场的一间饭店——店主是已经过世的玛丽亚·德·圣佩德罗——品尝了瓦塔帕[7]、卡鲁鲁、伊佛[8]、软骨蟹“莫凯卡”、巴伊亚椰糖和菠萝。在那里能够看到满帆的船只划过海湾,五彩的水果堆在海边的斜坡上。 在阿拉克图圣殿,信奉洛古[9]和烟散的奥尔加主持的坎东布雷仪式上,莱文森见到了阿尔杉茹书里的奥里沙并开心地向他们问好,根本没有听到安娜未婚夫在他耳边的解释。奥沙拉拄着闪光的权杖走到莱文森跟前,将他揽在怀里。奥尔加对他说:“这是我的父亲奥舒鲁凡,也就是老年奥沙拉。”然后带他去看了神坛。奥尔加就像一位女皇,穿着巴伊亚特色服装,戴着项链,身后跟着“圣子”“圣女”的队伍。“头顶装有食物甜品的托盘,她们是城市道路的女皇;在神殿上,‘圣母’‘圣女’又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女皇。”阿尔杉茹这样写道。 一到夜晚——巴伊亚的三个短暂的夜晚,便可上床享受温存,享受姑娘修长的双腿、丰满的屁股、金色的乳房,还有她热带的香味与傲慢的微笑。 “我倒要看看,外国先生,你是真有本事还是徒有其表。”第一天晚上,她边扯下本来就很少的衣服边说,“我要让你尝尝巴西混血女郎的厉害。” 一场盛宴,一场无与伦比的盛宴,充满了欢笑与呻吟。一场盛宴,还有什么可说的?语言苍白无力。尊敬的泽济尼奥博士,专家莱文森差点就放弃了日本和中国——别忘了,是中国,准备接受邀请再看一眼阿尔杉茹的故乡,这充满奥妙与巫术的城市。 啊!倘若泽济尼奥博士知道这件事,就能再加一个大标题:“因为思念巴伊亚,伟大的莱文森在纽约备受煎熬”。 4 记者还找到一些跟阿尔杉茹同时代的人,不过大多是偶然发现而不是刻意搜寻的。这些腼腆的老人都是普通民众,只回忆说阿尔杉茹是一位好邻居,一个有点疯癫的流浪汉,什么都要用笔记录下来,喜欢问问题、讲故事,是一名好听众,擅长弹奏古典吉他和四弦琴,更是演奏弓形琴和木皮鼓的好手——他从小就在神殿和街头舞会演奏这两种乐器,表演起来自然不在话下。 含糊的证词、谨慎的言论,记者却在不断施压,贪婪地渴望着耸人听闻的细节、放荡悲伤的私生活、残忍冷酷的暴力;对于魔鬼世界的媒体而言,一群人与一个时代的回忆实在是太没意思了。尽管从时间上讲,这个时代与这群人离我们很近,可从生活习惯、情感风俗上看,又与我们相距甚远。 正如记者佩萨尼亚在夜总会里对他的朋友们所说的: “你们想想看!我完全堕落了,有一个黑人老头——他二十多年前就进坟墓了自己还不知道——跟我啰嗦了半天,讲了一堆没用的蠢话,他还觉得很了不起,是关于一个什么‘奇迹之篷’的……” 记者佩萨尼亚,堕落了;他所有的男朋友、女朋友,都堕落了,一个更比一个堕落得厉害,完全不见天日;只有无名小卒才不会堕落。 “我堕落得没办法了,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玛土萨拉[10]讲的关于篷子的事,该死的阿尔杉茹在那儿假扮演员,还念诗,粗俗得不行。你知道我怎么想吗?这个阿尔杉茹不过是个小丑。” 关于狂欢节、街头争端与女人们的梦幻剧,除了混血女人和黑皮肤女人,还有一位瑞典姑娘(她其实是冰岛人) 1 狂热的民众争相过来围观,他们拍着手尖叫着,又蹦又跳。完整的游行队伍来了:大鼓、手鼓、面具、小丑、项链、鬼脸、大头、夸张的服装、密集的人群、疯狂的舞步。当阿佛谢的游行队伍出现在泼利提阿玛剧院,得到了人群热烈的掌声与一致的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们之所以如此疯狂,更多的是出于惊诧:警察局的代理主任弗朗西斯科·安东尼奥·德·卡斯特罗·洛雷鲁博士不是以“出于社会习俗考虑,保证家庭道德与公共利益不受损害,打击犯罪、堕落与动乱”为由,下令从1904年开始,在全城范围内禁止一切理由的阿佛谢游行吗?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巴伊亚之子”的阿佛谢就有这么大胆子:他们之前没上过街,更没想到能演变成如此盛大的游行,参与者如此之多,表演如此精彩:色彩迷人,鼓点强烈,秩序井然,还有伟大的宗比[1]。 他们有两个胆子,竟把全副武装的逃奴堡共和国带上了街。在所有的战斗英雄中,宗比既是指挥官领袖,也是最强大的战士。他打赢了三支部队,还能同第四支相抗衡。在战争中,连皇帝、皇后都害怕他。在自由与烈火的山峰上,他吹响了胜利的号角。 宗比就站在那儿,在山上,手握长矛,上半身赤裸,一张豹皮遮住私处。战争的呼号带动了奴隶的舞步,他们从蔗糖作坊里逃出来,逃离了皮鞭、总管、主人,逃离了畜生一样的生活,又成为了男人、战士;他们再也不是奴隶了。一支队伍里是半裸的斗士,另一支是老多明古斯·若热[2]手下的雇佣兵。老多明古斯·若热是一个奴隶主,也是心狠手辣、目无法纪的好战分子。“我不杀你们,每个人的性命我都留着,好让你们成为奴隶。”狂欢节上,他对巴伊亚的人民大声宣布。他留着长须,穿着长袍,佩着腰带,戴着腹地开拓者的帽子,手里拿着三叉鞭。 群众为这种反抗精神欢呼喝彩,真是勇敢的挑战:你什么时候见过,弗朗西斯科·安东尼奥·德·卡斯特罗·洛雷鲁博士先生——警察局的代理主任,黑屁眼的白人,你什么时候见过没有阿佛谢游行的狂欢节,见过没有穷人、最穷的人,没有他们表演娱乐、舞蹈歌唱的狂欢节?在你们看来,苦难、饥饿、失业、疾病、天花、瘟疫、杀死儿童的腹泻——这些都还不够,弗朗西斯科·安东尼奥·“黑人杀手”先生,你们还想让他们更穷、更悲惨。警察局长吃屁去吧,大家笑着,嘲弄着,吹着口哨,吃屁去吧。勇于反抗的阿佛谢赢得了掌声与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狂欢节的队伍都来向“巴伊亚之子”的阿佛谢致意,向逃奴堡的自由共和国欢呼。如此巨大的成功,甚至超过了1895年“非洲使团”的阿佛谢游行,那是阿佛谢第一次走上街头,向众人展示神秘的奥沙拉王国;也超过了三年之后的“达荷美末代王朝”游行,尽管有国王阿果·里·阿格博;同样超过了拥有酋长罗索比与安格拉仪式的“非洲浪子”游行以及1898年那场出奇炫目、赢得了无数赞誉的“阿尔黛亚之子”混血游行。没有一场能与遭到禁止的“巴伊亚之子”游行相媲美。 狂欢节的队伍都来了,一起到来的还有骑兵、警察。为了保护阿佛谢,群众开始反抗。“狗屎”希科[3]去死,苛政独裁去死!斗争蔓延开来,骑兵拔出剑,将群众踩在马匹的铁蹄之下。阿佛谢消失在群众中。叫喊、呻吟、去死、万岁——人群一片混乱,有人挨了打,有人受了伤,有人倒下了,还有几个人在争吵中被警察逮捕,又在狂欢中让反叛的群众松绑。 这是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演出,是“巴伊亚之子”阿佛谢的唯一一次游行;它把逃奴堡的宗比带上街头,还有他不可战胜的斗士。 一个警员大声下令:“抓住那个黑白混血儿,他是这一切的头目。” 但是黑白混血儿头目——也就是佩德罗·阿尔杉茹——早在斜坡下面的胡同里消失不见了。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应该是宗比的秘书,因为除了腰间的裹布,他还带了笔、纸、墨水。这个誊写者能是谁呢,除了里迪奥·库何?另一个逃犯是白人,还穿着老多明古斯·若热的制服,不过在激烈的斗争中丢掉了帽子胡须;他的真实身份是加利西亚人帕科·穆纽斯,“卡尔莫之花”酒馆的老板。 他们三个分头逃跑,每个都像赛跑冠军。但是这场闹剧的头目、只扮演了逃奴堡一个小兵的阿尔杉茹突然中断了自己的马拉松,他开始笑,开始捧腹大笑。这种洪亮纯粹的笑声来自这样一个人:他打破了不公正的体制,宣告了狂欢的开始;打倒专制,人民万岁,这是无限清澈的欢快笑声,吃屁吃屎,万岁万万岁! 2 “巴伊亚之子”是阿尔杉茹的最后一次狂欢节聚会:禁止了十五年之后,阿佛谢直到1918年才归来。尽管他还参加,但阿尔杉茹却不像之前那样投入那么多时间精力。他不过是接受阿尼尼亚妈妈或者“非洲浪子”负责人的邀请。“非洲浪子”光荣的旗帜重新出现在狂欢节上,旗手是比比阿诺·库宾,也就是“坎托伊丝”坎东布雷的“阿舒贡”[4]。 阿佛谢就是魔法。最初的魔法由“令人畏惧的坎东布雷圣母”玛耶·巴散交给佩德罗·阿尔杉茹:阿尔杉茹去把决定告诉她,请她提出建议并给予赐福。在跟托罗洛兴奋的舞者们商量好之后,里迪奥·库何、若泽·奥萨、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布迪昂、萨比娜,还有他,打算举办一场狂欢节舞会,命名为“非洲使团”,以此向魔法致意,将黑人与混血人的文化起源在狂欢节上展示出来。 玛耶·巴散妈妈施了一次法,确定了使团的首领和保护它的埃舒。大海中塞壬的主人耶曼娅宣告她将担任首领,负起保护职责的是“阿卡散”埃舒。既然如此,这位伊娅络里沙[5]拿来一个镶有白银的小牛角,这个牛角上施了法,是世界的根基。这就是阿佛谢,她说,如果没有它或者与之相当的东西,任何狂欢节的游行聚会都不能上路,绝对不行。 “这就是阿佛谢,也就是魔法。”她重复一遍,将牛角放在佩德罗·阿尔杉茹手上。 1895年,“非洲使团”成为第一个走上公共广场的阿佛谢游行。面对那些强大的狂欢节社团——全知全能的“红色十字架”,宏伟壮观的“武尔坎努斯[6]大会”,“欧忒耳佩[7]木偶”,“进步中的无辜者”——“非洲使团”要争获大众的欢呼与喜爱。里迪奥·库何担任使团团长,他是庆典大师,无与伦比的舞步编排者。在他的建议下,阿佛谢队伍暂停下来,由托罗洛的一名舞者瓦尔德罗伊尔领了一支歌—— 阿佛谢 罗尼 伊 罗尼 阿佛谢 哎 罗尼 哎 伴着舞步,大家齐声唱和—— 伊 罗尼 噢 伊玛雷 谢 今天有魔法,今天有魔法,人们都这么说。这次游行的主题是“奥沙拉的宫廷”,取得了巨大成功,以至于第二年就在“使团”之外多了“非洲浪子”的阿佛谢。那个阿佛谢是由安哥拉民族的人成立并领导的,总部在卡尔莫那边的圣安东尼奥。又过了一年,歌唱黑人与混血儿的团体就增加到了五个。在此之前,这些曲目还只能隐藏在玛孔巴仪式上,如今成为了所有人的街头桑巴。 这一切都太迷人了——黑人歌曲、圆圈桑巴、巴图科[8],阿佛谢的宗教仪式——除了禁止它们,还有什么办法? 报纸杂志都在抗议这种“非洲化的形式,因为狂欢节本是我们盛大的文明节日”。在二十世纪的头几年,媒体对阿佛谢的抨击与日俱增,尤其随着“非洲项链”越来越受民众欢迎,而那些强大的狂欢节社团——表现古希腊的,表现路易十五的,表现卡特琳·德·美第奇的——则日渐衰微,商人、博士、富人唉声叹气,媒体更是统一口径讨伐阿佛谢。“当局应当禁止巴图科和坎东布雷。在这几天,它们霸占了街道,创造了巨大的噪音,既没音调也没节奏,就像到了‘修女庄园’或者‘老蔗糖厂’,他们戴着面具、穿着裙子、蒙着头巾,唱着可恶的桑巴舞曲,这一切都与我们的文明国度极不相称。”《新闻报》如此呼吁,它是保守阶层的主要机构。 阿佛谢霸占了街道,打破消解了旧价值观。人群随着桑巴的节奏舞动,对强大社团用于表现“法国王室”的主题彩车失去了兴趣;曾经“只要那些辉煌的俱乐部经过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激起群众极大的热情”,那样的时代已成为过去。社论撰稿人要求采取极端措施:“若非警察严令禁止表现坎东布雷宗教主题,禁止奥冈的队伍与摇铃手鼓构成的交响乐,以免巫术当道,1902年的狂欢节会变成什么样子?”“在街道、广场,阿佛谢都掌握了主动权;一个更比一个成功:多变的色彩、丰富的音律、复杂的舞步;在泼利提阿玛剧院门前、坎普格兰德、下街、剧院广场,他们获得越来越大的成功,获得掌声、欢呼甚至奖项。阿佛谢与桑巴霸占了道路,就像瘟疫。必须下猛药才行。” 1903年,十三支由黑人和混血儿组成的阿佛谢队伍走上街头,真是一场奇异的游行[“两支号角宣告游行开始,振聋发聩的音符撼动了周围的空气。这是突尼斯的美妙习俗,证明了文明并非(像有些人刻意污蔑的那样)是黑人土地上的乌托邦”——其中一支阿佛谢开始时,向群众发出了这样的声明]。1903年的狂欢节结束之后,记者羞愧地低下了头:“如果有人以狂欢节来评价巴伊亚,一定会将它跟非洲放在一起。更让我们羞愧的是,恰巧有一个奥地利专家团来这里做客,绞刑架已经支好了,他们会把照片刊登在报纸上,整个欧洲都能看到。”“警察在哪儿呢?‘为了展现这块土地上的文明’,他们干了什么?”他继续说到臭名昭著的非洲展览:“木皮鼓的音乐、混血儿的队伍,而且是各种各样的混血儿——从强壮的深肤色混血儿到优雅的浅肤色混血儿——还有迷惑的桑巴、巫术、仪式、咒语,我们的拉丁特点哪里去了?我们是拉丁人,你们最好知道,要是不知道,就让棍棒皮鞭教你!” 为了捍卫受到威胁的文明道德、家庭秩序、社会体制,也为了捍卫强大的社团和他们优雅的精英队伍,警察终于行动起来:禁止阿佛谢、巴图科、桑巴,禁止一切“表现非洲习俗的表演”。还好,晚做总比不做强。现在,奥地利、德国、比利时、法国的专家都能来了,还有金发碧眼的阿尔比恩人[9]。现在,没错,他们都能来了。 但来的却是科尔西,一个瑞典姑娘。这个误解很快便得到更正,她并非像所有人想的说的(以及她最后变成的)那样是瑞典人,而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芬兰人。她身上满是雨水,充满惊异,站在“黄金集市”门口。那是圣灰星期三的清晨,姑娘露出害怕的表情,眼睛里有无尽的蓝色。 阿尔杉茹从放着山芋与蒸木薯粉的桌前起身,脸上挂着热情的微笑,步伐坚定地向姑娘走去,仿佛他就是她的指定接待人。阿尔杉茹向她伸出手。 “来喝杯咖啡。” 她是否听懂了这清晨的邀请,没有人知道,但是她接受了,在特伦西亚摊位的桌子前坐下,饕餮地吃着木薯、山芋、木薯蛋糕、蒸木薯粉。 在米洛的棚子里,任性的伊芙妮满脸醋意,小声嘟囔着:“脱皮的蟑螂——皮肤白啊。”特伦西亚哀伤的目光落在桌子上,还有比这更哀伤的吗?客人吃饱了,说了一句他们国家的话,向所有人微笑。小男孩达米昂,在此之前一直心有疑虑没有说话,也放下防备笑了起来。 “比她更白的只有碳酸铅了。” “她是瑞典人。”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解释说。他来这里是为了喝杯咖啡,再来口烧酒。“她从瑞典船上跑下来的。那艘船正在装载木头和蔗糖,我也是从那边过来的。”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是船上的装卸工。“偶尔会有一位疯狂的有钱夫人登上商船,为了能够周游世界。” 她看起来既不疯狂也没有钱;至少现在,在这个小摊,她身上还湿着,头发贴在脸上,显得既无辜又脆弱。甜美的姑娘。 “商船三点起航,不过她知道要提前登船。下船之前,我看到指挥官正跟她交谈。” 她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 “科尔希。”她又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地说。 “她叫科尔希。”阿尔杉茹明白了,也说了一遍:科尔希。 瑞典姑娘拍着手,高兴地表示发音正确。她将手放在阿尔杉茹胸口,用自己的语言问了他一句。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挑衅地说:“快破译一下这难懂的话,我博学的干亲家。” “我已经破译出来了,我的好人。我叫佩德罗。”他回头看着姑娘回答说。他猜到了问题,并且像姑娘之前做的那样,重复道:“佩德罗,佩德罗,佩德罗·阿尔杉茹,‘奥茹欧巴’。” “奥茹,奥茹。”她这么称呼他。 这是圣灰星期三。在前一天,也就是热闹的星期二,“巴伊亚之子”的阿佛谢完成了游行,将自由与桑巴带到路上,最终消失在泼利提阿玛剧院门前的棍棒、马蹄之下。小男孩达米昂将一名骑兵从马上打下来,得到一顶军帽作为战利品。因为害怕被罚,他甚至没给特伦西亚看过。现在却飞奔到沙滩——他的赃物藏匿地——找这顶帽子。等他带着战利品回来,阿尔杉茹与瑞典姑娘已经不见了。 最兴奋的是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也就是前一天的逃奴堡宗比。他有着巨人般的体格:接近两米的身材和岩石般的胸肌。下午参加阿佛谢和打架,凌晨还要装卸夜晚停靠的货船。他没有时间跟阿尔杉茹、里迪奥、瓦尔德罗伊尔和奥萨谈论这件事,却在冲突中打开了一条路,撂倒了几个不堪一击的警察,跑到海边大笑,等待船只进港。他用自己有力的手掌轻抚小男孩的额头:“小孩儿胆子真大!” “看我不教训他。”特伦西亚威胁说,声音低沉,眼睛看着远方。 “哎哟,特伦西亚太太,昨天谁能置身事外?正义在我们这边,你没看见吗?” “他还是个小孩儿,这不是他这个年龄该干的。” 小孩儿?宗比军团里最年轻的游击队员,擅长作战,这顶军帽就是证据。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放声大笑,整个集市都跟着摇晃。 在绵绵细雨中,瑞典姑娘和阿尔杉茹向塔布昂的方向走去。他们没有说话,但脸上都带着笑容。小摊一阵尴尬的沉默,这是怎么回事?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赶紧找到话头:“特伦西亚太太,您昨天去看狂欢节了吗?” “去看什么?曼努埃尔先生,我不喜欢狂欢节。” “去看我们啊,去看阿佛谢。我扮演成宗比,达米昂打扮成一个战士。要是能看到你,佩德罗大师会很高兴的。” “不会有人想到我的,尤其是我的干亲家。他有那么多人可看,根本发现不了我。现在还有从船上下来的白人。曼努埃尔先生,让我清静一会儿吧,别烦我了。” 清风带来阵阵笑声;远处的海滩上,阿尔杉茹与瑞典姑娘手挽着手。 3 依靠笑容手势,他们很容易互相理解。两人牵手并行,在阴沉的天空下参观了由黄金覆盖的圣方济各教堂,由石头堆砌的主教堂以及蓝色的黑人玫瑰堂。战争的幽灵、古老的修女因世人的罪孽、因狂欢节渎神的过错而弯下脊背,接受着救赎的灰烬。谁值得上帝宽恕?走过一座座教堂,瑞典姑娘越来越惊讶,紧紧拽住阿尔杉茹的胳膊。 他们走过街道斜坡。阿尔杉茹让她看了大门紧闭的奇迹之篷。在昨天夜里的庆祝聚会上,里迪奥·库何喝光了至少一整瓶烧酒,中午之前肯定醒不了。于是,她做了许多手势,不停地微笑,问他住在哪里。离这很近,在一座临海的阁楼上,晚上能看到星星月亮。五年前,他从西班牙人赛尔维诺手里租下这个顶楼,之后又住了三十多年。 漆黑陡峭的楼梯上,老鼠到处乱跑。一只胆大的跳到瑞典姑娘身上,吓得她躲在了阿尔杉茹的怀里,也给了她一个契机,献上了自己带着咸腥味的嘴唇。真是柔弱的孩子。他把她揽在怀里,抱着她走上楼梯。 屋子里有番樱桃叶子和香木桶里陈年烧酒的味道。阁楼的一角有个很像祭台的东西,但不一样:在放置圣像的地方,有巫术用的器具标识、埃舒的圣像和他的魔法石。第一口烧酒要敬给埃舒。 有人说阿尔杉茹是奥贡的儿子,更多的人说他追随桑构,并在桑构家里享有很高的地位头衔。不过当他吹起螺号开始作法,最先出现的永远是放荡的埃舒,运动的主宰。桑构随后来到他的奥茹欧巴身边,然后是奥贡和耶曼娅。爱玩爱闹的埃舒在前面笑着。毫无疑问,阿尔杉茹就是魔鬼。 科尔希在圣像面前停下,然后用手指着窗外的商船。它远在要塞的另一边,烟囱里冒着烟。“我的船。”她用自己的语言说。阿尔杉茹明白。他看了看表——正好十二点,报时的钟声也证明了这一点。随着钟声响起,她单纯自然、不卑不亢地脱掉衣服,微笑着说了一句芬兰语——是誓言还是挑逗,谁知道呢?钟声在耳畔回响;正午走向黄昏,他们却浑然不知。 如今已经不是钟声,而是商船不合时宜的鸣笛,宣告它将要起航。浓烟从船上喷泻出来。拉长的口哨声召唤着最后的乘客。阁楼上,两人合为一体,正沉浸在睡梦中。阿尔杉茹教会了她摇篮曲和催眠的手法。她用自己怪异却富有音乐感的声音哼唱着北方的曲调,安抚阿尔杉茹进入梦乡。 船只持续的鸣笛惊扰了他们,两人同时醒来。时钟指向三点半。阿尔杉茹站起来,饱受思念与欲望的折磨,竟然如此短暂就结束了!船只、大海、指挥官正叫她回去。阿尔杉茹穿上裤子,她笑了。 她一丝不挂地站起来,全身白皙,透过窗子跟商船挥手告别。她将手放在阿尔杉茹胸前,划过混血儿柔软的皮肤,停在了他的腰带上。他为什么穿上衣服?外国姑娘说了好多话,阿尔杉茹明白,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是在表露爱意。 “外国妞,”他认认真真地说,“我们将来的孩子,如果是男孩,就会是最聪明强壮的男人,斯堪的纳维亚之王或者巴西总统。不过,啊,如果是女孩,绝对没有人能比得过她的容貌。来,让我们现在就生一个。” 为了寻找失踪的乘客,商船又鸣笛了很长时间,警察也接到了通知。指挥官最终下令起航:不能再等了。还好,一看到这个姑娘在甲板上,他的船主老板就说:“这个疯女人会让你头疼。如果在第一个港口她就不见了,拜托,别把船停下来等她。”就这样,她在巴伊亚港口下了船,加入了这里的混血进程。 让我们快点,外国妞,让我们慢慢来,再让我们快点!词语交织在一起,每一个都关乎爱情。 4 下午的光线慢慢消失在黑暗里;空荡荡的塔布昂斜坡还没有从狂欢节中恢复过来。里迪奥·库何大师趴在纸上描描画画,勾勒奇迹。这项工作在狂欢节之前就开始了,应该在今天完成。尽管又累又疲倦,脸上却挂着笑容。 这项奇迹很有名,值得兑现承诺表示感谢。画家里迪奥·库何受人所托,借助颜料和他自己的天赋,将感激之情用画笔表现出来。但他之所以开心微笑,并非想着上天的恩惠与奇迹的伟大,而是由于绘画本身:色彩,明暗,困难的构图,各色人物,逃跑的马匹,圣徒,还有原始丛林。他尤其喜欢猎豹。 这里一笔,那里一画:绿色的丛林,漆黑的天空,人物苍白的脸庞。场景很伤感,大师的工作也快结束了。也许应该加上一两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天空,赋予这幅画以戏剧的力量。 里迪奥·库何四十多岁,个子不高,体格强壮,是个聪明热情的混血儿。当他重新拿起笔想要完成这幅奇迹时,却不想画了。前一天晚上,他喝了太多酒;在萨比娜家里的巴图科上,他和布迪昂都失去了意识。从某个瞬间开始,里迪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宴会是如何结束的,他怎么回到篷子的,又是谁把他送回来的——等他醒来,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他看到靴子衣服都在作坊深处的隔间,在他平时睡觉或者跟妓女做爱的床板上。作坊同时也是住所,还带厨房,有一个能够享受洗浴的水龙头,一小块花园,罗萨在那里种花采花。如果罗萨能下定决心,啊,她的妙手能把花园变成什么样啊!里迪奥煮了一杯特浓咖啡。那一年的狂欢节上,没人看到罗萨·德·奥沙拉。 奇迹绘制者想要回到床上,睡到晚上。那时候他才打开篷子的门,接待朋友,跟他们聊天。许多话题正等着他们:昨天晚上发生的事,经过一系列的谣言加工,还有各种谎言与无稽之谈:因为听说黑人与混血儿的阿佛谢违背他的命令上街,警察局的代理主任弗朗西斯科·安东尼奥·德·卡斯特罗·洛雷鲁博士突然发病。 弗朗西斯科·安东尼奥博士是名门之后,坏事做尽,决不手软——他的命令不容置辩,必须立即执行,一点折扣也不能打。他无法忍受有人胆敢违反他指定的法令:竟组织了阿佛谢上街游行。那些挑衅的表演更是胆大包天。难以预料的勇气,不可完成的任务——这件事既麻烦又费劲,需要多个方面共同配合:时间、金钱、组织领导,还必须高度保密。博士实在无法相信,仅凭一群乌合之众就胆敢策划了这样一件难以置信的活动。这里面肯定有精明狡诈的保皇派暗中支持,不然就是邪恶的反对党在阴谋策反。如果真的只有混血儿和黑人参与,那他只能去死,或者更惨——被开除公职。 弗朗西斯科·安东尼奥博士以勇敢残酷闻名。只要有他在,最邪恶的黑帮也得俯首称臣,最可怕的罪犯也会屁滚尿流。然而这位警察界的英雄、荆棘地的上尉却是街头巷尾的笑料,能在公共广场引来口哨谐谑,会被流氓小孩骂“吃屎吃屁”。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感到既愤怒又自卑,更像是被解了职,于是在床上一病不起,医生用担架把他抬走了。 里迪奥一边画着罕见的神迹,一边任由想象奔驰着:谁知道呢,也许这个时候代理主任的家人正向圣主邦芬请愿,希望能留下他的性命,还有工作,也许他这位库何大师——阿佛谢使团的首领、宗比的秘书兼舞蹈指挥——还要画一幅躺在床上的博士,因为无能与气愤而铁青的脸,因桑巴舞曲而痛苦的心脏,他的心脏只能容得下虚荣、傲慢与对人民的轻蔑。从来没有过如此完美的闹剧,从来没有对强者压迫如此优雅勇敢的反抗。阿尔杉茹看到报纸上的法令,得知阿佛谢、桑巴与巴图科都遭到禁止,便提议开这样一个玩笑。就连库何都说“这不可能”。但是谁能经得住阿尔杉茹的劝导呢?他巧舌如簧,有一大堆理由。这件事从头到尾,库何都承担了很大责任。他、布迪昂、瓦尔德罗伊尔与奥萨都是组织游行的行家。阿尔杉茹自然不用说,是其中的核心角色。 他拿起笔墨,却又懒又不情愿:像他这么爱玩的人怎么能在圣灰星期三,在休息日工作呢?然而交稿日期却无法更改:明早九点之前必须完成,一点也不能耽误。因为委托人已经安排好神父,明早十一点做弥撒布道,还要唱圣歌。委托人也就是奇迹受益者,名叫阿西斯,来自腹地,种植烟草与甘蔗,是个有钱人。他许下了实实在在的承诺,打算花一大笔钱,把烟草收成都搭进去:一米长的蜡烛就买了二十四根。还有烟火呢,库何先生?全家人都要在城里待一个星期,要负担一大批人的酒店开销。您也是我们的客人,弥撒之后就庆祝一下,如果上帝允许。 “啊,尊敬的先生,周四可不行,我画不完。中间有狂欢节,大家都知道,我在狂欢节是不工作的,尤其是今年。如果您这么着急,不如找别人吧。” 但是这位阿西斯先生根本不想考虑别人;对他而言只有里迪奥·库何能胜任——作为奇迹画师,他的名声已经传到了南方和内陆。从伊列乌斯到卡树艾拉,从贝尔蒙特到菲拉德桑塔纳,从伦索伊斯到阿拉卡茹甚至马赛奥,都有顾客专程赶到奇迹之篷。阿西斯先生非常看重级别:“对我而言只有您才行;人们都说您是最厉害的,我的朋友,我一定要最好的;这是上等的奇迹,库何先生,那并非一只猎豹,而是一个没有肚腹的怪物,它那两只眼睛,你要相信我,就像灯泡一样!”如果这位腹地人说的是真的,圣主邦芬这次真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 树木茂密的绿色丛林里,阴郁的天空显露出凶兆。这时出现了一只怪兽,它灵敏而又饥饿,身上有黄黑相间的条纹。它占据了天空大地,占据了整幅画面。在它巨大的身躯面前,人类就像小矮子,大树就像花园里的灌木。怪兽的眼中射出光芒,就像两只灯泡。这是画面中唯一的亮光,因为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库何大师决定放弃闪电的想法,认为那样过于虚假。怪兽的眼睛已经足以令人恐惧,它的目光炙烈而又催眠——既扫除了黑暗,又能令旅人动弹不得。 猫科动物的吼叫惊醒了正在林中空地休憩的四个大人和三个小孩。在里迪奥的画里,他们惊呆了,一动不动。马匹嘶鸣着跑开,只能看到它们跑动跳跃的屁股。上等的神迹,精彩的奇遇,由于东西太多,已经超出了图画的边界:正因为如此——正是困难将里迪奥·库何从懒惰疲倦中拽出,使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之中。对于一个骄傲自负的艺术家而言,简单的事情不足以打动他——难道只有弗朗西斯科·安东尼奥博士有权自尊、自爱、自重吗? 并非每天都能画到这样的奇迹,画得如此完美。他笔走龙蛇,在画作下方写道:“1904年1月15日,圣主邦芬显灵,以一场伟大的奇迹拯救了拉米罗·阿西斯一家。当时一家人正在由阿玛尔郭萨前往黑山的旅途中,同行的有他的妻子、独身的妹妹、三个儿子和一个女佣。夜半时分,他们在林中空地休息时遭到一只猎豹攻击。众人高呼圣主邦芬的名字,猎豹平静下来,转身离去。” 故事很简单,写出来只有四行。库何大师画出了不安、恐惧、焦虑,家庭的绝望与害怕得失去了理智的母亲。拉米罗·阿西斯手里只有一把削烟草的匕首,因为卡宾枪在马身上的褡裢里。 他展现出野兽的突然袭击。只见它朝最小的孩子扑去,孩子还不会走路,对着大猫露出天真的笑脸。就在这时,阿西斯的妻子、孩子们的母亲若阿金娜高声呼喊:“圣主邦芬,保佑我的儿子!” 圣主马上响应了她。在距小孩仅一步之遥的地方,野兽停了下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拉住了它。大人、小孩齐声再次祈求,除了那个还没有受洗的婴儿——他很开心,对猎豹露出亲密的笑容。他们齐声恳求无所不能的圣主:“保佑我们吧,圣主邦芬!”拉米罗·阿西斯许下重诺。 “库何大师,你只有亲眼看到才会相信:猎豹转过身,慢慢走到丛林深处,消失不见了。我和我的家人抱在一起。所有人都说你是巴伊亚最有名的奇迹画师。我想要这么一幅画,包括我刚才说的所有内容,原原本本不多不少。” 他们说的没错,阿西斯先生。虽然巴伊亚有不少奇迹画师,从塔布昂到佩罗林尼奥这一小块地方就有三个,还不算里迪奥大师自己。但是没有人能跟他相比,不光是这儿,整个巴西都没有。这话不是他自己说的,是人们公认的,他很少自吹自擂。“我要好好感谢圣主,这都是他应得的。” 里迪奥大师花了很长时间绘制邦芬基督。他被钉在十字架上,但是松开了一只手,正指着怪兽和家庭的方向。在图画的最上方,也就是圣主显灵的地方,光明战胜了黑暗,黎明即将来临。 里迪奥·库何又回到他最爱的形象:高傲的猎豹。巨大的野兽迅疾凶猛,眼睛发着光,嘴巴,啊,嘴巴正对着小男孩微笑。画家已经尽一切努力来消除这温柔的笑容;他赋予这只腹地猎豹老虎的外形和巨龙的气质,但无法控制它。无论将它画得多么凶猛,它总是笑着;在猎豹和孩子之间有一个秘密契约,他们是旧相识,拥有太古时期的友情。里迪奥放弃了,在奇迹画作上签了名。图画用红色画框装裱起来,画师用白色墨汁写上自己的姓名地址:里迪奥·库何大师,奇迹之篷,塔布昂60号。 在傍晚昏暗的光线里,借着晚霞紫红色的微光,库何大师由衷地赞叹刚刚完成的画作:真是太美了。这是从这个作坊,从奇迹之篷(如果罗萨同意,他就把名字改为“奇迹与玫瑰之篷”)诞生的又一幅杰作。在这里,一位简朴却极具才能的艺术家在努力奋斗。他不仅勾勒奇迹、绘制还愿用的艺术品,还有许多其他工作。要想知道里迪奥·库何是谁,想知道他发明创造了多少东西,只要在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问就行。 更重要的是,他并非一个人,而是两个。里迪奥·库何与佩德罗·阿尔杉茹几乎形影不离,没有人能比他们更亲密:他们是干亲家,是兄弟,甚至比亲兄弟还亲,他们是双生子,是伊贝依[10],是流浪在城市里的两个埃舒。要想知道得更清楚,就去警察局问问弗朗西斯科·安东尼奥博士。 为了能够看得更清楚些,里迪奥背对着门,向门口退去。光线越来越微弱,夜晚降临了。 “真漂亮!”阿尔杉茹说,“我要是有钱,我的好人,就每周都让你给我画一幅,至少一幅。我把它们都摆在家里,想看就能看。” 画师转过身,在阴影中微笑着。他看到一个外国姑娘:像瓷器一样白净透亮,就像一个小女孩。 “科尔希。”阿尔杉茹介绍说,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我很荣幸。”库何边说边伸出手,“进来吧,这就是你家。”然后又对阿尔杉茹说:“你让她坐下,再去把灯点着。”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外国客人,里迪奥并不显得惊讶。他把画放在油灯旁边,长久地看着,将它铭记在心。外国姑娘高挑漂亮。越过库何的肩膀,她也兴奋赞许地看着那幅画,使劲拍着手,喊着听不懂的话。现在只差罗萨了,她四处游荡,也许突然就会出现在这,谁知道呢?在奇迹之篷,一切都可能发生,一切都终会发生。 5 奇迹之篷里,白天人就不少,晚上就更多了。只要点上灯,就意味着表演的时刻开始了,奇迹之篷便热闹起来。演出之后,只有好友和他们美丽的女伴留下来。大家侃天说地,无所不谈。 即便在狂欢节之后的圣灰星期三,也不缺少被魔幻的灯光和厨房的美食吸引来的客人。那个简易的电影放映机是谁的主意?里迪奥·库何还是佩德罗·阿尔杉茹?这很难说,不过能够肯定,是库何用硬纸板剪出的那些灯影戏小人,阿尔杉茹则应该是这些小人的幕后操控者。热闹的表演,精彩的对白,十足的味道。 灯光都熄灭了,只留下黑色幕布后面的小油灯。它将人物放大的剪影投射到白色的墙壁上,那些人物有些天真,有些放荡。一切都非常简单原始,门票只要两分钱。表演吸引了许多人:老人小孩儿、穷人富人、水手、搬运工、售货员以及商人。就连妇女都鼓起勇气,悄悄躲在暗处观看。 他们都是为了映射在墙上的两个好朋友而来。“小扳机”和“秃头”若泽拥抱起誓,说好要做一辈子的兄弟。放荡的“吃奶”莉莉一登场,永恒的友情便烟消云散了。为了争夺这个女人,两个人拳打脚踢、恶语相向,扇耳光,撞肚子,用腿踢,用脚绊,甚至用上卡波埃拉的招式。这场打斗赢得了满堂喝彩。 演出以最下流的方式结束了。当头顶明光起亮的“秃头”若泽将“小扳机”打败之后,就冲向了“吃奶”莉莉,掰开她的双腿插了进去。人们震惊了、疯狂了——谵妄的节奏,无与伦比的时刻,豪华巨制的情感高潮。但并非故事的结尾,下面还有更有趣的桥段,单凭这一点就能值回两分钱的票价。它发生在两个情人干得最尽兴的时候:“小扳机”重新回到舞台上,振作起来决心复仇。等“光头”若泽回过神来,对手已经骑在他背上,把他撕得稀巴烂。 演出结束了,这批观众大笑着散场,下一批观众马上就来。从下午六点到晚上十点,小剧场一直都在演出。两分钱真的不贵。 6 有好几次,在画完奇迹、写完题词之后,里迪奥·库何大师有一种不要报酬的冲动。他不想把画交出去,而要留下来挂在作坊的墙上。至少把那些最好看的留下。然而在奇迹之篷的大厅里,仅仅悬挂了一幅奇迹。 画上是一个奔马痨患者,脸色苍白、骨瘦如柴,却能幸免于死,因为最后一次咳血时,他的一位怀疑医学却笃信圣母的阿姨向烛光圣母求救,在血海中将外甥的安危交托给她。 这幅画的委托人正是这位阿姨。她是一位胖太太,善于言辞,比看见猎豹的阿西斯先生更加能说会道,并且喜欢扭动身体。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恰巧碰上她,眼睛都直了。他喜欢胖女人。“我喜欢有肉的手感。都说只有狗才喜欢骨头,你丢给它一块肉试试,再看结果如何。” 感恩的信徒为奇迹感到开心,细数得到的种种好处,夸耀圣母的威望。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说他本人也是烛光圣母的忠实信徒,一年四季,无论刮风下雨,他都不会错过任何一场盛会。她真是位强大的圣母,专门制造奇迹,只要有她在,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面对花言巧语的装卸工,阿姨搔首弄姿,使出浑身解数,希望能给这幅画打个对折。也算运气,因为她再也没有回来。据说是因为外甥又开始咳血了,圣母却不帮忙。只有上天知道是因为什么,但一定非常重要!根据罗森达·巴蒂斯塔·杜斯·雷斯的精彩观点——库何告诉了她事情的前因后果——胖阿姨和装卸工居然敢借她的名义调情,圣母觉得受到了侮辱,作为惩罚,她任凭床上的结核病患者咳血。罗森达的思维缜密,没有漏洞;关于奇迹、祭祀,她也懂得一点。 墙上的这幅画展现了一个阴森狭小的房间,凄楚的色调,喷涌而出的鲜血。单人床上,一个人微微起身。他骨瘦如柴、面无血色,徘徊在死亡的边缘。阿姨虔诚快乐,穿着大花裙子,戴着大红头巾,对着烛光圣母祈祷。鲜血从床和床单上流下,淹没了地板,延伸到天空。在血泊旁边,有一个陶瓷尿壶,装点着绿色、红色和粉色的花。同样的花出现在阿姨的裙子上,出现在床头、床角上。也许库何大师是想用这些花打破绝望与死亡的阴影——啊,尊敬的太太,没有神能拯救这不幸的人。只要看一眼这幅画,看一眼那人的脸。 由于虚假与失败,这幅画成为了作坊墙上唯一的奇迹,在它旁边,还有石板印画《白马上的圣若热》《火中巨龙》和一张巴黎红磨坊的海报,上面有图卢兹·罗特列克的签名。海报上是坎坎舞的场景——法国姑娘们把裙子高高掀起,展示着大腿、袜带、丝袜,还有裙边;它到底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啊,他多么想留下几幅奇迹,留下那些最好看的,那些用他的技艺灵感绘制出来的!可是他总缺钱用,怎么能做得到呢?他缺钱,缺很多钱,而且很急。他有自己的小算盘;牺牲假期挣来的每一笔钱都给了下城百货商店的老板埃尔瓦尔先生。一个印刷作坊,无论多么简陋,两分钱都是不够的,必须有一大笔钱才行。 印刷作坊是他今生唯一的雄心壮志,一定要实现它。它是唯一的,因为另一个与罗萨·德·奥沙拉有关。它不取决于金钱勤奋,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若想将这个梦变成现实,圣主邦芬和烛光圣母必须联合起来,齐心协力完成这一至高无上的奇迹——可能还需要准备一些祭品给奥舒鲁凡,他是老年奥沙拉,是最强大的奥里沙。 7 我的好人,这才叫奇迹——罗萨在跳舞。她穿着白裙子,裙摆有七层、裸露的臂膀在蕾丝罩衣下面若隐若现。她戴着项链、念珠、手链,露出狂野的笑容。要说明谁是罗萨,罗萨·德·奥沙拉,黑皮肤女人罗萨,就要描述那双天鹅绒拖鞋,她那夜晚的馨香,女性的味道,她那掩藏在丝绸和鲜花下面的黑蓝色皮肤,她从头到脚的傲慢姿态,无与伦比的勇气,身上的银质护身符,约鲁巴眼睛中的冷漠;啊,我亲爱的,只有披着长发、弹着里拉琴的大诗人才能描述她;虽然斜坡边的游吟诗人吉他弹得不错,但对于罗萨却远远不够! 有一次,罗萨走在路上。因为要去“白房子”神殿,她穿上了节日的盛装;又因为那天是周五,她买了一只白色印度鸡献给她的爸爸奥舒鲁凡。透过豪华别墅的窗户,一老一少两个有钱人看到她手拿礼品经过,俨然一位高傲的女王。她衣衫华丽,拖鞋踩在路上,奏出美妙的旋律,头上还插着一枝玫瑰。她的头发就像凌晨的青苔,屁股像波涛上的小船,乳房与太阳交相辉映。 两个人屏住呼吸。年轻的那个是家里最得宠的儿子,近亲结婚的后代,有着最纯正的血统。他身体瘦弱,发育不良,却又爱说大话。只听他结结巴巴地对老庄园主说:“真美啊,上校[11],你看这个小黑妞。要能把她压在身子底下就好了!”老头年轻时就像一棵大树,一条湍急的江河,一匹烈性的种马,一场地震。他把目光从女人身上移开,盯着眼前俊美的大学生。这可怜的小家伙瘦弱愚笨,体内的血液已经腐化堕落了。“啊,博士先生,这种女人很难搞,她下面那洞可不是谁都能捅的,只会撒尿的小嫩芽儿不行,已经枯朽的老树桩也不行。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你永远都没有机会。” 里迪奥·库何拿起一支笛子,笛声唤醒了天上的星星。弹着吉他,佩德罗·阿尔杉茹找到了月亮,把它从远方带到这里——对于罗萨,这一切都不算什么,因为她孕育了奇迹之篷的桑巴。为了爱情,笛声凄楚低吟。 罗萨总是这样突然而至,给人无尽惊喜;但也同样突然消失,令人猝不及防。一连几周,甚至数月,没有人看到过她;只有在极少的坎东布雷仪式上,她才会如约而至,比如在旧蔗糖厂的“白房子”圣殿迎接奥沙拉,奥顺的小船便在那里航行。在这些大型聚会上,她会和其他“圣女”一起跳舞,其余的一切都不可预料。 有一天她出现了,整整一个星期都在,从周一到周六,而且到得比谁都早。她大清早就离开海边,高兴地唱着歌,显得十分兴奋。她与库何谈情说爱,躺在他怀里,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如此温柔的情人同时也是非常积极的主妇——收拾屋子,将物品归类,使他觉得她会永远留下,成为他姘居的情人、合法的妻子,成为他的女人。然而,当一切都似乎确定下来时,罗萨却消失了,一两个月都没有消息,将快乐也都带走了。 距离奇迹发生,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当时库何对她垂涎已久,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库何毫不迟疑,希望马上把这段关系确定下来:“带着你的东西,马上搬过来住。” 某天晚上,坎东布雷聚会结束后,里迪奥主动提出陪她走那段偏僻危险的小路,是她先要看看大家都在说的木偶表演:“光头”若泽把她逗坏了。一杯玉米酒下肚,她变得风情万种,几乎算是投怀送抱,似乎非常饥渴。她连续来了三天三夜:收拾屋子,打扫卫生,把一切都摆放整齐,屋子里都是她的歌声。里迪奥笑得合不拢嘴。不过他刚说起搬家,罗萨便严肃起来,苦涩的声音既是威胁也是反对:“别再跟我提起这件事,永远别提,不然我就不回来了。如果你想要我,如果你喜欢我,就必须这样。等我想来的时候,我就过来。我没有什么要求,只求你别干预我的生活,别监视我,别四处窥探我。倘若我知道你这样做,我保证你永远别想见到我。”她说话的方式根本没有给他留下讨论的余地:“只要能看到你、拥有你,我愿意吞下一切苦果。” 他践行了自己的承诺:不再询问她,也不听信谣言。谣言、争论、闲言碎语,因为没人知道罗萨的确切消息。她住在巴里斯一栋舒适的房屋里,屋前有一座花园。窗子都用窗帘遮住,还养了一条看门的大狗,闲人难以靠近——只有一个精心打扮的小女孩在花丛中跟大狗狗玩耍;她是个足以登上教堂圣坛的混血小姑娘,就像小时候的罗萨,但是有着顺直的长发,皮肤是像人心果一般的褐色。 只有玛耶·巴散了解罗萨的私人生活,一切因果都藏在她巨大的胸脯中。“圣母”的胸脯就该有这么大,这样才能容得下“圣子”“圣女”、陌生人,甚至外国人的苦难。“圣母”的胸脯是绝望与仇恨的避难所,是希望与梦想的藏身处,也是爱与恨的保险箱。 只有玛耶·巴散,只有这位可敬又可爱的妈妈了解罗萨和她的生活,其余的一切都是谣言。“她和一个白人富翁住在一起。他是个贵族老头,不是子爵就是伯爵,要么就是卡拉普萨与安佐伊斯的侯爵,也就是她女儿的爸爸。”“她在法官神父的见证下嫁给了一个葡萄牙商人,两人生了一个女儿。”这完全是造谣,是邻里间的风言风语,长舌妇的恶意攻击。里迪奥从来不问,也不想知道。 罗萨来了,开心又有活力。有她在就够了,剩下的有什么关系?她讲话,跳舞,开怀大笑,用沉重忧郁的声音唱歌。在奇迹之篷里,里迪奥的笛声呜咽倾诉,灯光昏暗,阴影将罗萨遮蔽起来。她跳舞是为了谁呢?她旋转的躯体、晃动的臀部、哀伤的眼神又是为了谁呢?为了里迪奥,她短暂而又永恒的情人?为了某个并不在场且没人知道的人,丈夫,姘夫,贵族,富豪,她女儿的父亲?为了阿尔杉茹? 这就是奇迹,我最亲爱的——罗萨唱着歌。这是一首古老的歌,充满了承诺、邪恶、嘲弄—— 让我们去大教堂后面 在特黛太太的家里边 跳肚皮舞。 笛声杀死了里迪奥·库何,暴露的爱情撕破了他痛苦的胸膛。只要能再次得到她,他愿意吞下一切苦果,连皮都不剥。罗萨在他面前唱歌跳舞,时而挑逗,时而拒绝。在他们两个人面前,佩德罗·阿尔杉茹没有任何表示;吞没了他的欲火不能让人知道;里迪奥不能产生怀疑,罗萨更不能。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就像一块石头。阿尔杉茹是一则没有答案的谜题,连玛耶·巴散妈妈都猜不透。 美女们的掌声响起,桑巴舞表演开始了,长笛、吉他加入进来。每一样都有自己的秘密、不安、痛苦。瑞典姑娘靠在阿尔杉茹脚边,皮肤白皙,头发金黄。她并非一个人。在她旁边站着“天使”萨比娜。按照佩德罗大师的说法,她是最美丽的天使,示巴国的女皇。如今她腹部隆起,一个孩子将要降临;然而无论怀孕或是其他事情都不能阻止她在桑巴之夜纵情狂欢,她已经加入到舞队中,替代了刚刚下场的罗森达·巴蒂斯塔·杜斯·雷斯。后者来自穆里迪巴,是一位女巫,继承了曼德语与巫术。在奥舒熙水罐节上,她躺在奥茹欧巴脚下,他将她扶起,用指尖触碰了她挺拔的胸脯。里索莱塔站在凳子旁边,就像一根柔软的拐杖。她是白人与伊杰莎人的杰出后代。里索莱塔露出笑容:在主教堂背后,她见到了阿尔杉茹并认出了他。 但是,在所有这些女人中,只有一个对海上来的外国妞心存妒意——她的胳膊从来没有抱过他,她的嘴唇从来没有亲过他;只有她一个人妒火中烧,请求让她们统统去死——不只是那个白人,还有其他所有女人,无论她们肤色如何;她就是罗萨·德·奥沙拉。她在两个男人面前跳舞,罩衣下面是坚挺的乳房,七层裙摆下面是扭动的屁股。里迪奥微笑着喘息,欲望高涨,他马上就能把她搂在怀里。阿尔杉茹躲在自己的谜题中。 这就是奇迹,我的女神,圣主邦芬的奇迹,烛光圣母的奇迹,奥沙拉的奇迹——在一个充满痛苦与谜团的夜晚,罗萨在奇迹之篷唱歌跳舞。 8 一个痛苦的梦,一个噩梦:阿尔杉茹看到自己在港口的沙滩上。那是一片既灼热又冰冷的沙漠,和患疟疾的感觉一模一样。他的心露在外面,命根高高耸起。他变成了“秃头”若泽,里迪奥·库何变成了“小扳机”。在友情的拥抱与誓言中,他们吹奏笛子、弹起吉他。 “吃奶”莉莉上场了。她没穿裙子,没有裙摆,没有罩衣,只有项链、念珠、手链。罗萨·德·奥沙拉没穿衣服,全身赤裸——黑蓝色的皮肤,柔软的玫瑰、身上的清香、嗓音的韵律,一切都昏暗不清,十分沉重。夜晚寒冷漫长,天空又高又远。她在两人面前跳舞,把一切都展示出来。他们马上变成对手,变成敌人,眼中只有仇恨。无情的谋杀,手中的死亡:长笛、吉他、骑兵手上的宝剑。两人在码头旁货栈的拐角处决斗。里迪奥·小扳手的身体倒在波涛之中,永远死去了。当兄弟倒下时,夜晚出现了一个太阳,在最后的笛声中,阳光烤焦了墙上的白灰。 他在这时占有了罗萨,掰开她的双腿,躺在苔藓上。在不安与绝望中,他身上满是汗水,冷热同时压抑在胸口,就像患了疟疾。当友情臣服于诱惑之下,阿尔杉茹还在与噩梦斗争。 我不在乎贵族,也不在乎富翁,罗萨,恰恰相反。无论是卡舒贝莱塔的贵族,还是杂货店的葡萄牙人,我都会开开心心地给他戴上绿帽子。但是你必须明白,罗萨,别这样看着我:假使里迪奥是我妈生的,假使是我爸让我妈怀了他,我们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亲近,我也不会如此尊重他,对他保持忠诚。 不,不行——即使我为爱而死,即使我心脏破裂,即使我在每一个港口寻找流浪的妓女,在她们身上寻觅你忧郁的味道与身上的清香,也永远无法破解你的谜题。 罗萨,我们不是表演的玩偶,我们有荣誉和情感。罗萨,我们不是不知羞耻的杂种,不是动物,或者比这更糟,我们不是罪犯。没错,罗萨,就是这句话:“肮脏卑鄙的混血儿都是不知羞耻的杂种。”这是一个医学教师写的,他是一个博士、一个大学教授。但这都是谎言,罗萨,是这个人的恶意诽谤,他看似博学,其实一无所知。 阿尔杉茹竭尽全力从梦中醒来。他睁开眼睛,清晨从海平线诞生,船员已经起航。瑞典姑娘是茉莉花做的,散发出柔和的香味和清晨的味道。一个黑人小孩将在雪上奔跑。赤身裸体的罗萨越来越远,逐渐消失。 我将在外国妞身上把你忘却,还有萨比娜、罗森达和里索莱塔;我将在无数人的身上忘记你,远离如此的痛苦烦忧。远离?我会忘记还是绝望地寻找?在茉莉与小麦的田野里,有你黑色的哀愁。在她们每个人身上,罗萨·德·奥沙拉,都有你不可破解的谜题,都有你禁忌却永恒的爱情。 9 在低处,斜坡刚刚开始的地方,老艾莫·库何的顾客络绎不绝。他将剃须用的椅子支在门口,旁边是一个装满土方的小药柜和一只拔牙钳。他曾把这些技艺和医学知识教给两个儿子:卢卡斯和里迪奥。可是后者很早就抛下了剪子剃刀,接受印刷师傅——也就是他的教父——甘迪杜·玛雅的邀请,到艺术与工艺学校给他当学徒。他是个聪明上进的好学生,对印刷业充满兴趣,很快就掌握了这门技艺,完成了从学徒到大师的飞跃。 正是在那段时间,他结识了亚瑟·里贝罗。亚瑟·里贝罗是个怪人,孤独而又阴郁。因为进过监狱,所以很难找到一份稳定工作。甘迪杜和其他一些老伙计便让他在学校干些杂活。论起在金属或者木头上刻字,北方没人比得过他。1848年,他跟一个黎巴嫩人和一个俄国人合谋开了一家地下印刷作坊,由亚瑟制版印出来的假钞真假莫辨,跟政府在英国制造的真币几乎没有区别。 这项事业发展得过于繁荣:里贝罗在印刷作坊印钞,黎巴嫩人和俄国人兑换货币,成功率非常高。如果黎巴嫩人不是疯子,两人肯定都远走高飞了。他被奢侈冲昏了头脑,尽力满足自己的贪欲:女人、香槟、豪华马车。好事难以长久,警察总署发现了这个秘密。里贝罗和黎巴嫩人玛胡尔被投入监狱,却没有一点俄国人的消息。他及时带了一大箱钱逃跑,每张都是政府的真钞。 出狱之后,亚瑟·里贝罗似乎仍关在铁窗后面,性格阴沉、愁眉苦脸、不爱交谈。但是小男孩聪明伶俐、有画画天赋,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教小男孩绘制奇迹——这也是他生命最后阶段的爱好之一,还教给他如何在木头上刻字;在金属上刻字他没教,因为在监狱里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碰铜板。有一天喝完甘蔗烧酒,他私下里告诉里迪奥,今生他只有一个梦想,就是杀掉那个俄国人费尔曼;他提前知道警察的部署,却携款潜逃,甚至没有给自己的伙伴提个醒。 兄弟卢卡斯的死亡使里迪奥又重新拿起剪子、剃刀、拔牙钳。由于年事已高又酷爱烧酒,艾莫的手已经不稳了。必须有人保证老头和泽济尼娅的开销。泽济尼娅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女孩儿,老头的第三任老婆,刚刚结婚不久。尽管双手颤抖、视力模糊、听觉下降,但还具备最主要的能力。“这是我仅剩的东西了。”在介绍新妻子时,艾莫说道。 里迪奥的学业并不仅限于印刷技术、绘制奇迹、篆刻木头。他还在艺术与工艺学校以及巴伊亚的街上学会了许多其他东西:各种舞步、基本的音乐知识、西洋跳棋、双陆棋、多米诺,还有他最擅长的吹笛子。他的每一项技艺都扎实娴熟。他是个脚踏实地的人,既聪明好学,又讲求实际。 有一段时间,里迪奥一直都在理发,剃须,拔牙,强迫别人喝药——蛇的毒汁、响尾蛇的响环、以水芹为原料的家庭自制糖浆(治疗肺结核的灵丹妙药)、疗效惊人的树皮、回应木[12]、使人神经以及其他部位兴奋的特效药、用于治疗哮喘的蜥蜴粉。直到他重新见到学院的同学阿尔杉茹。阿尔杉茹比他小八岁,但同样有好奇心、行事果断。阿尔杉茹也从事过许多行业:其中印刷业他做得最久,尽管他最喜欢的是书法和阅读——他曾学习过语法、算术、历史、地理。大家都称赞他文章写得好:无论字体还是故事。 他有天突然消失了,连续几年都没有消息。妈妈去世之后,他失去了在巴伊亚唯一的牵绊。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爸爸。父母同居不久,爸爸就离开了怀着第一个孩子的诺卡,入伍参加了巴拉圭战争,在穿越格兰查科的沼泽地时送了命,至死都不知道孩子出生。 阿尔杉茹离家周游世界。他走了一路,学了一路,什么活都干过——见习水手、酒吧服务员、石匠助手,还帮一个愚笨的移民给葡萄牙边境写过信,诉说他的近况与思念。他到过好多地方,身边从来不缺书本和女人。他为何对女人有如此大的吸引力?也许是因为他天生的优雅气质和迷人的谈吐,但不能把他归为单纯的花花公子:他当时还很年轻,但只要一开口,每个人都会安静下来认真聆听。 当他从里约回来时,刚满二十一岁,穿着时髦,会弹吉他和四弦琴。他在弗拉德斯的印刷作坊找了份工作。几个月之后,在三王节之夜里,他与里迪奥·库何一起为小牧羊女的排练演出伴奏,这真是份优雅的职业。从此之后,他们变得形影不离,理发店不久便转让了。 他们在“启明星之家”相遇的三年之后,里迪奥将空置已久的60号大房子底层租下来,精心绘制了招牌——“奇迹之篷”——每个笔画都用不同的颜色。因为绘制奇迹已经成为他的主要收入来源。 这个名字是阿尔杉茹起的。他离开印刷作坊,教后进学生识字、算数,成了库何的合作伙伴。既是工作伙伴也是玩乐伙伴,因为库何把他微薄的收入存了起来。他的目标是收购“民主印刷作坊”。在这个作坊里,伊斯特旺·德·多里斯先生编辑印刷歌手故事、流行风尚、比赛诗集、通俗小说;这些小册子的封面是里迪奥用木头雕刻的。伊斯特旺先生年老体衰,患了风湿病,走路都用脚拖着地,他承诺等到他决定退休的那天,就把作坊以分期付款的形式卖给库何。 他等待着“民主作坊”的铅字与顾客。在等待过程中,奇迹之篷就成为一切的中心,整个城市最有活力的心脏。这里的大众生活强大而又激烈,已经从主教堂广场和卡尔莫门的耶稣神殿延伸到了圣安东尼奥,包括了佩罗林尼奥、塔布昂、上玛希埃尔和下玛希埃尔、圣米盖尔、鞋匠中心区和“烟散市场”(也就是“圣芭芭拉市场”,全凭阁下的喜好选择[13])。 靠着木板雕刻、奇迹绘画、拔牙卖药、点灯表演,里迪奥·库何挥洒汗水挣着宝贵的小钱。此外,许多事情也正是在这间屋子里商讨决定的。这里不断产生新的想法、新的项目,并在街头、聚会、神殿得以实现。他们讨论一些重大事件:比如“圣父”“圣母”的换届、游行的主题曲、每片圣叶的魔力状况、巫术祭祀的流程。这里组成了三王节游行队伍、狂欢节的阿佛谢、卡波埃拉学校,确定聚会、庆祝仪式的各项事宜,采取必要措施保证圣主邦芬清洗节和耶曼娅赠礼节的成功。奇迹之篷就像议会,能够将穷人中最有威望者聚集起来,是一个成员众多、万分重要的议会。这里能够看到伊娅络里沙、巴巴拉奥[14]、文人、圣像雕刻家、歌手、狂欢节舞者、卡波埃拉大师、艺术与工艺大师,每个人都有独特的价值。 正是从那时开始,年仅二十多岁的佩德罗·阿尔杉茹养成了做记录的癖好——逸闻趣事、新闻报道、姓名、日期、不起眼的细节——只要跟大众生活有关,一切都记录下来。这有什么用呢?没人知道。阿尔杉茹如此博学多才,之所以选择这样做,应该不是出于偶然。他还这么年轻,已经在桑构家里占据高位:人们推举他为奥茹欧巴。这个头衔有无数竞争者,其中不乏见多识广的元老级人物。然而这个头衔最终给了他,连同一系列的权利、义务。当桑构选中他、宣布他是奥茹欧巴时,他还不满三十岁: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桑构有自己的道理。 在坎东布雷神殿和街头巷尾都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正是雷神桑构命令阿尔杉茹什么都看,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写下来,因此才将他封为奥茹欧巴,桑构的眼睛。 佩德罗·阿尔杉茹三十二岁那年正好是1900年。这一年,他成为了医学院杂役,同时在坎东布雷神殿上任。他教给学生们一些基础知识,马上受到学生欢迎。他之所以能得到这个职位,全靠玛耶·巴散的帮助。她在社会各界都有熟人朋友,甚至连一些政府高官都对她有所忌惮。通常情况下,有人提起一个政府要员、商界精英,甚至教堂神父,巴散妈妈都会小声说:“他是我们的人。”在所有这些人中,无论老少贫富,她最喜欢佩德罗·阿尔杉茹,他们的首领。 10 科尔希和牧羊女们一起排练。她是新的启明星,一颗真正的启明星。前任启明星伊莱妮不能来了,她要去雷孔加夫与一个钟表匠共同生活。如果她不去的话,圣阿玛鲁城的蔗糖厂和蒸馏器就会失去时间,失去日期,因为钟表匠从巴伊亚路过时看到了伊莱妮,便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牧羊女们踏着伦杜[15]的舞步来来回回,严格遵照舞场指挥里迪奥·库何的命令。科尔希从他们每个人面前经过,吸引了阿尔杉茹的目光与赞许的笑容。稍微靠后一点,德黛也得到了赞许的微笑,她的心跳得厉害。虽然还只是一个没开苞的小姑娘,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出场了—— 驴子牵到屋里去 露水打湿太心烦 驴鞍上是天鹅绒 驴毯是绫罗绸缎 去了彩排现场的人都会看到科尔希扮的启明星,机灵闪耀、光彩夺目,但是外界民众却没能在游行队伍里看到她,因为没有时间了——新来的船只带走了她。她在这里停留了六个月;大家都叫她瑞典姑娘,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她是芬兰人。但是每个人都喜欢她,毫无保留地接纳了她,她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货船在港口抛锚后,她操着船员口音,用有限的葡萄牙语告诉阿尔杉茹:我该走了。我会带着肚子里我们的孩子。一切好东西都有期限,如果我们想要持久,就必须在恰当的时机结束。我会带走太阳、你的音乐和你的血。无论我到哪里,你都会在我身边,每时每刻。谢谢你,奥茹。 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把她送上船,货船在深夜起锚。佩德罗·阿尔杉茹站在星光的阴影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船鸣着笛离开海湾,投入了大海的怀抱,我不会跟你道别。一个古铜色皮肤的小男孩——巴伊亚的混血后代——将在雪上奔跑。 在海岸旁边,喜爱玩闹的德黛唱着三王节最流行的歌—— 提篮子的小姑娘 给我一口酒喝吧 西比拉娜你不给 就是让我们堕落哪 远方,在岛屿的另一边,在苍星与迷雾的指引下,灰色的轮船带走了启明星,正驶向寒冷的北方。德黛想让他开心,想让他沉默的嘴角上扬,让他沉寂的脸庞露出笑容。德黛将会成为一颗新星,她没有彗星金黄的彗尾,没有耀眼夺目的光晕,但有一种热带的温热,一种薰衣草的芳香,令人松弛。德黛是提篮子的小姑娘,提着一个大篮子。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们更好的人,没有比巴伊亚混血民族更文明的民族。”离开奇迹之篷时,瑞典姑娘对里迪奥、布迪昂与奥萨说。她从远方来,在这里居住过一段时间,她这么说是因为她知道。这是一种真正的知识,没有任何局限。为什么医学院的法医教授,研究院的学术导师,以博学与藏书著称的尼禄·阿尔格鲁博士会在他可怕的书页上用如此恶毒的词形容巴伊亚混血儿呢? 那本薄薄的小书是他的回忆录,文中的内容他曾在科学大会上讲过一次,后来又刊登在一本医学杂志上,题目已经表明了它的内容:“混血民族的心智退化——以巴伊亚为例”。我的天,教授如何能得到如此绝对的结论?“我们之所以贫穷落后,主要因为混血儿都是次等种族,没有能力。”至于黑人,在阿尔格鲁教授眼里,还没达到做人的条件。“在世界范围内,黑人什么时候建立过哪怕有一丝文明的国家?”在科学大会上,他向同事发问。 一天下午,微风阵阵,阳光普照,阿尔杉茹一摇一晃地经过耶稣神殿。他奉命带一条医学院秘书的口信给圣方济各会修道院院长。院长是一名荷兰修士,没有头发,留着胡子,待人亲切——他正非常享受地品着咖啡,看到阿尔杉茹过来,就给笑容可掬的杂役端了一杯。 “我认识您。”他用难听的口音说。 “我整天都在学校,在这个广场。” “不是在这儿。”神父非常开心地咧开嘴。“您知道在哪里吗?在坎东布雷仪式上。不过我只是个观众,躲在角落里。您坐在一把特别的椅子上,紧挨着‘圣母’。” “您,一个神父,去坎东布雷仪式?” “我有时候去,您别告诉任何人。玛耶太太是我的干亲家。她跟我说您非常擅长玛孔巴。咱们找一天,如果您愿意给我这个荣幸,我想和您谈谈……”在这个修道院回廊里,周围都是茂盛的大树、鲜花、瓷砖,阿尔杉茹感受到了世界的平静——隐藏在圣方济各会中的世界的平静。 “神父,只要您需要,我随时愿意效劳。” 在回医学院的路上,他从神殿经过:一个神父,一名修道院长,参加坎东布雷。真是没想到,这条信息值得记录下来;一群学生围住了他。 阿尔杉茹与医学院学生的关系非常好。勤奋认真、乐观开朗,当学生有困难不能保证出勤时,这位办公室杂役从来不会拒绝帮忙;他帮他们看管书籍、笔记、作业本。微小的帮助,长时间的交谈。从本科新生到在读博士都会到奇迹之篷或者布迪昂大师的卡波埃拉学校看他,有两三个还会参加坎东布雷的庆祝仪式。 无论是和他们,还是和学校的领导教授在一起,阿尔杉茹从来都殷勤友好;既不奴颜婢膝,也不心怀恶意——这就是巴伊亚人民。在做人的尊严上,城里最穷的人与最有权势的大人物没有区别;而且可以肯定的是,穷人更加文明。 学生对这个低级杂役的好感之所以能演变成牢固的友情与深深的感激,是因为当一个六年级学生差点遭到开除时,阿尔杉茹以自己决定性的证词救了他。那个学生卷入一项复杂困惑的事件,影响了一位自由教师[16]的家庭荣誉。在讯问笔录中,阿尔杉茹作为办公室的执勤人员,证明了男孩的清白无辜。受辱的讲师对这个男孩怀有极大的恨意。学生们聚集起来为同学辩护,但对结果持悲观态度。尽管阿尔杉茹刚就职不久,却没有袖手旁观。他得到了学生们的爱戴,也成了自由教师的敌人。不过这个讲师没把课程讲完就离职了。 刚走到广场中央的喷泉,学生们便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学生已经四年级了,有点不学无术,喜欢参加聚会玩闹,对阿尔杉茹的乐器才能深表钦佩,因为他自己也喜欢弹吉他。只见他递给阿尔杉茹一张报纸:“佩德罗大师,你怎么看?”其他人笑了,明显是在谐谑这位漂亮正直的混血儿。 阿尔杉茹扫了一眼报纸。他的眼睛眯起来,变得很红。对于尼禄·阿尔格鲁博士来说,巴西的不幸就是黑人,就是臭名昭著的种族融合。 “这位教授会把你的皮剥了,不留一丝污点,”这个四年级学生打趣说,“杀手、强盗、下流胚,这都是他的原话。你处在智慧与愚昧的边界。你看,混血儿还不如黑人呢。这个恶魔会灭了你和你的种族,佩德罗大师。” 佩德罗·阿尔杉茹刚刚回过神来,振作起来。 “只有我吗,我的好人?”他盯着男孩的头发、嘴巴、嘴唇、鼻子。“他会灭了我们所有人,灭了所有混血儿,我的好人。灭了我,也灭了你……”他的目光扫过其他人。“在场的人每个都逃不过,谁都没救。” 人群中发出苍白的笑声,只有两三个人大笑。四年级学生高兴地承认:“没人能赢得了你;我们的家谱都在你手上。” 一个大男孩站了出来,趾高气昂地说:“跟我没关系。”这个蠢货想了想自己的四个姓氏和两个贵族头衔。“我来自纯血家庭,没有受到过黑人污染,上帝保佑。” 阿尔杉茹的恨意消解了,变得开心起来;因为享有绝对的知识,他感受到自己的强大,也明白尼禄教授的文章——骗人的蠢话、没用的狗屎——不过是错误百出的中伤诽谤,表明了他的无知与自负。他看着这个男孩。 “你确定吗,我的好人?你出生时,你的曾外祖母已经去世了。你知道她叫什么吗?玛利亚·伊雅巴希。这是她所在部落的名字。你的曾外祖父正直善良,跟她结了婚。” “无耻的黑人,看我不揍你。” “好吧,我的好人,别憋着,上吧。” “小心点,阿尔曼多,他练过卡波埃拉。”一个同伴提醒道。 但是其他人都拿这个自负的同学取乐。 “让我们见识见识,阿尔曼多,什么是贵族血统!” “我不屑于跟一个小杂役打架。”贵族退出战场,争论也随之结束。 四年级学生还在嘲笑他。 “这个掉色的小猫之所以自视甚高,全因为他爷爷是帝国首相。傻瓜一个。” 一个戴着眼镜和圆顶礼帽的男孩加入谈话。 “我奶奶是混血儿,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阿尔杉茹准备上路。 “能把这张报纸借给我吗?” “你拿着吧。” 再没有一个学生用这种话题难为过阿尔杉茹,甚至当戈宾诺的阴影遮蔽了耶稣神殿,雅利安主义成为主流、成为医学院的官方教义时,也没有。二十年之后,骚乱真正爆发时,班级已经换了一届又一届,学生却依然支持杂役,反对教授。 在“启明星之家”,黑人、白人、混血儿无视大学教授的理论,在一起跳舞。科尔希或者德黛,任何一个都可以成为三王节之星,观众都同样欢迎,排名不分先后,更无高下之别。 航船已经消失在夜色与大洋中。德黛不再唱歌。她大大方方地躺在沙滩上,做好一切准备。佩德罗·阿尔杉茹听着海边的风声,听着浪花的低吟,也听着遥远的话语:“世界上没有比你们更好的人。”在寒冷的芬兰,将有一个小男孩在那里玩耍,他是太阳与冰雪的结合,有着古铜色的皮肤。他右手拿着一柄奥沙拉的神杖,他是斯堪的纳维亚之王。 固执的野心家佛斯托·佩纳收到一张汇票(数额很小)、一个教训以及一个提议 我难过地发现:即使最聪明的头脑也难以抵抗自负与妒意:我无法掩饰这伤感的现实,因为我本人对此深有体会。对于狡诈无耻的嫉妒和无知愚笨的自负,我是头号受害者。由于我有幸被伟大的莱文森看中,与他签署了(口头)协议来调查阿尔杉茹的生平,我的同行便肆意攻击我,诋毁我和安娜·梅尔塞德斯,往我身上泼污水,令我窒息于谣言的泥沼中。 我已经说起过那些政治阴谋与下流伎俩。他们把我形容成美帝国主义文化的狂热追随者,将我与左派对立起来(不过这一点在当下也不无好处),阻止我进入核心领域追逐功名——这正是我想做的,但需要有贵人提携、大力宣传。因此,我之所以不在这种公开场合宣扬我不可动摇的决心,是因为我是一名学者,而不是想要找麻烦进监狱的疯子或者冒险家。因此,我更喜欢用诗歌作战,用我自己极端难懂但又极端激进的诗歌作为武器,它战无不胜。 别以为卑鄙小人仅限于左派,其他人也不少,所有报纸都将我拒之门外。我曾是《城市报》的撰稿人,没拿过一分钱,谁敢向泽济尼奥博士讨要报酬呢,就因为在他的报纸上刊登了几首诗?他没想起来向我们讨要版面费与宣传费,我和其他几位诗人已经很开心了。每周日,我都会出现在亲爱的《城市报》上,它的页面就是文化最好的庇护所和宣传地:正是在依靠它,我们才有了庆祝佩德罗·阿尔杉茹百年诞辰的伟大运动。在这个辉煌机构的增刊上,我和基努·巴戴尔一直负责着《青年诗人专栏》——实际上活都是我干的,我们一起分享荣耀和女诗人。 我不仅是一名富有经验的诗人与批评家、《城市报》的撰稿人,现在更多了社会学家的荣耀,“做出了具有国际影响力的生动研究”(这句话是希尔维尼奥说的,在他热情洋溢的专栏中,用“彩虹般的文字,天使般的宝石”形容我)。正因为如此,一听说举办这项庆祝活动的消息,我就来到了这家颇具竞争力的晨报编辑部。 拜托你们站在公正的立场上告诉我:还有谁比我更适合负责这件事?我是这位哥伦比亚大学专家的直接助理,某种意义上的委托人,是他选择了我。为了调查这位不朽的巴伊亚人,他选择我而不是其他任何人。他不仅委托我做这件事,而且支付了报酬。报酬——请允许我用黑体书写这神圣的词语。我要把这个词扔到那群嫉妒自负的癞蛤蟆饥渴的脸上:他们哪个人拿到过慷慨大方的报酬,哪个人因为完成了一项严肃的工作,得到过外国专家的报酬,美元支付的报酬?他们靠大学政府的施舍度日,平时叫得很欢,一说到钱就温顺地像只绵羊。考虑到所有这些因素,你们告诉我,为了这一点小钱和还不错的声誉,谁最适合与值得称赞的《城市报》合作,负责这项值得称赞的活动?毕竟佩德罗·阿尔杉茹这块土地是我耕作的,是我的种植园。 你们不会相信,我竟然被他们扫地出门。那些无耻之徒在我和泽济尼奥博士之间设立了各种障碍。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所做的努力都付诸东流,得到的只有无耻的拒绝。赞助商是三个有权势的无赖。他们不耐烦地听我讲完话——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其中一个人听我讲完,便用空头支票打发了我。“现在我们什么都不需要,尊敬的先生。不过,在活动过程中,也许能给你个机会,做个采访或者报道。”既然如此,明智的我根本没提负责人的事儿;只说想为此做点贡献。 我回来了,但没有轻易认输。我带了一些材料给他们看,成功地将他们全部召集起来。他们愿意为这些文件支付一点可怜的小钱,却不愿在这场宣传盛宴上给我留个位置。 我决定抢先一步,同他们竞争,便寻求其他报纸。安娜·梅尔塞德斯试图帮我在她所在的《晨报》找机会,却一点用也没有:出版业的大佬们在公共问题上联手合作,而不是互相拆台。 我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再回到《城市报》,接受虽不体面却是唯一的提议——将我最好的资料贱卖出去。我以绝望者特有的勇气敲打泽济尼奥博士的门,这位大老板耐心地听我讲话。然而,当我拿出我的笔记,他却差点暴怒起来。“这正是我不想要的:对于这位精神高尚的伟人,这简直是一种亵渎。这是在丑化、贬低阿尔杉茹的形象。我不同意!倘若我们要买这篇危言耸听、刻意污蔑的文字,正是为了剔除它,以免有人用它损害佩德罗·阿尔杉茹的形象。我亲爱的佛斯托,想想学校里的孩子。” 我想了想学校里的孩子,用自己的沉默换了几枚硬币。泽济尼奥博士还有点激动,补充说:“不止一个伴侣,太无耻了!他甚至没结婚!我亲爱的诗人,记住这个教训:一个伟人必须遵循道德,如果他不小心堕落了,我们也要重塑他的完美形象。伟人是国家的瑰宝,是后世的典范:我们要将他们供奉在美德与天才的神坛上。” 带着汇票与教训,我道了声谢便走掉了。我要去找安娜·梅尔塞德斯,喝上一杯威士忌,这是最好的安慰。 我没能将自己的名字与阿尔杉茹在新闻业的荣耀联系在一起。留给我的只有少数几条推广消息,它们的作者是慷慨的专栏作家——希尔维尼奥、雷诺特、朱莉、马蒂尔德。还有几个搞戏剧的男孩也找过我,他们是先锋团体“打倒剧本、打倒灯光”的成员——团体的名字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们说可以排一出关于阿尔杉茹的戏,或者说“演出”,他们不喜欢“戏”这个词。我会考虑一下,如果他们能让我至少进导演组,我或许会冒这个险。 关于消费社会如何庆祝阿尔杉茹的百年诞辰,以他的荣耀为资本,赋予其意义与影响 1 阿尔杉茹百年诞辰庆祝活动执行委员会秘书长的头衔最终落在卡拉赞斯教授头上。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作为历史学家,卡拉赞斯教授的名气早已越过巴伊亚边界,延伸到全国各地。他关于卡努杜斯与劝世者安东尼奥的研究非常有独创性,受到国家历史学院元老的赞扬,如果没记错的话,他还获得了巴西文学院大奖(如果消息有误,还没有授予他这项荣誉,我有一个建议:不朽的先生们,是纠正这一巨大不公的时候了)。他是两个学院的教授,负责许多班级。他博学善良,每天奔波于课堂之间,心情总是很好,会讲许多历史笑话,努力从事着这艰难的职业。尽管每天都这么忙,他还有时间和精力在其他地方挂名任职;有些工作值得炫耀,但每一件都非常困难,而且全都免费——没有一点酬劳:他是巴伊亚文学院的秘书、巴伊亚历史地理学院的财务出纳、塞尔吉皮之家与民俗研究中心的主席,这还没算上他所住的小区,不知从何时起,他就是那里的业主委员会主席了。 如此多的活动任务,他每件都能按时完成,每项都能大获成功,再加上学习研究、撰写论文——教授一直都轻松愉快、不紧不慢。只要知道卡拉赞斯教授来自神秘的塞尔吉皮州,就不会觉得这些忙碌折腾有多么荒谬或难以置信了。塞尔吉皮人出生在大地主的控制下,出生在无尽的贫穷中。那里没有任何资源,没有劳动就业市场,也没有工资。一个塞尔吉皮人,熬过了居高不下的婴儿死亡率,扛过了从疟疾到天花的各种地方病,挺过了一系列艰难困苦,就成了一名无所不能的英雄,似乎有用不完的时间。由卡拉赞斯教授负责这些工作,庆祝活动的成功便有所保证。 不过,大荣誉委员会(简称大委会;外号车头会)已经提前设计好了盛大的庆祝活动。在以尊敬的州长大人为主席的大委会里,包括以下成员:主教长、军队司令、大学校长、州府市长、各文化团体的主席、巴伊亚银行领导、巴西银行经理、阿拉图工业中心执行主任、商业协会主席、各大日报负责人、文化教育处书记以及达米昂·德·索萨少校。 这还没有包括一些必须出席的名字,因为如果没有他们的许可,所有活动都注定失败或遭到禁止。每个大委会成员都有自己决定性的独特作用。泽济尼奥博士在他的办公室里如此解释道。当时,在《城市报》经理、秘书的协助下,小型执行委员会成员都聚集在那里,“正是因为小,才更灵活高效”。 其实也不是那么小。除了主席的不二人选泽济尼奥博士和秘书长卡拉赞斯教授,执行委员会成员还包括历史地理学院与文学院的两位主席、医学院与哲学院的两位主任、民俗研究中心秘书、旅游局监理,还有巴伊亚广告出版公司的总经理。 第一次会议上,每个人都出席了。会场气氛热烈,一位服务生——其实就是卫门——端来了已经倒在杯子里的威士忌,冰、苏打水、瓜拉那[1]和水则无限量供应。 “国产的……”阴郁的编辑部秘书费雷林尼亚尝了口酒,小声说道。 “为尊敬的各位干杯,你们的到来令《城市报》编辑部蓬荜生辉。”在泽济尼奥博士简短(却精彩)的演讲中,依然加入了几句熟练的自我推销,并大加赞扬了大荣誉委员会的其他成员,从州长到少校。与此同时,他还巧妙地表达了对他们每个人的要求。这样,有冲劲的市长先生负责将一条新路命名为阿尔杉茹;文化教育处秘书则要给一所学校命名,阿尔杉茹的回忆将在那里发扬光大:“那些崇敬他的孩子以后长大成人,将成为巴西未来的希望”;大学校长将给予我们文化材料上的必要帮助,协助组织整个活动,尤其是将要筹办的研讨会;旅游局监理可以为天南海北赶来的嘉宾提供机票、住宿;而各大日报负责人则是“我们的同僚而非竞争对手”,会对这件事给予充分报道,这种无条件的支持不仅体现在纸质出版物上,同样,由他们控制的电视广播也将派上用场。至于剩下的人:银行家、企业家、商人,广告公司那些能干的员工自然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我不小心漏掉什么人了吗?啊!对,达米昂·德·索萨少校,他受到民众爱戴,是我们城市的代言人;他曾是阿尔杉茹的朋友,也是大荣誉委员会里真正的平民代表:“我们不能忘记阿尔杉茹来自平民阶层,出身于卑微的劳动者家庭。他从底层起步,最终达到了科学与文学的顶峰。”(掌声) 在品尝威士忌与咖啡的间隙(“杂牌威士忌,最廉价的货色,阿尔杉茹值得更好的东西,起码要是上等烧酒,”历史地理学院主席、知名元老马加良斯·奈托心想,他把酒杯放下,拿起盛咖啡的小杯子),执行委员会制订了庆祝计划,决定主要从三个方面着手,同时不忘加入其他有独创性的活动: A) 在12月18号之前的四个星期,《城市报》将于每周日推出一份特别刊物,专门介绍阿尔杉茹及其作品;巴伊亚乃至全国最具代表性的人物都要参与进来。就连广告,广告公司总经理说,也将为阿尔杉茹增添荣耀。他们定出第一份撰稿人名单,全都是重量级人物。四份特刊分别由历史地理学院主席、文学院主席、民俗研究中心秘书和卡拉赞斯教授负责。 B) 在哲学院举办一次仅限于阿尔杉茹相关内容的研讨会,主题就是“巴西种族民主与种族隔离——人性的肯定与否定”。研讨会的主意来自拉莫斯教授,他从里约热内卢给泽济尼奥教授写了封信:“佩德罗·阿尔杉茹是解决巴西种族问题的大师与表率:混血、融合、铸造——倘若要向他埋没多年的回忆致敬,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将专家聚集起来,再次强调巴西宗旨的正确,控诉种族隔离、种族主义、相互敌视的种种恶行。”组织研讨会的重任落在了医学院与哲学院的两位主任和旅游局监理身上,当然,还有勇猛的塞尔吉皮人。 C) 12月18日晚上,盛大的庆祝活动闭幕式将在历史地理学院的礼堂举行——这是最合适的地方,知名学府所在地,房间简朴、阴暗而又窄小。“这是因为,”泽济尼奥博士谨慎准确地说,“挤满了人的小房间也比都是空椅子的大会堂要好。”旅游局监理是名乐观主义者,认为医学院的大礼堂更合适,为什么不定在更大也更豪华的校长礼堂呢?这个城市有许多人愿意牺牲点时间来当听众,再说还有从里约来的拉莫斯博士,医学院、文学院、民俗研究中心、哲学院以及历史地理学院的各位代表——这五场演说必定充满美感,是科学的顶峰,难以企及的佳作!啊,难以企及,又臭又长。泽济尼奥博士阅人无数,可没有这么乐观;在他看来,旅游局监理太浅薄了。这项盛举的组织活动由卡拉赞斯教授全权负责。如果连他都不能把哲学院礼堂的两百个座位填满,也就没人做得到了。 会议记录并没有形成文字,因为不需要。作为补偿,泽济尼奥博士要了一份打印好的三个项目的清单,包含了所有细节——姓名、主题、演讲者、论文以及其他信息,一样都不能少。因为在“公布出来之前”,他还想再研究一下。他露出迷人的笑容——似乎这样更能让对方掏出腰包——补充说:“我们将把这些一点一点公布出来,每天都有点新鲜事。这样就能保留悬念,制造兴趣。” “你得去要个通行证。”阴郁的费雷林尼亚对幽默的戈德曼小声说——后者是日报社经理,拒绝别人的专家——“保险柜里没钱。” “去找国家情报局,还是警察局长?” “估计两个都得找。” 摄影师们拍摄下了这次亲切友好、硕果累累的会面,将把它放在明日报纸的头版,并留待以后使用。电视摄像机也将这次会面记录下来,准备在《晚间新闻》上播报——这对布里托博士来说是小菜一碟,“友好的同僚而非竞争对手”,泽济尼奥·品托博士又一次说对了。 他们定好了下一次的会议日期。临走之前,这位长胜不败的企业家同每一个人都握了手。“倘若在家里,他也会给客人这种杂牌威士忌吗?”马加良斯大师耿耿于怀地想。“肯定不会。他家一定有苏格兰存货。毕竟这些百万富翁什么都干得出来,谁也想不透。” 2 饱满的脸上透出干练与活力,时不时地爆发出亲切的笑容或者几句脏话,留着漂亮的小胡子,明显已经开始秃顶,身体有些微微发福,衬衫被汗水浸湿了——巴伊亚广告出版公司的总经理加斯当·希玛斯正向自己的助手走去。这是一个仅有五人的小团队,但个个都能力超群、出类拔萃、不可战胜。希玛斯向他们通报了负责阿尔杉茹百年诞辰庆祝活动执行委员会的会议结果。现在轮到他们这五个拿着国王般报酬的头脑行动起来,开展另一方面的宣传活动,唯一真正有价值的活动:也即商业方面的活动,广告、利润、巨大的收益。在加斯当·希玛斯的嘴里,在他的小胡子下面,轻轻说出这个关键词:巨大的收益。好像他正在品尝蜜酒或鱼子酱,或者一口稀有的葡萄酒。 “每本增刊八页,其中五页是留给广告的。第四本也就是最后一本增刊有十二页,其中有七页或七页半归我们所有,如果有必要,也可以达到八页。不仅如此,亲爱的朋友,我们不该只局限于增刊。场地是开放的,需要的只是想象力,要懂得创造,像艺术家那样!孩子们,快去工作吧,别浪费时间。我要在最短时间取得具体成果。别忘了,效率和品质是我们的座右铭。” 说完这些话,他便回到办公室,靠在椅子上。加斯当·希玛斯是既有效率又有品质的男人:聪明、勤奋、有想象力。当他自我审视的时候,却发现他所从事的并非自己擅长的工作,他对自己的谋生之道毫无兴趣。他之所以从事这项工作,是为了生存和虚荣:这项工作能带给他丰厚的回报和社会威望。倘若依照自己的喜好,他会继续留在报社。他从那里起步,拿着卑微的工资,但是不用像现在这样戴着大人物的假面具。这副面具和他快乐懒散的面庞实在太不相称了。对他来说,快乐就像一副多米诺骨牌,只需要在“模范市场”来口烧酒、参加个聚会或者随意的闲聊。“我是个太典型的巴伊亚人,不适合这份工作。”他曾对手下的一名职员、年轻的阿尔诺承认过。阿尔诺有着里约人特有的友好,是广告业的精英。“我该怎么办呢?”“哎呀,我亲爱的加斯当,这算什么问题: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公司总经理意味着数不清的金钱和令人羡慕的地位。”在办公室里,加·希就像一个无能的奴隶。他看着高尔夫球场的景色,看着海上的堡垒,看着绿色的岛屿和平静穿梭的船只。办公室彰显着财富与权势:家具是黑檀做的、“日纳络”的地毯上放着木头金属制成的装饰品:一只勇猛的大鸟和一只由马里奥·克拉沃制作的残酷的昆虫,还有一位金发碧眼的女秘书。无论什么样的职业、艺术,还是这份工作最赚钱。 我们这个时代最主要的艺术。 我们每个人都清楚,甚至连那些最平庸的懦夫也不能否认,宣传是最崇高威严的艺术: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它——诗歌、绘画、小说、音乐、戏剧都不行,连电影也不行。至于电视和广播,可以说成是宣传的一部分,而并非独立的存在。 没有一个画家能有广告美工那样富有创造力:工作室能产生一大群毕加索。没有一个作家能跟广告文案策划师相抗衡;没有任何一种文体,无论韵文还是散文,能够拥有如此丰富的想象资源:这些文案整合了现实主义与超现实主义,具有无与伦比的传播能力;在工作室里,十几个海明威开创了新的文学形式。既然真相已经如此明显,阳光之下熠熠生辉,遮掩又有什么用呢? 连那些毕加索、海明威们都要依赖宣传,他们许多人都是广告办公室里的产物,眨眼之间便包装出来受到热捧。至少有那么几个月,作家或画家的名字会为大众呆瓜所敬仰称赞。之后便消失了,毕竟谁都不是上帝,不能平空创造出文人画家,让他们永远停留在聚光灯下或专栏里。但是得到宣传的人毕竟有自己的高光时刻,自己的机会,花钱越多机会就越大。剩下的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你必须知道如何运作:只需向虚荣的广场上看一眼,就能看到这样的无赖济济一堂、人满为患。他们都是人造学者,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平庸无能,轻而易举地名利双收,而不用像卡拉赞斯教授那样在两个学院与无数班级中耗费生命——那是只有蠢货才跑的马拉松,一点用也没有,无论是对于必不可少的野心家,还是对于骗术。啊,骗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词汇,值得我们尊敬、赞叹,还没有得到这个消费社会足够的颂扬。 阿尔诺——那束从里约引进过来的青年之光,那根浸在正宗苏格兰威士忌中的笔杆子——经过两三天的忙碌工作、深入思考与无穷想象,给加斯当·希玛斯带来了第一个惊喜。他把一张纸放在领导桌上,上面用大大的字迹写着这天才的创意—— 译成英语、德语、俄语, 阿尔杉茹就是外汇储备 能促进巴西的强大 同样是外汇储备的还有 可可出口合作公司。 “真是绝了!”加斯当赞叹道,“你是最棒的!” 其他成果相继问世,也同样出色。但阿尔诺依然力拔头筹。他是广告业的年轻王子,极有天赋,挣的钱跟半个学院的教授加起来一样多。 为了让读者们提高一点文化素养,有必要回忆一下那些最成功的文字—— “喝极地啤酒,为阿尔杉茹干杯。” “倘若阿尔杉茹还在世,一定会用祖林皮克斯电子打字机写书。” “今年,阿尔杉茹诞辰一百周年,工业中心建造了新巴伊亚。” “1868年,巴伊亚诞生了两位巨人:佩德罗·阿尔杉茹与阿尔舒特保险公司。” 最初的胜利并没有使阿尔诺满足,他创造了另一个奇迹——重复比任何形容词都有用—— 阿尔杉茹 天使 星星 星星 星星 星星 星星之家 星星之家 四代人都穿 天使与大天使 只要五份不多的小钱 他很满意自己的创作,亲自将它送到客户手中。客户是一名鞋业商人,因为正在节食减肥——没有比这更糟的了——他非常不悦地接待了阿尔诺。商人大概五十多岁,眉毛很浓,穿着考究,手上戴着毕业戒指,是个冷淡的人。只见他失望地摇了摇头,说:“我已经老了,体弱多病,还要忍饥挨饿。您还年轻,帅气潇洒,嘴里有威士忌和炸豆面包的味道,这两样是绝配。不过让我告诉你,这条广告词就是坨牛粪。” 他这种假装谦卑但异常粗鲁的说话方式,非但没让阿尔诺感觉受到冒犯,反而令他大笑起来。客户开始详细阐述:“尊敬的先生,星星之家有三家分店,而不是广告所展现的那样,似乎只有一家。而且你根本没说地址。也没说起鞋——我告诉你,我是做鞋子生意的,您好像还不知道。还有穿这个词,太容易跟穿衣服弄混了。根本弄不清是鞋店还是裁缝铺子。要是换我来写,会做得更好也更便宜。” 他们并没有因此吵架。那些渴望看到老板蹂躏别人的员工又失望了。恰恰相反,他们两个人一起修改了广告词,然后到街上散步。当时恰逢傍晚,微风从海上吹来,沿着斜坡而上。“你喜欢古董吗?”商人问。“我还是更现代一点。”阿尔诺承认说,但他还是陪这个驴脾气来到古董店。这些古董店都坐落在小巷胡同里。这也是他第一次走进一个专卖小摆设的店铺。他看到旧油灯、银质小帆船、戒指、奇妙的珠宝、长凳和大扶手椅、水晶松果、伦敦或者阿姆斯特丹的版画、一个手绘祭台,还有一尊古老的木质圣徒像。阿尔诺突然感受到美的魔力。 第二天,在办公室里,当加斯当·希玛斯对修改过的计划做最终审查时,阿尔诺·梅洛对他说:“前辈,你说得对:巴伊亚不适合这个行业,没有这个环境。如果有机会,我就丢下这摊烂事,到路上多走走。加斯当,你告诉我,你见过圣方济各第三教堂的立面吗?” “你疯了吗!小伙子,我出生在这儿。” “因为我已经在巴伊亚待了一年了。我无数次经过那里,却从没有停下脚步仔细观察。我就像一匹马,加斯当先生,一个动物,一个可怜虫,一个广告公司的混蛋。” 加斯当·希玛斯叹了口气:“这样可不行。” 3 执行委员会第二次会议的出席人数大大减少:一般都是这样,第二次会议既没有照片也不能上头版——最多在报纸内页上占两行字。 历史地理学院与文学院的两位主席授权让卡拉赞斯教授作为代表,因为教授在两个学院都占有一席之地。医学院、哲学院的两位主任与旅游局监理也因故未能到场,他们宣称当天有其他安排,但是支持会上的一切决议。 哲学院只有阿泽维多教授来了。他为研讨会项目而来,完全出于个人目的,认为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想法。拉莫斯教授从里约写信给他,请他帮助组织研讨会。“这件事对巴西文化有重大意义:这是第一场关于种族主义的系统性辩论,真正立足于科学。它将比以往任何讨论都更加准确、激烈,将在世界范围内掀起一股巨浪,尤其是在美国,那里的黑人力量还很年轻,但又非常重要。南非的情况更加严重,那里似乎完全继承了纳粹传统。”阿泽维多教授已经准备好了一篇材料丰富的论文,论述了在解决种族问题的巴西模式方面,阿尔杉茹做出的突出贡献。如果会议能够通过,他就按照拉莫斯教授的提议,用阿尔杉茹在《巴伊亚家庭混血记录》中的一句话作为题记:“如果巴西为丰富世界文明做出了什么有价值的事情,那就是混血——它在人类档案中记载了我们的存在,是我们留给人类的最大财富。” 民俗研究中心秘书也出席了这次会议:为了能在众多民族志学家、人类学家、社会学家中脱颖而出,她必须拼尽全力。因为其他人都已取得硕士学位,大多数人都有大学奖学金或者外国夜总会的支持,他们有自己的团队,有学生助手从旁协助;而她不过是个自学成才的手工艺人,只能一个人轻装上阵,独立研究、探索——她不能放过这次机会。她名叫伊德尔维斯·维埃拉,是个矫健爽朗的姑娘,也是巴伊亚少数几个读过阿尔杉茹作品的人。除了她和阿泽维多教授,就只有秘书长卡拉赞斯参加了会议:“我每做一件事都会尽力把它做好。” 广告公司总经理也来了一趟。他带着皮包、文件、大纲、图表、规划;刚到就和报社经理一起钻进了泽济尼奥博士的办公室。博士派人请卡拉赞斯与其他同事“稍等一会儿”。众人便在编辑部聊上了天。 阴郁的费雷林尼亚拽着执行委员会秘书长的胳膊,把他拉到窗边一块没人的地方,悄悄透露了自己的隐忧:出事了,“沙皇的脸色像刚死了人”。编辑部秘书向来以杞人忧天著称,塞尔吉皮人深知这一点,也就没把他的话当回事。这段期间谣言四起,前景似乎不容乐观,连日常生活都显得悲伤不安。然而,在办公室的门终于打开,加斯当·希玛斯和报社经理走出来时,卡拉赞斯注意到泽济尼奥那张看似欢快热情的脸上残存的震惊与忧虑。“请进来吧,”博士说,“原谅我耽误了大家的时间。” 大家还没有落座,卡拉赞斯就宣布:“阿泽维多教授代表哲学院出席这次会议。文学院主席奈托大师也无法前来,因为他当选了国会议员,现在正在巴西利亚。他委托我代表他。医学院主任与旅游局监理……” “他们打电话解释了为什么不能到场,”大亨打断了他的话,“这无关紧要,甚至更好。小范围的会议能让我们更加心平气和地交谈,把想法整理好,解决我们这场伟大宣传中的一些问题。朋友们,让我们坐下来谈。” 阿泽维多教授开始发言,他的音调就像一名传教士。 “请允许我向您表示祝贺,品托博士,这种开创性的庆祝活动值得任何形式的赞美。我尤其想强调一下有关种族融合与宗族隔离的研讨会,这将是巴西近几年来最前沿、最重要,也是最严肃的学术事件。我们每个人都该得到祝贺,而您是排在第一位的。” 泽济尼奥先生接受了赞扬,态度十分谦逊,似乎是为国家、文化尽了自己应尽的义务,一切牺牲都是应该的。 “谢谢您,尊敬的教授。您的话让我非常受用。不过,既然您说到了研讨会,我也简要说说我的看法:我重新研究了一下这个问题,深入发掘了它所隐含的意义,也得到了一些结论。现在我希望你们能用理智与爱国主义评判一下。首先,我要表明我对拉莫斯教授非常钦佩,他创作了许多杰作。关于这一点,最好的证明就是,我找到他,希望他为阿尔杉茹的纪念活动出一份力。他所提议的研讨会无疑有着极大的科学价值,但是在当今形势下,我觉得并不合适。” 阿泽维多教授感到脊背发凉:每当他听到有人说出这几个不祥的单词,“在当今形势下”,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过去的几年里,阿泽维多教授与他在大学的同事都经历了一段艰苦的岁月。正因为如此,在听到后半部分——肯定是最糟糕的部分——之前,他抢先一步。 “恰恰相反,品托博士,如今正是最好的时机:在美国,种族斗争几乎上升到内战高度;非洲的新兴国家也在世界政治舞台崭露头角。还有……” “正是这样,我亲爱的教授朋友,您这些支持研讨会的论据,在我看来,恰恰会使它演变成危机,一场空前的危机。” “危机?”卡拉赞斯插话了,“我没看出来。” “危机,而且非常严重。这场研讨会的主题是爆炸性的——种族融合与种族隔离——是非常危险的煽动焦点,或许会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亲爱的朋友们,你们想想那些大学生、中学生。我不是说你们的呼吁没有道理,我们的报纸也在勇敢地发声。不过对于那些渗透在学生队伍里的煽动者而言,一切借口都可以成为他们煽风点火、聚众闹事的理由。” “全完了。”阿泽维多教授明白这一点,但还在争取:拉莫斯的观点值得他做最后一搏。 “看在上帝的分上,品托博士:那些学生,甚至包括左派学生,都会尽其所能支持这次研讨会。我亲自跟很多学生谈过,每个人都表示支持并感兴趣。这是一次纯学术意义的聚会。” “教授,您看,您又给我提供了新的论据,证明我才是正确的。危险的正是学生的支持。这件事就像火药,就像炸弹。把一个学术意义的研讨会变成街头的游行示威,再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他们会支持美国黑人,反对美国政府;如果我们举办这次研讨会,就很可能以美国使馆的大火收尾。教授,您自己也说了,这次研讨会带有左倾色彩。” “我没说过。科学就是科学,不分左右。我是说那些学生……” “都是一个意思:您说左翼学生会支持这个想法。危险正在于此,教授。” “不过这一次,我们已经不能……”卡拉赞斯又一次站到同事这边。 泽济尼奥博士已经明显不耐烦了,他决定结束这个话题。 “卡拉赞斯教授,如果我打断了您,请您原谅:我们这是在浪费时间。即便你们说服了我,这或许并不难……”他顿了顿,觉得非常不自在。“即便如此,研讨会也无法举行。”他感到越来越不舒服,继续说道:“我,好吧,有人找过我。我已经将这件事的各方各面都讨论过了。” “有人找过你?是谁?”民俗研究中心秘书想要知道,完全没想到会是警察。 “有权这么做的人,我亲爱的朋友。阿泽维多教授,我想您该明白并且赞同我的立场了吧?毕竟,我希望您能向拉莫斯教授解释一下,我不希望他误解我。” 他看着窗外,对面的小酒馆里,报社编辑大口吞下媒体,就着黄油面包。 “我们漏掉了一些东西。一些细节能够把表面上的好主意变成特定时刻令人厌恶的东西,我们却没注意到。我要跟你们说一些非常机密的事情:就是现在,巴西外交部正在努力达成与南非的大规模合作协议。这些国家的经济增长很快,扩展同这些强国的双边关系对我们有重大意义。毕竟在联合国我们已经联合起来,维护相同的立场,建立一个反共产主义政治同盟也不是没有可能。再过几天,约翰内斯堡到里约热内卢之间就会建立起一条直飞航线。你们明白了吧?现在怎么能把巴西专家聚集起来,让他们大肆抨击种族隔离,或者说,抨击南非共和国?我就不提美国,不提我们同这个美洲大国之间的合作协议了。现在黑人问题最让他们头疼,我们还去火上浇油?从种族主义到越南只有一步之遥。而且是一小步。这是非常严肃的理由,我的朋友们。无论我多想捍卫我们的计划,都无法辩解。” “你是说研讨会被禁止了?”民俗研究中心秘书又犯傻了,说话之前都没好好想想。这是老百姓说话的毛病,简单直接。 泽济尼奥博士调整好心情,张开双臂。 “看在上帝的分上,伊德尔维斯小姐,没有人禁止任何东西。我们是民主国家,没有人在巴西下禁令,拜托您了!我们现在,在这儿,重新审视了一下这件事,考虑到新的资料,于是我们——执行委员会而不是其他人——决定暂停举办研讨会。尽管如此,我们并不会因此取消佩德罗·阿尔杉茹的百年诞辰庆祝活动。增刊已经开始准备了,加斯当带来了激动人心的消息,前景一片光明。闭幕式上会有一些学术色彩和必不可少的演讲。只要不像研讨会那样具有颠覆性,我们还可以设想任何其他可能的活动。” 面对当前形势下的沉默,泽济尼奥博士从令人厌恶的话题灰烬中再次重生。 “我希望你们能考虑一下,比如一场大型作文比赛,让中学生以当今的爱国主义为题写一篇文章。可以叫作‘阿尔杉茹奖’,奖品珍贵,令人向往:胜者可以得到两张往返葡萄牙的机票和一个星期的双人住宿。你们觉得怎么样?朋友们,好好考虑一下,谢谢大家。” 连杯国产威士忌都没有。 4 医学作家协会(总部在巴伊亚,其他州的许多城市都有分部)发表了一份支持庆祝活动的声明——尽管没有取得医师资格,佩德罗·阿尔杉茹与医生阶层的联系却非常紧密。起到纽带作用的是巴伊亚医学院,“阿尔杉茹曾在这里做出过巨大牺牲与突出贡献”。 这个活跃机构的主席是一位放射科医生,就职于一家令人欣羡的诊所,为许多知名医生写过传记。由于申请了在闭幕式上——第六个!——发言,他一直在寻找阿尔杉茹更加准确、私密的消息,以期在干巴巴的学术讲话中增加一点人性的注脚。经过层层侦察,他最终找了达米昂·德·索萨少校。后者很多年前便在“勇武酒吧”设立了夜间办公室,酒吧坐落在佩罗林尼奥一个阴森的胡同里。 “勇武酒吧”是如今巴伊亚少有的几个仍然提供桌椅的酒吧,能够让顾客享受谈天的乐趣。酒吧曾一度占据着主教堂广场上最好的位置。店主是来自蓬特韦德拉的加利西亚人,已经在巴西待了大半个世纪。在原先那个令人觊觎的街角,他的儿子们开了一家自助餐厅“站着吃”,这个新主意取得了爆炸性的成功:只要花上很少的钱,顾客就能得到一盘盛好的饭和一杯自选的饮料。顾客把盘子饮料放在一个会绕着屋子转的台子上,边跑边吃,只要十分钟他就不想再吃了:不用浪费时间在午饭上,才能赚更多的钱。那位老加利西亚人是顾客的好朋友,非常喜欢喝红酒(他并不蔑视甘蔗烧酒,只要足够好)。他把那个值钱的地段让给了贪婪的进步主义儿子,却坚决捍卫了酒吧的桌椅与不分昼夜的热情聊天。他停留在妓院的胡同里,跟醉汉们和谐共处——他们既是他的顾客,也是他的朋友。其中有一位老主顾,天一黑就坐在那里,总会要一杯晚餐开胃酒——他就是少校。 优雅的放射科医师穿着正式,在这个破地方感到局促不安;仿佛时光倒流,他回到了一个被流放的城市:人行道上的黑色石块、微弱的灯光、房屋斑驳的墙壁、阴影、东方特有的味道。当天晚上,他并非唯一一个找少校了解阿尔杉茹生平的人:在“勇武酒吧”他见到了加斯当·希玛斯和广告公司的一位花花公子。他们用力地碰着酒杯,喝着红极一时的“公羊扳机”,而那个衣着华丽的小伙子(之后才知道他叫阿尔诺·梅洛)则吃着炸豆面包——“没有比这更解馋的。”一个巴伊亚妇女在酒吧门口支起小摊,生起炉灶,已经二十年了:她随酒吧一起从主教堂广场搬到了这里。对医学作家学会主席而言,这是一次令人兴奋的全新体验: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医院与学校里的学生、智利街上的诊所、格拉萨的家以及开会、赴宴、接待。到了星期天,他会到海边去游个泳,吃一顿豆饭。 “放射科医生?”少校读着医生的名片,“太棒了。纳塔尔大夫度假去了,翁贝尔托大夫也旅游去了,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快请坐,这就是咱家。你喝什么?和我们一样?我推荐这个。要想开胃的话,没有比这个好的。”他转向西班牙人。“帕科,再拿几杯‘扳机’过来,顺便来认识一下本尼托医生,他今天赏光来到这里。” 本尼托医生有些过于优雅地接过酒杯,小心翼翼地尝了口这诡异的混合物,啊,太奇特了!希玛斯与阿尔诺已经喝多了,大概是第四或者第五杯了,像阿尔杉茹那样左摇右晃。少校面不改色,吸了口难闻的烟斗。 “据说,有一种东西,一个雅巴,听说佩德罗·阿尔杉茹好色的名声,决定给他一点教训,令他完全臣服。为了达到目的,她变成了全巴伊亚最迷人的黑人美女……” “雅巴?是什么东西?”阿尔诺问道。 “一个看不到尾巴的女魔鬼。” 他们就在这个酒吧吃了晚饭。黄橄榄油炸鱼,还有足够的冰啤酒佐餐;他们都舔着嘴唇。晚饭中间,少校两次提议上甘蔗烧酒:“让啤酒尝尝厉害。” 晚饭过后,他们近距离参观了原本是埃斯特妓院的地方,尽管现在那里已经变成“如特蜜罐”,仍然可以喝到阿尔杉茹时代著名的白兰地。午夜时分,加斯当·希玛斯对着一位浪漫积极的女观众演唱《星星地板》,阿尔诺做了一个演讲,尽管在意识形态方面令人困惑,却激烈抨击了一般意义上的消费社会与资本主义。 凌晨两点,本尼托医生凭着强大的意志力,成功从那里脱身。他钻进一辆出租车,将自己的汽车停在耶稣圣殿广场:他一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多酒,哪怕是学生时代,也从没有陷入如此荒谬的境地。“原谅我,亲爱的,我走进了一个不可理喻的世界。关于阿尔杉茹,我只知道他曾经跟一个魔鬼恋爱过。” “一个魔鬼?”妻子搅拌着果子盐。 第二天,他来到诊所,前三名病人都是少校介绍来的,每人都拿着一张小纸条:“达米昂·德·索萨少校向善良的医生引介这名穷人,请求您慈悲为怀,为他拍一张X光片,上帝会连本带利报答您的。” 两张胸片,一张肾片,这只是前三张;有需要的人无穷无尽。 5 在佩德罗·阿尔杉茹百周年纪念活动中,巴伊亚医学院属于最积极的协作者之一。《城市报》刚刚放出活动消息,各方面的合作声明也刚处于起步阶段,这位传统高校的发言人便在《城市报》的采访中表示:“佩德罗·阿尔杉茹是医学院的儿子,他的作品是我们神圣遗产的一部分。这份无与伦比的遗产起始于耶稣圣殿广场,起始于最重要的耶稣会学校,又因为医学院的杰出大师而变得越发牢靠。正是在医学院,巴西基础教育打下了最初的根基。佩德罗·阿尔杉茹的作品如今已经享誉海外。正因为它的作者曾是医学院行政处的一员,继承了学院的优良传统。在主攻医学的同时,没有放弃对兄弟学科的钻研,尤其是文学。在我们可敬的学院里,回响着巴西最伟大的布道之声:他们同样是优秀的文学家,风格优雅、语言纯粹——科学与文学,医学与修辞,在学堂中手牵着手。在崇高的精神氛围中,佩德罗·阿尔杉茹锻造了自己的灵魂;在令人仰慕的学院教义中,他丰富了自己的笔杆。因此,借着这份荣耀的日报,我们有理由骄傲地宣称:佩德罗·阿尔杉茹的作品是巴伊亚医学院的成果。”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句话也有点道理。 关于书籍、论文与理论,大学教授与游吟诗人,示巴国女皇、伯爵夫人与雅巴,以及在如此的混乱中出现的一个谜语和一个胆大妄为的想 1 据说,亲爱的,有种叫雅巴的东西路过巴伊亚,感到很生气,觉得受到了冒犯,因为佩德罗·阿尔杉茹放荡堕落、纵情淫乱,就像女人身上的寄生虫,是个有多名雌性配偶的雄性动物。他就像一名牧羊人,掌管着一群温柔忠诚的小羊羔;更像一位妻妾成群的非洲酋长,因为那些尤物不仅相互认识、相互拜访,还会一起照顾小孩儿。尽管孩子的母亲不同,但都是他的孩子。她们互相认作干亲家,一起给孩子哺乳,聊天吃饭,笑声不断。她们还常常聚集在火炉边,为暴君烹饪可口的饭菜。 佩德罗·阿尔杉茹对她们每个人都照顾有加。一次宠幸一个人,每个人都能得到满足,仿佛他唯一的工作就是在床上纵欲求欢,用那玩意儿发号施令,真是享受的职业。他就像一位勋爵,一位帕夏,是个整日酒足饭饱的流氓,生活就是为了享乐。他生活得很好,一切都平平静静。没有一个女人跟他闹过别扭,要死要活,或者威胁要离开他。那些不要脸的只会跟在他身后撒娇献媚,从没想过要离开他,让他吃醋或给他戴绿帽子——就连开玩笑时也不曾这样想。佩德罗·阿尔杉茹真有福气,既能享受美食,也能享受爱情。 雅巴不能容忍这种情况,认为这是对全体女性的侮辱,便决定狠狠地教训一下阿尔杉茹大师,让他在乞求与等待、邀请与拒绝、绝望与抛弃、背叛与屈辱等等追求爱情而不得的过程中,好好尝尝爱情的苦头。这个花花公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般痛苦的爱情,他会在任何地方诱惑妇女,从孕妇的天鹅绒床垫到木头单人床,从沙滩到丛林,从清晨的海湾到夜晚的港口。该到他受苦的时候了,他会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得到教训——面对阿尔杉茹不会动情的传言,雅巴暗暗发誓:我会让巴伊亚,让全世界看到你枯萎的阳具与受伤的心,看到你头上戴着绿帽子,无论是在路上、床上,甚至报纸杂志上,你都将受到讽刺、挖苦、嘲笑。 为了达到目的,雅巴变成了迄今为止最迷人的黑人美女,无论是在非洲、古巴,还是巴西,甚至在传奇故事、美术作品里都没有她这么漂亮的。她那过火的黑色,如黑珍珠般令人眼花缭乱;玫瑰的清香掩盖了硫磺的味道;全包裹的凉鞋遮盖了羊蹄般的双脚。它的尾巴变成了丰满的屁股,不安分地左摇右摆,完全不需要依从身体。若要对她的美貌有些概念,只需要说一点:在她从偏僻角落向奇迹之篷走去的一路上,就迷倒了六个混血儿、两个黑人和十二个白人,解散了一支宗教游行队伍:神父脱下长袍背叛了信仰,连圣像奥诺夫里都转过身来,对她微笑。 雅巴穿着蓬大的裙子,开心地笑着:这个自负的人将为自己的骄傲付出代价,哪怕他是一匹在女人面前从不言败的种马。她一开口,就要让他的命根子高高举起、跃跃欲试,接着就让它蔫头耷脑、丧失能力,成为博物馆里软沓沓的死皮:这是佩德罗·阿尔杉茹的阳具,曾经非常有名,后来一个雅巴夺走了他的勇气与名声。 在这一点上,她确信自己必胜无疑:谁都知道雅巴能变成绝世美女,令人欲罢不能,她情感炙烈,温柔与智慧并存;大家还知道她们从来不曾流露出欢悦——从来没有达到过高潮,她们总是不满足,想要更多,欲望不断增加。她们还没能穿越甜蜜的天堂之门,同伴的阳具便软弱无力、跪地求饶。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任何一根阴茎能够冲破那空洞的欲望之墙,让难以驯服的该死的雅巴达到高潮,高喊“和散那”与“哈利路亚”。 但是惩罚并不仅限于不举,不仅要让他在这甜蜜剧烈的活动中惨败,更要让他的心千疮百孔、破烂不堪。因为雅巴想把他玩弄于鼓掌之中,让他成为可怜的乞讨者、不幸的奴隶,遭到背叛,深陷绝望。在这两种羞辱中,哪个更可怕、更可鄙? 化身心满意足地从街上走来,已经酝酿好了计划:先让他无数次地尝过阴户与晕厥的滋味,等他掉入爱情的陷阱俯首称臣,就把他扔到另一个世界,无情冷漠,不告而别。她要看着他——让全世界都看着他——匍匐在自己脚下,苦苦哀求;舌头舔着地上的尘土,嘴唇亲吻着她的脚印;就像一块破布,外表就像垃圾,内心是一个温顺的王八,祈求她能看他一眼,朝他笑笑,做个手势,祈求能碰碰她的指尖、她的脚后跟,啊,行行好吧,把你的嘴和乳房给我,高傲的黑美人。 他已经陷入蔑视与嘲弄的泥沼里,雅巴还要再踩上一脚,狠狠地羞辱他:跟其他人海誓山盟,当着他的面跟邻居调情。她要让所有人看着他黯然神伤、心力交瘁,看到他像变了一个人,拿起匕首,举起砍刀:要么回来,要么我就杀了你这个臭婊子;你要敢跟别人上床,我就杀了你,再自杀。 就这样,在大白天,在每个人的眼皮子底下,他就这样连滚带爬地哭着哀求,尊严扫地,最后一点脸面也被扒得精光。他就像一只蛆虫,在泥里,在耻辱里,在死亡里,在爱情的剧痛里。来吧,把你所有的情人、姘夫都带来,在我身上插满绿帽子的旗帜,我带着满身的肮脏屈辱爱着你,请求你,来吧!我接受你,满怀感激! 雅巴不懂得享乐,这点我们已经知道了;但是她们同样不会爱也不会痛,正如已经证明的那样,雅巴没有心——她们的胸膛是空的,空无一物,无药可医。正因为如此,她无耻而又邪恶,在大街上边走边笑,高高的屁股扭来扭去。只要看她一眼,男人们就不行了。可怜的阿尔杉茹。 但是,亲爱的,佩德罗·阿尔杉茹却正坐在奇迹之篷门口等待着她。那时候,夜幕的星星刚刚点亮,月亮也刚从伊塔帕里卡的家里出来,在深绿色的油状海面上张开了双臂。佩德罗·阿尔杉茹预定了星星、月亮、平静的海面,还有一支歌—— 谢谢你亲爱的娇娃 如此礼貌优雅 你不但貌美如花 而且还勇敢胆大 他靠在自己直起的阴茎上,仿佛它是奥巴的权杖。在焦急的等待中,阴茎越来越大。他仅凭男性的气味就能夺取处女的贞操,隔着一海里都能够让女人怀孕。 亲爱的,你会问:多新鲜啊,阿尔杉茹怎么知道雅巴恶毒的诡计——快别让我猜了。这很简单:佩德罗·阿尔杉茹不恰好是埃舒最喜欢的儿子吗?埃舒是通讯之神,管辖街道路口。他也是桑构的眼睛——能够看到远处,看到内心。 是埃舒告诉了他魔鬼女儿的巨大魔力与恶毒计划,不仅如此,还教给他应对的方法:“你先洗一个树叶澡,可不是什么树叶都行;你去问奥散[1],只有他能深入植物的内核。之后你要准备好番樱桃味的水,加上盐、蜂蜜和辣椒,然后把‘造物之父’泡进去,就是命根,都要放进去——会很疼,这没什么,是男人就得忍着;你马上就会看到效果:它会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命根,无论体积还是长度,也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强壮、最令人愉悦的命根。没有女人的,甚至是雅巴的阴唇能撼动它,更别提让它疲软早泄了。” 为了完成这个法术,埃舒给了他一条项链“克雷”与一条脚链“绍欧娄”。“等她睡着了,你就把‘克雷’和‘绍欧娄’给她戴上,她就会从头到脚都被拴住,永远不得逃脱。剩下的桑构会告诉你。” 桑构让他准备一次祭礼,需要十二只白公鸡、十二只黑公鸡、十二只涂上颜色的印度母鸡、一只白鸽,白鸽必须洁白无瑕,胸脯突出,叫声悦耳。祭礼最后,在曼丁卡[2]的巫术上,桑构用浸泡在爱与血中的鸽子心做了一颗红白念珠,将它交给阿尔杉茹,然后用自己电闪雷鸣般的声音对他说:“奥茹欧巴,你听好了,记住该怎么做:等雅巴已经睡着全无防备,头脚都被拴住之后,你把这颗念珠塞进她的‘苏逼拉道里奥’,安心等待结果。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跑,不要离开原来的位置,静静等待。”阿尔杉茹磕了个头,说了句“阿谢”。 然后他就洗了树叶澡,每一片都是奥散精心挑选的。在混合着蜂蜜、盐、辣椒的番樱桃水里,他准备好了武器,看着它慢慢变大,就像路人巨大的手杖。他的口袋里藏着“克雷”“绍欧娄”与桑构用鸽子心做的红白念珠,在奇迹之篷门前,等待着她。 雅巴刚出现在路口他们就开始了,没有半点虚情假意扭捏作态。雅巴刚一出现,命根就跑了过去,爬上她蓬大的裙子,插入大小刚刚合适的阴户:真是干柴烈火,蜂蜜对蜂蜜,盐对盐,辣椒对辣椒。这样一场斗争,这样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公马母马的嘶鸣、母猫的叫春、狼的长嚎、野猪的低吼、处女刚刚变成女人时的抽泣、鸽子的鸣叫、滚滚的波涛声,亲爱的,谁能讲得清呢? 两人的身体相互进入,持续了一整个晚上。他们沿着斜坡滚下,停在港口的沙滩上。海浪带走了他们。在大海深处,他们继续疯狂地交媾。 雅巴没想到他耐力这么好;每当阿尔杉茹用力一次,这个女魔头都会满怀希望与愤怒:“这回勇士的武器该断了吧,这该死的!”恰恰相反,命根非但没有松懈,反倒长成了温柔炙热的钢铁。 她也没想到会如此享受,就像用蜜汁、辣椒和盐做成的鞭子,美味中的美味,就像马戏团的表演,就像一场奇迹。唉,雅巴绝望地呻吟着,如果我至少能够……她不能。 这场大决战持续了三天三夜,就像一场至高无上的狂欢,没有停歇:他在她身上骑了无数次,却只插进去了一次;雅巴一直因愤怒而僵直的躯体突然中了邪,让她在欢愉中张开双腿,就像暴雨的天空撕裂开来。荒漠得到了灌溉,干旱得到了消除,诅咒也因此化解,“和散那”,“哈利路亚”。 她就这样睡着了,成为了真正的雌性,但还不算女人,啊,不算! 在阿尔杉茹的房间里,混合着气味与阴影,雅巴趴着睡着了:难以言传的黑女人,无与伦比的美貌。等她发出轻轻的鼾声,阿尔杉茹便将“克雷”戴在她脖子上,“绍欧娄”戴在脚上,困住了她。之后,这位巴伊亚人优雅地将桑构用鸽子心做成的魔法念珠塞入了她绝妙的肛门。 就在同一瞬间,雅巴大叫着跳起来,发出爆炸的声响。他们两个都受到剧烈惊吓,屋里满是硫磺的味道、令人窒息的浓烟。闪电照亮了海面,惊雷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狂风四起,极端的风暴仿佛来自另一个宇宙。一团巨大的蘑菇云升向天空,遮蔽了太阳。 但这一切很快就过去了,世界又变得安静祥和,风平浪静:绚烂的彩虹出现在天际,奥舒马累宣布了欢庆与和平。在硫磺的余味中,玫瑰的味道弥散开来,雅巴已经不再是雅巴,她变成了黑女人多洛黛娅。在她的胸膛里,桑构创造了一颗最温柔的心,一颗甘愿付出的情人的心。她将永远是黑女人多洛黛娅,裙子下面有一团火,屁股不安分地摆动,有一副鸽子般的心肠。 问题解决了,谜团揭开了,故事也结束了,亲爱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多洛黛娅成了一名圣徒,女神烟散的女儿;她在“圣女”仪式上剃过头,成为了埃舒庆典上的跳舞的达感[3]。一些了解这件事的老人发誓说,当多洛黛娅在圣殿跳舞时,他们闻到了硫磺的味道。这是雅巴的味道。那个时候,她还想灭佩德罗·阿尔杉茹的威风。 想灭他的威风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其他人也试过这么做,无论是在塔布昂的奇迹之篷里,还是耶稣圣殿广场的医学院,没有一个人成功。除了罗萨——如果有人真的战胜过阿尔杉茹,让他体会到爱情的痛苦,那就是罗萨·德·奥沙拉,除她之外没有别人。邪恶的黑珍珠雅巴不行,穿着燕尾服的博学教授也不行。 2 学徒尽量掩饰着自己的困意,看着趴在印刷机前的两个男人。他们必须亲眼见证最初的几页纸印刷出来;过去的几个月,他们一直沉浸在兴奋中,无论是阿尔杉茹,还是里迪奥,后者甚至更加兴奋——不了解情况的还以为里迪奥·库何才是阿尔杉茹的第一本书《巴伊亚民俗生活》的作者。 最后几名醉汉已经走了,最后一把吉他也奏完了缓慢的夜曲。斜坡上回荡着几声鸡鸣,过不了多久,城市又将活跃起来。阿尔杉茹的第一本文字,学徒每一章都听他读过,并帮忙排版、校对。他想掩饰自己的哈欠、疼痛的双眼和沉重的眼皮,但里迪奥还是注意到了,命令他说:“快睡觉去。” “不,里迪奥大师,我还不困。” “你都快站不住了。快睡觉去。” “教父,求你了。”少年的声音中不止有请求,还包含着热情与决心。“你跟里迪奥大师说说,让我待到最后吧。困劲儿已经过去了。” 他们只有晚上才能印书。一到白天,机器与有限的旧铅字便要用作正常用途:游吟诗人的诗集、店铺的宣传广告。每个月底,库何都要给伊斯特旺先生一笔神圣的钱来支付欠款。他们不仅要与时间赛跑,也要跟小型手动印刷机做斗争:它就像一个风湿病患者,会时不时地耍脾气、找麻烦。里迪奥·库何把它称为“我的大婶”,只求她心情好、肯合作。在这个漫长的夜晚,修理机器花去了大部分时间。 学徒名叫塔代乌,对这门手艺很感兴趣。伊斯特旺·德·多里斯最终决定退休,把印刷作坊卖掉,这时,里迪奥叫小男孩达米昂来做帮工。他只做了很短一段时间,因为墨汁、铅字对他没有丝毫吸引力。他更好动,喜欢在大街上自由活动:在公共广场辩论,给人送口信,递送诉讼请求、卷宗、档案、诉状,在法官、律师、干部、修女之间跑来跑去。在从业初期,达米昂就展现了他的机智与浪荡。这个作坊虽小,但活儿一点不少;后来又来了许多学员,没有一个人能干得长久,也没有一个人达到过工作的要求。塔代乌是第一个让里迪奥大师感到满意的。 大师同意之后,他开心地叫了出来,洗了把脸赶走睡意。他看着阿尔杉茹一天天、一页页地写下那些文字。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对这位他叫作教父的人有多大帮助:正是他给了他无尽的动力,让他致力于这项崭新而艰苦的事业,从事这门精确而细腻的艺术,将真理付诸纸上,用文字记录下它最细微的意义。 佩德罗·阿尔杉茹正是为了他们而写,也是写给他们看的:他们一个是他毕生的挚友、干亲家、合作伙伴、孪生兄弟,另一个就是这个小男孩,他有着炙热的目光,瘦弱却充满活力,有强烈的求知欲,他是多洛黛娅的儿子。工作终于快完成了,里迪奥又赊购了些纸。 让阿尔杉茹提笔写书,最早是托罗洛街区的小伙子瓦尔德罗伊尔的主意,但几乎在同一时间,其他人也提出了同样的建议或暗示。阿尔杉茹一直喜欢读书,对手中每一本书都感兴趣。他喜欢记录事实、新闻和故事,记录一切跟巴伊亚人民生活习俗相关的事,却从来没有流露过写作的想法。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或许某位高校老师能将这些问答记录用在论文里——论文将非常流行,因为他不止一次地听到有人讨论这个话题,无论是在课堂里、走廊里,还是广场上。 那天晚上大家都喝了不少酒:一大群人都在认真地听阿尔杉茹讲故事,一个更比一个有趣,令人浮想联翩。里迪奥·库何与塔代乌正在整理一本诗集;在这本书里,若昂·卡尔达斯,“人民的诗人与仆臣”,用七音节的诗行与蹩脚的韵律,讲述了一个教堂执事的妻子,因为委身给一个神父而变成了无头母骡。她会在晚上穿过丛林、街道,从脖子里喷出火焰,吓附近的人。封面是里迪奥雕刻的木版画,风格简约但内涵丰富,表现了一匹无头母骡在路上惊吓民众,而它的头——虽然掉了却没有死——正在亲吻神父渎神的嘴。真是一场盛宴,用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的话说。 “要说谁有才能写出一场闹剧,让里迪奥大师给印出来,那得是佩德罗大师。他知道那么多东西,那么多逸闻趣事,简直就是故事界的德加[4]。”瓦尔德罗伊尔表示,他是阿佛谢与桑巴舞者、卡波埃拉拳师,也是小说诗歌的狂热读者。 他们在里迪奥花园里的一间自建房中聊天,锌板做的屋顶,木质的墙壁。大厅里放着打印机,聊天演出都只能转移到这里了。 里迪奥身兼数项工作:排版,印刷,绘制奇迹,为诗集雕刻封面,偶尔拔一颗牙。他欠伊斯特旺的钱需要两年还清,每月负担很重。自建房必不可少,因为表演也能增加一点收入,而且阿尔杉茹也不同意停止朗诵卡斯特罗·阿尔维斯、卡西米罗·德·阿布雷乌[5]、贡萨尔维斯·迪阿斯的诗歌,或者是歌颂爱情的十四行诗,或者是反对奴隶制的作品;他也反对停止跳桑巴舞,要求能够继续观赏里迪奥与瓦尔德罗伊尔的舞步,听里索莱塔平静的歌声,看罗萨·德·奥沙拉跳舞。哪怕免费,哪怕不收钱,阿尔杉茹也不会让演出中断:每逢周三,奇迹之篷门前的海报上依然写着“今有演出”。 雨已经下了一个星期,几乎没有停过:这个月充满了风暴与南方[6]来的寒风。风就像尖针,潮湿而又噬人,带着葬礼的哀鸣:两艘渔船遭遇海难,七名遇难者中,有三名再也没有现身,他们正进行着一场永恒的航行,寻找世界尽头的阿伊奥卡[7]海岸。一天之后,人们在岸边发现了其他人的尸体。现场触目惊心,尸体已经没有了眼睛,到处爬满了小螃蟹。全身湿透,冻得发抖,赶来的朋友们遭到沉重的打击。正是在这些不幸悲伤的时刻,甘蔗烧酒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就在当天晚上,瓦尔德罗伊尔提出这个想法之后,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接过话题,建议做一点改变。 “阿尔杉茹大师懂得很多,他的头脑、笔记里储藏着许多秘密。但是如果要写通俗故事,那可真是大材小用了。他的故事非常有内容,很多人听都没听过。应该跟一位大学教授讲讲,找一个耍笔杆子的人,那里每个人都有两下子。好让一个文化人把纲要写出来,教学用。我保证会非常受欢迎。” 佩德罗·阿尔杉茹看着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这个不错的大个子。他的目光平和,陷入沉思,回忆着最近发生在塔布昂,在它附近,在耶稣圣殿广场的许多事情。慢慢地,笑容又回到他的脸上,打破了他反常的严肃,变得越来越开朗。他与在场的人们一个个对视,看到他的干亲家特伦西亚的眼睛,后者是达米昂的妈妈,那么漂亮。 “为什么要找大学老师呢,我的好人?我自己写。或者你觉得,曼努埃尔,因为咱们穷,就没能力做点大事?就只能写出蹩脚的通俗故事?我就要让你看看,我的好人,我的朋友。我自己写。” “我可没有怀疑你,佩德罗兄弟;加油干吧!我只是觉得如果有一位教授,就能打包票不会出错,这些文化人了解得一清二楚。” 还有比这些教授更加颠倒是非的吗?还有比这些半吊子的专家更需要学习的吗?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看不到这些,必须要在大学工作过才能明白。在很多教授看来,曼努埃尔,混血儿与罪犯是同义词。你再说得详细点,佩德罗兄弟,我不懂什么是同义词,不过,不管怎样,都他妈是骗人的。 学徒塔代乌忍不住笑起来,拍着手说:“我教父还要给他们上课呢,不相信的都是大傻瓜。” 他真的会写吗,或者这只是暴风雨之夜里的酒后戏言,会被他遗忘在聚会与交欢中,遗忘在舞蹈排演、卡波埃拉搏斗与坎东布雷圣殿中?阿尔杉茹很可能会忘了这件事,如果不是两天之后收到玛耶·巴散的紧急口信,希望能同他谈谈。 玛耶·巴散坐在坎东布雷神坛的扶手椅上。尽管王位很简陋,却丝毫不会降低她的威仪。玛耶·巴散递给他一个阿亚,唱了一支圣歌。之后,她抚弄着海螺,但并没有向它们询问,似乎这项法事并不需要,接着开口说:“我知道你说要写一本书,但我也知道你并没有写。你不过是用嘴说说,自己想想就心满意足了。你这一辈子东奔西跑,哪儿的事情都要掺和,跟这个聊聊,跟那个聊聊,把一切都记在纸上,是为了什么?你想当一辈子学校杂役吗?工作是为了让你有饭吃,不挨饿,不是让你安于现状,闭口不言。让你成为奥茹欧巴可不是为了这个。” 于是佩德罗·阿尔杉茹拿起笔写了起来。 里迪奥的帮助至关重要:在材料选择上,他的直觉几乎永远是对的,同时又是一位严谨的听众。如果不是里迪奥加快了工作进程,省下钱来买墨水,赊购纸张,在痛苦的起始阶段向前推了他一把,阿尔杉茹或许会半途而废,或者推迟很久才能完成。他一直埋头于动机与影响的推敲中,而且非常担心犯语法错误。要他放弃一次郊外舞会、一次周日盛宴、一个处女的身体是非常困难的。约束他的正是里迪奥、学徒的热情与阿尔杉茹自己的知识,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按时完成玛耶·巴散交托的任务。 在写作伊始,一些教授傲慢的嘴脸与种族主义理论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影响了他对字句的选择,限制了书写的自由与力量。然而,随着章节页数渐渐扩张,佩德罗·阿尔杉茹忘记了教授与理论。他不再想在争议中揭穿他们的谎言,因为他完全没有为此做好准备。他只想讲述巴伊亚人民的生活,讲述他们日常生活中的贫穷、魅力、悲惨、勇气,讲述巴伊亚民众虽遭迫害却坚强不屈的决心,讲述他们承受了一切,超越了一切,丰富了舞蹈、歌曲、金属工艺、木制雕刻等宝贵财富,发扬了旧时奴隶或逃奴堡留下的文化与自由遗产。 写作给他带来了难以言说的快乐,几乎是肉体上的快感,使他抓紧一切时间,将每一分钟都用在工作上。他没有再想起冷漠粗鲁的尼禄·阿尔格鲁教授和他那双充满敌意的眼睛,也没有想起外向的冯特斯博士,他彬彬有礼笑脸迎人,但对种族歧视理论的表述却更加露骨;无论老师、学生、专家,还是骗子,都无法再令他分心。对乡邻的爱意牵引了阿尔杉茹的手;愤怒不过在他的文字中增添了少许激情与诗意。正因为如此,他写出的文本才不可辩驳。 在印刷作坊的不眠之夜,他的双臂浸满汗水,印刷机在纸张、铅字之上缓慢呻吟。看到最初的几页纸上印满文字,墨迹未干,散发出独特的味道,学徒塔代乌的困倦疲惫一扫而光。两位干亲家将纸拿起来,阿尔杉茹读了第一句话——是读还是背呢?这句话是他冲锋的号角,是命令,也是智慧与真理的总结:“巴西民族的面孔是混血儿的面孔,巴西文化也是混融的文化。” 里迪奥·库何生性多愁善感,感到胸口一紧,他总有一天会死在这样的场景之下,因为兴奋而死。阿尔杉茹沉静了一会儿,他冷静、严肃、近乎庄重,又突然改变态度大笑起来。他的笑声爽朗、高亢,是那种长久而自由的大笑:想想阿尔格鲁教授和冯特斯博士的表情,两位名人,两位对生活一无所知的专家。“混血儿的面孔,既是我们的面孔,也是你们的面孔;我们的文化是混融的文化,但你们的文化是进口的,是一坨风干的臭狗屎。”他们会被气得充血而死。他的笑容点燃了朝霞,照亮了巴伊亚的土地。 3 几个月前的一天晚上,坎东布雷圣殿的庆典正在进行,在观众掌声与木皮鼓的伴奏下,奥里沙们跟“圣子”“圣女”一起跳舞。多洛黛娅到场了,手里拉着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她刚到圣殿门口,烟散就想附在她身上,但她表示不行,请女神恕罪,然后跪在玛耶·巴散面前,请她为自己和孩子祝福。接着,她把他带到奥茹欧巴身边,命令他说:“快请求祝福。” 阿尔杉茹看着这个瘦削精壮的少年,小麦色的皮肤,精致的脸庞,显得开朗而又坦荡。他顺直的头发乌黑发亮,双眼灵动,手指修长,嘴唇性感又漂亮。奥舒熙的奥冈若泽·奥萨站在他身边,好奇地比较着这两个人,嘴边露出转瞬即逝的微笑。 “他是我什么人?”少年想要知道。 多洛黛娅也笑了,她的笑与奥萨一样,有点叫人摸不透。 “是你教父。” “请为我祝福,我的教父。” “小朋友,快坐下,坐在我旁边。” 烟散在一旁不耐烦地催促,在把躯体奉献给女神之前,多洛黛娅用她霸道而柔和的声音说:“他说想学习,心心念念的就这一件事。他到现在还什么都不会,木匠不行,石匠也不行。他就喜欢做算术,数学方面比老师、课本懂得都多。但这有什么用呢?他只会花我的钱,我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些东西流淌在他的血液里,那些血不是我的,我没法同它做斗争,也不能给他指一条他不愿意走的路。我不会这么做,因为我是他亲妈,不是后妈。我当爹又当妈,靠在路边卖小吃赚钱,日子对我来说太艰难了。所以我把他带到你这儿,奥茹欧巴。给他指条明路吧。” 她牵起儿子的手,吻了一下。她也吻了阿尔杉茹的手,盯着两个人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烟散进入到她体内,发出恐吓死者的叫喊。她拿过拂尘宽刀,开始跳舞。另外两个人同时向她致意:“伊帕雷![8]” 在书籍、印刷作坊与阿尔杉茹的智慧里,塔代乌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佩德罗大师在教子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同样的好奇心,强烈的求知欲,同样的冲劲儿。不同的是,少年已经有了确定的目标,规划好了未来的道路:他并非随意学习,见到什么就学什么,只为了满足学习的欲望。他有着确切的目标,想要出人头地。这份雄心是从哪来的?从谁那儿继承下来的,难道是他从未谋面的爷爷?固执则源于母亲,是魔鬼身上难以抑制的力量。 “教父,我快要参加预科考试了。”一个星期天,阿尔杉茹邀请他去郊游,他拒绝了。“我有好多东西要学。不过如果教父能帮我补习一下葡萄牙语和地理,就没问题了。数学我不需要学,而且已经找到一个熟人教我巴西历史。” “你要一次考四科?今年就考?” “如果教父肯帮我的话,我就考。” “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我的好人。” 郊游原定在里贝拉,布迪昂已经带着干粮、姑娘们先去了。一个姑娘名叫杜尔瓦琳娜,身材棒极了!佩德罗·阿尔杉茹答应唱歌给她听,用吉他与四弦琴伴奏,还答应趁聚会高潮的时候把她带走,一起划船到普拉塔佛尔玛街区。对不起,杜尔瓦琳娜,你别生气,下次吧。 4 通俗诗人——尤其是里迪奥·库何印刷作坊的顾客们——抓紧机会评论大学教授与佩德罗·阿尔杉茹之间的斗争,它是最值得关注的焦点—— 在耶稣圣殿广场 发生了大变动 一年之内,出版了大约六七本与此相关的诗集。每个人都支持阿尔杉茹。他的第一本书赢得了弗洛里斯瓦尔多·马托斯的诗歌与掌声,后者是一位即兴诗人,在生日、婚礼、洗礼上都大受欢迎—— 我要给读者推荐本杰作 书里面描述了巴伊亚生活 阿尔杉茹大师是它的作者 天资与勇气是他的笔墨。 警察冲进普罗考皮奥坎东布雷圣殿之后,佩德罗·阿尔杉茹成为了三本诗集所称颂的英雄。这三本诗集每一本都受到追捧,读者都是市场、小巷、作坊、篷子里的穷人。人称“浪漫歌手”的“班提维[9]”卡尔多济尼奥放弃了他所擅长的爱情诗歌,创作了《佩德罗·阿尔杉茹与佩德里托专员在普罗考皮奥圣殿狭路相逢》,长长的标题极具诱惑性。在“蚂蚁”卢辛多的长诗《阿尔杉茹大师大败胖子佩德里托》的封面上,能够看到佩德里托专员吓得直往后退:一只脚向后,马鞭掉在地上,在他面前,赤手空拳的佩德罗·阿尔杉茹屹立不倒。但是最成功的还属“辣椒”杜尔瓦尔,他的《佩德罗·阿尔杉茹大战警察爪牙》震撼人心,简直是一首史诗。 与这场大论战直接相关的题材,最成功的要数若昂·卡尔达斯与卡伊达诺·吉尔。前者是一位养育了八个子女的资深诗人,随着时间的流逝,子女数量已经达到了十四个,孙子更是不可计数。他献给大众一首杰作,题目是《给教授上课的杂役》—— 他们无言以对 都说佩德罗·阿尔杉茹 其实是一个魔鬼。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巴伊亚家庭混血记录》出版之后,在争论的最后阶段,年轻的卡伊达诺·吉尔走向竞技舞台。他是个勇敢的反叛诗人,无视既定的规则,将诗行、吉他、桑巴与歌颂爱情、生活、希望的流行曲调混排起来—— 阿尔杉茹大师说 混血儿也会读书 哦,多大胆的想法 马上有个教授喊 谁见过黑人识字 谁见过混血博士 快过来警察专员 哦,多大胆的想法。 快过来警察专员 听听这混蛋的言谈 哦,多大胆的想法 马上有个教授叫 让他快点进大牢 阿尔杉茹大师说 混血儿也会读书 哦,多大胆的想法。 5 1904年,医学院法医教授尼禄·阿尔格鲁在里约热内卢召开的科学大会上做了一个演讲,这篇讲稿后来刊登在一份医学杂志上,并单独出版为一本回忆录: 《混血民族的心智退化——以巴伊亚为例》。1928年,佩德罗·阿尔杉茹完成了《巴伊亚家庭混血记录》。这本小书只印了区区一百四十二册,里迪奥将大约五十册寄给了图书馆、国内外的各大院校、专家、学者、教授。在这二十年中,无论在巴西还是世界范围内,种族问题一直都是学术界最具争议性的话题,涉及论文、理论、作家、系主任、科学权威与政治当局。图书、回忆录、文章、小册子竞相出版,在出版界引起很大反响,尤其是一些与城市生活或宗教文化情况相关的宣传活动。阿尔杉茹的作品,尤其是前三本,跟这场争论直接相关,并且可以进一步断言:在二十世纪的前四分之一世纪,巴伊亚掀起了一场思想原则方面的斗争,斗争的一方是以法医学与精神病学专家为主体的高校教授,另一方则是佩罗林尼奥这座生活大学的各位大师。这些大师中的大多数原本只关心事实——甚至在这方面的关注程度也不是很高——直到警察出面干预此事。 二十世纪初期,医学院是接受孕育种族主义理论的主要阵地。因为那个时候,它已经不再是由若昂六世创建的权威医学研究中心,不再是巴西医学知识的源泉,不再是了解生活与医学的医生之家,而变成了一个三流文学的巢穴,生产了最完美精致、空无一物、巧舌如簧、古板陈腐的文字。那个时候,在这座伟大的学院里,正迎风飘展着偏见与仇恨的旗帜。 那真是一个医生作家的可悲时代:他们对语法规则比对医学规律更感兴趣,对使用代词比使用手术刀更擅长。他们不去与疾病做斗争,反倒抨击法语外来语;不去研究疾病起因抗击流行病,反倒致力于创造新词:比如用“超强耐磨弹力合成纤维”代替尼龙[10]。他们的文章纯正古典、准确流畅,科学却谎话连篇、粗俗反动。 可以说,正是阿尔杉茹与他几乎匿名的作品抗击了官方伪科学,结束了这个光荣学院的可悲时代。关于种族问题的争论将医学院从廉价的修辞与可疑的理论中拽了出来,使它重新关注科学,治病救人,进行有原创性的诚实思辨。 这场争论还有一些奇怪的特点。 首先,这场争论缺少档案与文字记录。尽管出现了暴力事件与学生游行,却没有任何形式的报道。只有警察局的卡片夹里还留有阿尔杉茹1928年的犯罪记录:“臭名昭著的闹事分子,反抗尊敬的大学教授。”这些尊敬的教授永远不会承认曾跟一名学校杂役拌嘴,尤其还演变成了一场大论战。无论任何时候,无论在散文、论文、研究或者回忆录里,无论是为了引述、讨论还是抨击,这些杰出的教授从来没有提到佩德罗·阿尔杉茹的作品。阿尔杉茹也只在《巴伊亚家庭混血记录》这一本书里明确提到了尼禄·阿尔格鲁教授与奥斯瓦尔德·冯特斯的作品(还有弗拉加老师的几篇文章,弗拉加老师来自德国,是一位年轻的大学教师,也是唯一一个与这些权威专家观点相悖的高校教师)。阿尔杉茹没有在前几本书里提过这两位巴伊亚种族主义理论家,也没有引用过他们的文章专著。他并没有直接批判他们,反而更希望通过大量无可辩驳的事实,通过积极热情地捍卫、赞扬种族融合,达到反驳雅利安理论的目的。 其次,尽管这场论战波及到了整个医学院,从教师到学生,甚至惊动了警察,却听不到公众的声音。各行各业的知识分子都不知道这次大论战,它被限定在了学院范围之内:只有当时极具威望的记者鲁鲁·帕罗拉写了一首与之相关的讽刺诗。他在一家晚报社开设了一个专栏,每天都以诗歌的形式评论时事,风格幽默搞笑。他得到了一本《巴伊亚家庭混血记录》,觉得很有趣,幸灾乐祸地看着“深肤色混血儿”(肤色深是因为没有将混血特色表现出来)的狂妄自大如何撕开了纯血贵族的假面具,从而颂扬了“浅肤色混血儿”(他们才是明亮澄净、值得推举的混血成就)。阿尔杉茹由此得到了一首支持他的诗歌:这是一首民歌风格的七音节韵诗,在报刊沙龙上都很流行。 普通民众对此也所知甚少。只有奥茹欧巴被捕引起了他们的震动,尽管已经对警察的种种恶行见怪不怪。在佩德罗·阿尔杉茹参与的所有阴谋诡计、冲突斗争中,或许这件事的反响最小,是他传奇人生中最不起眼的事情。 与关于混血的辩论同时,阿尔杉茹还参加了坎东布雷教徒与胖子专员佩德里托的斗争。愤怒的当局冲进普罗考皮奥圣殿,阿尔杉茹与佩德里托狭路相逢——时至今日,在坎东布雷圣殿、街头巷尾、市场码头还流传着这个故事的诸多版本,每一个都充满了英雄气概。人们重复着阿尔杉茹如何应对这个每个人都闻风丧胆的牛皮大王警察专员。但是对坎东布雷的镇压却是种族主义宣传的必然结果。医学院是这场宣传的始作俑者,一些报纸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胖子佩德里托将理论应用于实践,他是尼禄·阿尔格鲁与奥斯瓦尔德·冯特斯的直接产物,二者有着密切的逻辑关系。 尽管遭到遗忘湮没,这场论战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它使种族主义浸入在反科学的耻辱中,将它变成江湖骗术的同义词,指明它是捍卫行将就木的门第阶级的武器,妄图阻止不可变更的历史潮流。即使没有消灭所有的种族主义者——任何社会任何时代都会有些愚蠢小人——佩德罗·阿尔杉茹给他们打上耻辱的烙印,将他们游街示众:“兄弟们,他们就是反巴西分子。”并宣扬混血的伟大成就。哦,多大胆的想法! 6 “不,尊敬的同事,我不是说完全没有兴趣,”尼禄·阿尔格鲁教授表示,“想要一个小杂役、一个黑白混血儿写出言之有物的作品来,简直太荒唐了。把这狂妄荒谬的混血辩解丢在一边吧。这是混血儿的事情,不是您和我该做的,我们可是能接触到科学数据的白人。把那些可笑的结论抛开,只把重点放在关于风俗的大量有趣的信息上。我觉得有必要承认,这个无名小卒展示的一些惯例,在此之前我还真没听说过。” “既然如此,我可能会下决心看看。但是说实话,它对我没什么吸引力,我最近又很忙。他过来了,我去上课了。”奥斯瓦尔德·冯特斯老师说着便闪进教室了。作为阿尔格鲁教授的同事、朋友与继承者,冯特斯就像阿尔格鲁学术上的幼崽,对他抱有一丝惧意。尼禄·阿尔格鲁·德·阿拉乌茹不仅是一位理论专家,还是一名先知与领袖。 他们两个说起佩德罗·阿尔杉茹的书。阿尔格鲁教授提出一个请求,令同僚吃惊不已。 “如果看到他的话,就指给我看。我一般不注意仆从的长相,除了直接为我服务的人。杂役的话,我只认识我们教研室的;其他人在我看来都长得一样,每个人身上都不太好闻。在家里,我的妻子奥古斯塔太太要求仆人每天都得洗澡。” 听到“我的妻子奥古斯塔太太”也即奥古斯塔·卡瓦尔坎提·杜斯·门德斯·阿尔格鲁·德·阿拉乌茹太太这尊贵至极的名字,冯特斯向著名大学教授这高贵残酷的妻子低头致意。她是旧时代的贵妇,帝国伯爵的女儿,肆意挥霍着自己的贵族血统,头抬得高高的,手里永远拿着戒尺。奥古斯塔太太不仅对仆人颐指气使,连趾高气昂的警察都要让她三分。冯特斯老师是一个坚定的种族主义者,确信混血儿是可鄙的下等种族,而黑人不过是几只拥有语言天赋的猴子(你就知足吧!),即便如此,他还是对阿尔格鲁家的用人报以同情:对于一个凡人来说,这对夫妇中的一个人就够受的,更何况两个加在一起! 佩德罗·阿尔杉茹穿过走廊向出口的大门走来。天空阳光普照,他非常开心,轻声在医学院的屋檐下吹着口哨,和着桑巴舞的曲调左摇右摆。在大门附近,一个命令的声音拦住了他。那时他的口哨声已经放大,因为广场上可以随意喧嚣歌唱。 “听着,杂役。” 阿尔杉茹不耐烦地暂停了小调,转身认出了教授。高挑干瘦,一身黑衣,声音举止都严酷无情,作为医学院荣耀的法医学教授,尼禄·阿尔格鲁就像中世纪狂热的宗教裁判所法官。他的小眼睛里射出褐色的凶光,揭示了神秘与宗教狂热。 “你过来。” 阿尔杉茹用卡波埃拉摇摆的步伐缓慢前进。教授为什么要拦他呢?他读过书了? 大手大脚的里迪奥·库何给许多教授都寄了书。纸墨都是要花钱的,为了弥补花销,每本书在书店以微薄的利润贩卖或者由大家传阅。不过每当阿尔杉茹说起开销,指责他挥霍浪费时,库何大师的反应都很激烈。“干亲家,必须让这些衣冠华丽、嗉囊鼓鼓的鹦鹉看看一个巴伊亚混血儿的能力。”由强者中的强者、他的干亲家佩德罗·阿尔杉茹书写,在他自己的作坊里印刷装订,在库何眼里,《巴伊亚民俗生活》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书。没错,他想把这本书甩在“那一大群自视甚高的娘炮”脸上,他们竟然认为黑人混血儿是低等生物,介于人与动物之间。在没有取得阿尔杉茹同意的情况下,他把书寄往位于里约热内卢的国家图书馆、巴伊亚州政府图书馆、南部的作家记者,甚至寄往国外——只要他有地址。 “干亲家,你知道我把咱们的书寄哪儿了吗?寄到美国了,寄到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了。我在一本杂志上找到的地址——在此之前,我还寄给了巴黎大学和科英布拉大学。” 至于给尼禄·阿尔格鲁与奥斯瓦尔德·冯特斯的书,是阿尔杉茹自己留在医学院办公室的。如今,在走廊上,他自问这个“怪兽”是否已经读了这本印刷质量低劣的小书。他希望已经读了,因为他之所以决定写这本书,教授的作品也出了份力:使他从中汲取了愤怒。 “怪兽!”提起阿尔格鲁教授时,学生们都这么说。他们会同时提到教授广为传颂的才能,“他是个怪兽,能说会读七种语言。”也说起他令人讨厌的性格,说起他情感上的枯燥无味:他是笑容、快乐与自由的敌人,在考试中毫不留情,以让学生挂科为乐:“每次打出一个零分,他就像射精一样高兴。”他的课堂上总是鸦雀无声,大部分青年老师都很嫉妒,因为他们总没办法让学生听话。这位神一般的人物不允许别人打断他,更不允许有人反对他如神灵附体般平空幻想出来的观点。 年轻教师则深受欧洲无政府主义的影响,在课堂上与学生共同讨论,允许学生提出疑问,认真听取反对意见。在阿尔格鲁·德·阿拉乌茹教授眼里,这种行为是“不可忍受的放纵”。他的课堂可不能“变成异端流氓的酒馆,变成无知蠢货的妓院”。有一名学业非常优秀的学生,名叫如,每一门课都成绩优异,却批评他思想退步,阿尔格鲁教授便要求对这个学生停课调查,因为这个胆大妄为的学生竟敢打断他讲课,令人吃惊地大喊起来。 “尼禄·阿尔格鲁教授,您就是萨佛纳罗拉[11],从宗教裁判所跑出来,到了巴伊亚医学院!” 学年年末,由于评审组另外两位老师的关系,他没能让这个学生重修,但以“显而易见”为由使他没能全票取得优等生头衔。而这位青年对大学教授歧视性思想的反叛也成为专家趣事的素材,不仅学生之间反复提起,整个城市也都口耳相传。虽然不像蒙特奈格鲁教授的趣事集那样丰富多彩令人捧腹(蒙特奈格鲁教授闹了数不尽的笑话,包括代词使用错误、词语搭配奇怪、使用过时术语、创造搞笑新词),这位阴郁的法医学教授同样为笑话提供丰富的素材,以其专制严苛的方法、偏见引来各种尖酸的批评,其中不乏下流的脏话。 其中一个笑话称——很可能确有其事——阿尔格鲁教授是州府大法官马尔克斯·安德拉德的老朋友,两人已经亲切交往了十多年。一天晚上,教授按照每月的习惯例行拜会大法官。晚饭之后,在私密的家庭氛围中,大法官给自己松了绑:也就是说,由于晚上天气过于闷热、令人窒息,他脱掉了条纹裤、马夹、长外套,收起了硬衣领、宽领带。 女佣告诉他那位尊贵的朋友来了,正在会客厅等他,大法官因为着急,想要赶紧跟他问好,聆听他睿智的谈话,就把长外套忘了。阿尔格鲁教授看到大法官衣冠不整,亲密程度就像穿着睡衣,便站起来。 “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阁下是尊敬我的,现在知道我错了。”然后便出门离去。他拒绝接受大法官的解释道歉,收回了对他的友好问候。 不仅粗俗不堪,而且毫无疑问是杜撰捏造的,一个笑话转化为诗行,在耶稣圣殿广场的笑声中传扬。这是学生蒙迪尼奥·卡尔瓦里奥恶毒的复仇,因为“怪兽”给了他不及格。 为了避免黑色的韵脚 我要用白话诗歌唱 事情是这样的: 尼禄·阿尔格鲁博士 由于对颜色的偏见 让奥古斯塔太太 刮去了她的阴毛 多美丽啊,但是 啊,太黑啦。 走近之后,佩德罗·阿尔杉茹发现尼禄·阿尔格鲁将手背在身后,避免跟他握手。他的脸感到发烫。 教授像审视动物一般,傲慢地研究着杂役的面容与仪表。看到这个混血儿服装整洁,气度非凡,一切端庄得体,他敌视的脸上显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异。某些情况下,对于某些混血儿,这位大学教授会想,甚至会说出来:“他本该成为白人的,他的不幸就在于黑人血统。” “是你写的那本《巴伊亚……》——” “《民俗生活》,”阿尔杉茹打消了最初的谦卑,做好对话的准备。“我在办公室给先生您留了一本。” “要说‘教授先生’,”著名教授粗暴地纠正,“教授先生,而不是单纯的先生,可别忘了。我通过评选得到了这个职称,我有权使用这个头衔,并且坚持必须使用。你明白吗?” “我明白,教授先生。”佩德罗·阿尔杉茹的声音冷冰冰的,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走开。 “你跟我说:你记录的那些习俗、传统节日,还有你称作‘责任’的巫术仪式,都是真的吗?” “是的,教授先生。” “关于酷孔比舞[12]的,比如说,都是真的?” “是的,教授先生。” “不是你杜撰出来的?” “不是,教授先生。” “我读了你的书,鉴于这本书是你写的,”他再次用那双充满敌意的褐色眼睛审视了阿尔杉茹,“我不否认它有些价值,价值有限,这是当然。这本书没有一点科学严肃性,而且关于混血的结论都是些危言耸听的蠢话。不过,即便如此,这本书中记录的事实还是应该注意的。值得一读。” 佩德罗·阿尔杉茹再次努力冲破他与教授之间的隔阂,重新开始对话。 “教授先生不认为那些事实有利于我的结论吗?” 阿尔格鲁教授嘴角纤细的线条露出一丝罕见的微笑。对于教授来说,稀少的笑容一般都是由他人的愚昧所引发的。 “你让我发笑。你的破书里没有引用任何的书籍文章;没有任何国内外的大师支持你的观点,你怎么敢说它是科学著作?你凭什么为混血辩护,将它说成解决巴西种族的理想方案?凭什么把我们的拉丁文化说成混血文化?这种观点耸人听闻,腐化堕落。” “我凭的是事实,教授先生。” “一派胡言。如果不按照科学哲学的方法分析,事实有什么用,能说明什么?你碰巧读过一些相关著作吗?”他保持着嘲弄的笑容,“我建议你看看戈宾诺。他是一位睿智的法国外交官:在巴西住过一段时间,是种族问题的绝对权威。学校图书馆里有他的作品。” “我只读过教授先生您和冯特斯老师的作品。” “这还不能让你信服吗?你把巴图科、桑巴这种吓人的声音跟音乐混为一谈;还有那可怕的卡隆加[13],这种雕刻不遵循任何美学规律,你却把它当作艺术样本;就连那些卡菲儿[14]仪式,在你看来,也都有文化意义。如果我们被这些野蛮元素同化,而不反抗这些可耻的行径,国家就会遭殃。你听着:这一切,所有起源于非洲的渣滓垃圾,所有玷污我们的东西,我们都要从祖国的文化生活中清除,如果必要,即便使用暴力也在所不惜。” “已经使用暴力了,教授先生。” “也许还没有达到必要的程度。”他的声音一直很冷漠,如今的音调更加严厉。他敌视的眼睛中显露出无情的宣判,燃烧着狂热的褐色光芒,“这就是一个毒瘤,必须连根拔起。手术治疗虽然残酷,却是有益且必要的。” “谁知道呢,也许会把我们都杀死,一个接着一个,教授先生。” 这个混蛋居然敢讽刺他?医学院的荣耀用怀疑威胁的眼神盯着杂役,却发现他面容谨慎,举止得体,没有丝毫冒犯他的意思。他平静下来,考虑着阿尔杉茹的建议,眼中充满梦想,笑容也几乎欢愉起来: “把他们都消灭,一个只有雅利安人的世界?” 完美的世界!一个不可实现的伟大梦想!哪里去找一个不顾后果的天才,能够采用这大胆的想法将它付诸实践?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常胜的战神能够完成这至高无上的使命?阿尔格鲁教授仿佛能够看到幻象,他仔细探索了未来,预感到一位英雄正站在雅利安士兵面前。夺目的形象,荣耀的时刻,却只有一瞬间:他马上掉入悲惨的现实。 “我想不必那么极端。只要制定法律禁止混血,规范婚姻制度:白人只能跟白人结婚,黑人跟黑人或混血儿结婚,谁不遵守法律就把他抓进监狱。” “很难把他们区分开来,教授先生。” 教授再次试图在杂役温和的嗓音中与清晰的话语找到讽刺嘲弄。啊,要能找到就好了! “很难,为什么?我看不出有什么困难。”他确定这场谈话已经结束了,便命令道,“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不管怎样,小伙子,你的书虽然谬误很多,还算有些有用的东西。”即使算不上友好,起码比较礼貌:教授将指尖递给了混血儿。 现在轮到佩德罗·阿尔杉茹无视那枯瘦的手了。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跟谈话开始时尼禄·阿尔格鲁·德·阿拉乌茹教授接待他的方式如出一辙,比什么都不做好一点点。“流氓!”大学教授嘟囔了一句,脸色苍白。 7 在通往塔布昂的路上,穿过小男孩奔跑打闹的小巷,佩德罗·阿尔杉茹若有所思。他有太多理由需要担心忧虑了。在医学院有满是恶意的布道,在比较近的米赛里科尔迪亚,多洛黛娅移情别恋,已经被激情所腐蚀。那个臭流氓要她抛下巴伊亚的土地,抛下她的儿子与自由随他远去。很长时间以来,阿尔杉茹与多洛黛娅之间已经没有瓜葛。如果有那么一两次,在他们相遇时不小心做了那件好事,那也纯属偶然,不过是对那场风暴与平静的回忆。但是有塔代乌,他为阿尔杉茹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在奇迹之篷,为了印刷图书,资金越来越紧缺,里迪奥·库何从来不曾如此拮据。 每月月初,只要既定的付款日期一过,患有风湿病的伊斯特旺·德·多里斯就会吸着玉米叶香烟、拄着带剑手杖出现在印刷作坊,整个下午都坐在门边的椅子上闲聊。有时候,如果看到里迪奥和塔代乌忙得不可开交,他就会把手杖立在墙边,将手放在屁股上“支撑自己脆弱的骨架”,走到放置铅字的架子前。他年迈体衰,但仍是这项技艺的行家;在他满是污垢的手中,一切活儿都干得很快,似乎连那台旧印刷机的故障都少了,速度也快了起来。尽管他从来没有催缴欠款(“我在家没事干,没什么比无事可做更累人了……所以来这儿跟朋友聊聊天……”),债主持续等待的目光还是让里迪奥觉得很不舒服。 “别人欠了我不少钱,都该还了。我一收到钱就给您,伊斯特旺先生。” “别说这话,我不是来讨债的。不过,听我说一句,库何大师,你放债太多,要小心啊。” 这是实话:通俗诗人印刷诗集都先赊账,再根据销量付少许费用。里迪奥变成了通俗文学的实际资助者。但是,上帝保佑,怎么能不允许若昂·卡尔达斯赊账呢,他是他们的好朋友,八个孩子的父亲,全靠自己的灵感为生。还有伊希德鲁·波罗罗卡,两只眼睛都瞎了,却执着于描绘风景。 “印刷店的秘诀是又好又快、概不赊账。我提这些建议,都是为了你好……” 只要把账一结,把钱数好并且多数几遍,伊斯特旺便会抬脚走人,连同他的建议、玉米叶香烟、风湿病,还有令学徒不安的手杖:有一天他也要有一根一模一样的,里面藏着兵刃,是很厉害的武器。 “在我看来,他现在还不至于会打开手杖刺我。”尽管困难重重,里迪奥还能开玩笑。 经济困难使得表演越发频繁,有几个星期演出甚至增加到三场,并请布迪昂和他的学生瓦尔德罗伊尔、奥萨与马奈·利玛来帮忙。马奈·利玛本是一个水手,因为打架斗殴下了船。他是玛希希与伦杜[15]的音乐指挥,在停留过的港口学会了阿根廷探戈、斗牛舞、高乔舞,自称为“国际艺术家”。他的搭档是胖女人费尔南达。费尔南达极胖又极其轻盈,仿佛水手怀抱中的羽毛,在两方面都享有盛誉。他俩从奇迹之篷出来之后就到了夜总会,多年之后,他们在蒙特卡尔洛之家、优雅之家、塔巴里斯都取得了巨大成功。除去他们在阿拉卡茹、马赛奥与累西腓所做的短期艺术巡游,“华尔兹水手”马奈·利玛再也没有离开过巴伊亚。 演出愈发频繁,佩德罗·阿尔杉茹却没有显露出早先的热情:因为读书学习的时间减少了,无论是他的学习时间还是塔代乌的学习时间。 “佩德罗大师,你懂得这么多,怎么还看这么多书?” “啊,我的好人,我看书是为了弄清楚我看到的东西,弄清楚他们说的话。” 花花公子意识到自己突然而不易觉察的变化:他仍是一位忠诚勤勉、讨人喜欢的情人,会时不时地履行责任、享受欢愉,但他已经不是那个无忧无虑、无所事事的小伙子了。他以前的生活里只有三王节舞会、桑巴舞、阿佛谢、卡波埃拉,或者参加坎东布雷仪式,谈天说地,尤其是在床上同女人厮混,毫无目的地东奔西跑。如今将他引向坎东布雷、阿佛谢、舞会、游行、卡波埃拉学校,使他到老人们家里跟先辈谈话的已经不是无用的好奇心。这种改变难以察觉,却有决定性意义,似乎阿尔杉茹活到四十岁,才突然明白生活与世界的全部意义。 他走到天使萨比娜家门前,家里的小男孩跑出来对他说:“教父,请给我祝福。”阿尔杉茹将他抱起来。他遗传了妈妈的美貌。萨比娜是舞会女王,身体充满力量,有着成熟的元气,是示巴女王。示巴,我是所罗门王,来参观你闺房的国土。他引用着《圣经》的诗篇。她闻着夜来香,那是内心狂躁的香味。 “给我点钱吧,教父。”和萨比娜一样贪财。他从口袋掏出一枚硬币,小男孩的脸上笑开了花:这洒脱的坏笑来自谁呢? 萨比娜来到门口,叫她的儿子。阿尔杉茹把他带过来。看到不期而至的阿尔杉茹,混血女郎笑了。 “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呢。” 她的声音就像微风,软弱无力,令人着迷。 “我只是路过。有好多事要做。”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也有事情要做了,佩德罗?” “我自己也不知道,示巴。我承担的责任太重了。” “宗教上的责任?祭礼?还是医学院的工作?” “都不是。我自己的责任。”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靠在门上,胸脯外露,身体颤动,嘴唇撩人,正诱惑他下午留在这里。阿尔杉茹身上的每一处毛孔都感受到这种召唤。他看着眼前的美女,离她的气息更近了一些。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上面的邮票很漂亮。这封信来自世界的尽头,来自北极,那里冰天雪地,有着漫长的永夜。 “科尔希生活在冰雪里吗?” “她住在芬兰,一座叫作赫尔辛基的城市。” “我知道,科尔希是瑞典人,她真美。她写信来了?” 阿尔杉茹从信封里拿出小男孩的照片:信倒没有,不过有几行法语句子,几个葡萄牙语单词。萨比娜拿过照片,多迷人的孩子啊!他是那么温柔精致,一头鬈发,眼睛像科尔希,风度翩翩,美得光彩夺目,令人疯狂。萨比娜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看着在路边奔跑的儿子。 “他也很漂亮……”她指的是哪个男孩?“真有趣,他们不同而又相似。怎么你生的都是儿子,佩德罗?” 阿尔杉茹笑了,在门边,他凑近萨比娜撩人的嘴唇。 “快进来。来吧。”她的声音沉重而又轻柔。 “我有很多事要做。”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连生孩子的时间都没有了?”她的手臂环住他的脖子,“我刚刚洗过澡,身上还湿着呢。” 颈后的香味,浑厚的肉体,佩德罗·阿尔杉茹曾在其中迷失过方向——他何时才能回归到奇迹之篷?里迪奥与塔代乌正在那儿等待着他。天使萨比娜,最美丽的天使,示巴女王,床上就是她的国土。或者如约而至,或者突然兴起。曾经有段时间,他毫无束缚,做爱求欢是他唯一的事业。如今,已经不是了。 8 “朋友,你告诉我,需要花多少钱。我比穷人还穷,已经破产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曾经有段时间,我出手阔绰,挥金如土,如今却成了小气鬼。伙计,你开个价吧,别骗我这个老太婆。” 里迪奥的要价可不便宜。在奇迹绘画上,没有人能同他相比。他能让圣徒顾客都满意,从没听过有人抱怨,更是圣主邦芬最喜爱的画家。订单如雨点般涌来,有几个月,绘制奇迹的收入比印刷作坊的收入还高。他接待过从累西腓或里约热内卢专程赶来的顾客,还有一个英国人一次就订了四幅画。 “显灵的圣徒是谁,做了什么?” “你想画哪个圣徒都可以,治什么病都行。” 即使那个外国人也不会比眼前的这位怪女人更疯狂吧?她拿遮阳伞威胁着里迪奥,头发像棉花一样白,身体消瘦,松弛的皮肤上满是皱纹。她的年龄显露无疑,可以肯定,她至少七十岁了。七十岁还是三十岁?她胆大傲慢,夸夸其谈,有备而来:她拥有钢铁般的能量,还有那只淫猫的故事,身上满是令人作呕的疮口。 “我是一个破产的老女人,但我没什么可抱怨的。” 她曾是雷孔加夫的公主,奢华而又铺张。她是甘蔗种植园、制糖厂、奴隶的女主人,在圣阿玛罗、卡树艾拉、萨尔瓦多等多座城市都拥有房产。宫廷贵族都对她爱慕不已。在一场决斗中,一名军官杀死了她的未婚夫,后者是一名法学学士。之后,为了赢得她的垂青,许多富人银行家都堕落了。她的一生起伏跌宕,情人众多,周游了整个世界。拥有各种头衔、职位、财富的人纷纷拜倒在她脚下。她从不在意钱财,而那些为了她而散尽家财购买珠宝、豪宅、马车的人也只有点燃她胸中欲望之后,或者至少让她有短暂偏爱的时候才能得到她。她是一位贪得无厌的情人,随心所欲,反复无常。 当她的脸上出现皱纹,白色染上发梢,嘴里有了假牙,财富也渐渐消散,变成了奢侈的礼物。她将礼物送给男妓,就像当初收到礼物一样漫不经心。生活宴饮的花费高得离谱,她却毫不犹疑,绝不讨价还价:一切都是值得的。最后,无论身体还是财富,她都只剩下皮包骨头。带着一只大猫与对疯狂淫荡微不足道的回忆,她回到了巴伊亚。她为何如此节俭,为何与以往不同了? 她来商量绘制奇迹的事情:价格、期限、条件。那只大猫名叫阿尔格鲁·德·阿拉乌茹。发情期时,它从天花板上的母猫那儿染上了严重的疥疮。没过几天,它的毛就掉光了。而老太太则常把手指深入大猫黑蓝色的绒毛,回忆逝去的爱情。她甚至咨询过医生:“这片土地上没有兽医。”在药店花了一大笔钱,药水软膏通通没用。医治全靠阿西西的圣方济各,她所信奉的圣徒——在维也纳的亲吻中,一位诗人教会她爱上帝的乞丐;他在床上反复宣讲向小鸟布道的故事,逃跑时还带走了她的手包,真是个小穷人[16]! 里迪奥大师被她的巧语笑容弄糊涂了,开了个价格。老太太就像一位喜剧演员。她讨价还价毫不客气,展现出难以描绘的魅力。在某些时候,她的老迈都消失了,显得年轻迷人光彩夺目。傲慢的雷孔加夫公主变成了已经退位的上流妇女,友好亲切,讨人喜欢。交易的时间延长了,因为老太太坐了下来,以便更好地压低价格。就在这时,她看到墙上的红磨坊海报,惊讶地叫道: “噢,天啊,是红磨坊!”[17] 她那张不值钱的嘴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述她活了多少年,到过世界上哪些地方,她见过甚至发生在她身上的奇迹;回忆音乐、剧目、展览、游历、聚会、奶酪、葡萄酒与情人。她沉浸在回忆的愉悦中,这是双重意义上的快乐:首先,因为这是她仅剩的快乐;其次,作为一个又老又穷的女人,她也曾经富有、疯狂过。在她描述细节的热情中夹杂着葡萄牙语与法语,叙述到高潮时还伴有西班牙语、英语与意大利语的感叹。 佩德罗·阿尔杉茹从示巴王国归来,恰好赶上这位年迈的女水手开始她的环球旅行,并在登船时露出了一个炫目的笑容。他们从蒙马特拔锚起航,在巴黎的夜总会、剧院、饭店、美术馆略作停留,然后又来到巴黎郊区,也就是世界的其他地方。因为,朋友们都知道,世界只分为巴黎与其他地方:其他地方,哦!啦啦!全部都是郊区![18] 讲述是一种幸福:她的侄孙很少来看她,每次只作短暂停留,更没有耐心听她讲话。她在拉帕修道院前的茅舍里单调度日,陪同她的只有猫和一个愚蠢的女仆。这个没用的老太婆全名叫作伊莎贝尔·特蕾莎·贡萨尔维斯·马丁斯·德·阿拉乌茹·伊·品纽太太,封号为阿刮·普卢斯塔伯爵夫人,亲朋好友则称她为萨贝拉。 佩德罗·阿尔杉茹问她是否去过赫尔辛基。没有,她没去过赫尔辛基。她去过彼得格勒,还有斯德哥尔摩、奥斯陆、哥本哈根。朋友,怎么你说起芬兰如此亲切?你是去过那里的水手吗?但是你看起来不像海员,你的气质更像学士或者老师。 阿尔杉茹笑了,还是他一贯热情的笑容。他既非学士也非老师——“我是谁呢,夫人!”——也不是水手;他不过是个医学院的杂役,对文字有些兴趣,有好奇心。他和芬兰的联系,唉,是因为爱情。他把照片拿出来,伯爵夫人赞叹小男孩的长相:太迷人了,像画一样。科尔希字迹工整地写下几个葡萄牙语单词,话虽不多但意义重大,穿越了海洋的距离与时间的间隔:爱,思念,巴伊亚。还有一句完整的法语,伊莎贝尔·特蕾莎把它翻译出来,但不需要,因为阿尔杉茹已经将它记在心里:我们的儿子漂亮健壮,与他的父亲一样名叫奥茹,奥茹·科阔嫩,他是男孩儿的统领、女孩儿的情人,一个小巫师。 “朋友名叫奥茹?” “我的基督教名字是佩德罗·阿尔杉茹,但是在拿构中我是奥茹欧巴。” “我想看看玛孔巴。以前从没见过。” “你什么时候想看,我愿意陪你。” “瞎说,别骗人了。谁会愿意陪伴一个枯朽的老太婆?”她狡黠地笑了,打量着面前英俊强壮的混血儿、芬兰姑娘的情人,“小男孩像你。” “但他也像科尔希。他会成为斯堪的纳维亚之王。”阿尔杉茹笑出了声。雷孔加夫的公主、亲朋好友口中的萨贝拉,同他一起笑起来,显得非常开心。 “你给里迪奥先生说说,让他给我打个折。太贵了我付不起,但我知道它值得更高的价钱。”她就像库何、阿尔杉茹或者巴伊亚的任何一个普通民众一样彬彬有礼。 里迪奥马上回答:“那太太您出个价吧。” “这样我也不喜欢。” “那好,别担心。我把奇迹画出来,等画好了,您想付多少就付多少。” “不是想付多少,要看我能付多少。” 塔代乌拿着书本进了门。萨贝拉比较着他和阿尔杉茹,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学徒已经成长为一名健壮优雅的少年,笑起来极其迷人。 “我的教子,塔代乌·坎尼奥托[19]。” “坎尼奥托?姓氏还是名字?” “他出生时,妈妈给起的名字。” 塔代乌走进最里面的屋子。 “他是学生?” “他在这儿工作,既是干亲家里迪奥印刷作坊的帮手,也是他的学徒。他去年通过了四门预备课程的考试,得了一个八分,两个九分,还有一个满分。”阿尔杉茹的声音中透着骄傲,“他今年还要有四门预备课程,明年就能修完了。他想上大学。” “学什么呢?” “他想学工程。到时候再看可不可行。夫人,对于穷人来说,上大学可不容易。花销很大。” 塔代乌回到大厅,在桌子上摊开书本,但注意到了那张照片。 “我能看看吗?教父,他是谁?” “我的一个亲戚……远亲。”太远了,在世界的另一头。 “他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小孩。”他拿起作业本,还有功课要做。 阿刮·普卢斯塔伯爵夫人,伊莎贝尔·特蕾莎·贡萨尔维斯·马丁斯·德·阿拉乌茹·伊·品纽太太,越来越像亲密的莎贝拉。她给塔代乌解释法语单词,教给他一些俗语。她品尝着家酿烧酒——罗萨·德·奥沙拉酿制的可可烧酒,无与伦比的玉露琼浆!——就像品尝最美味的香槟。她离开时,让人感到依依不舍。 “里迪奥大师,”她告别的时候说,“你最好能来家里一趟,亲眼看看阿尔格鲁·德·阿拉乌茹,这样才能把它如实描绘出来。它是巴伊亚最漂亮的猫,也是脾气最差的。” “我很乐意,夫人,我明天就去。” “阿尔格鲁·德·阿拉乌茹是猫的名字?多有趣啊……教授的姓氏。”阿尔杉茹表示。 “朋友说的是尼禄·德阿维拉·阿尔格鲁·德·阿拉乌茹?我太了解这个单细胞生物了。我们是阿拉乌茹那边的表姐弟,我还曾是他舅舅伊尔奈斯托的未婚妻;但是他现在从我身边过去都会假装没看见我。他为了好多东西出卖自己,总去吹自己的贵族出身,不过在我面前他可不敢。他家的丑事我都知道,了解得清清楚楚,无耻之徒,变相强盗,噢!我的上帝,那是怎样的家庭![20]我改天跟你说,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我再没比这更愿意听的了,夫人,今天是黄道吉日:星期三,雷神桑构的日子,而我是奥茹欧巴,雷神睁开双眼,一切尽收眼底,他什么都想知道,尤其是穷人的事情,但是如果必要,富人的事他也想知道。 “你带我去看玛孔巴,我就告诉你巴伊亚贵族的事。” 塔代乌跑过来,扶她走下门口的两个台阶。 “老太婆一点用都没有,即便如此,我也还不想死。”她将精心打理的手放在少年的下巴上,“就是一个像你这样深肤色的人让我外婆维尔吉尼娅失去理智,玷污了家族血统。” 她撑开炫目的遮阳伞,脚步坚定地踏在塔布昂斜坡上,她那美好年代的步伐:她走在巴黎的街道上,在嘉布遣大道上游行。 9 在众多谣言中,有一件事是确定的:萨贝拉参加了魅力十足的奥贡庆典。讲述者不同,描述的画面也不同。每个人都用他们终将被大地吞噬的双眼看到了混乱的场景,却用不一样的观察方式。最敢下断言的自然是那些不在场的人;他们比谁知道得都多,是最主要的见证者。 无论在场或不在场,每个人都赞同一个细节。 “你要不相信我,就去问问住在拉帕的富婆。她是个贵族,一位最高贵的夫人,浑身上下都是珠宝。她当时在场,这些她都看到了。” 她是上等贵族,这点毫无疑问。过去,她也确实是位富婆。但那些珠宝都是假的。这些仿制品数量众多、五颜六色:项链、念珠、装饰;只有坎东布雷圣母才有如此丰富的项链手环。在告别的时候(为了能多回来几次),阿刮·普卢斯塔伯爵夫人以她特有的方式,从脖子上取下一条项链交给玛耶·巴散。 “虽然不值钱,但是请你收下。” 萨贝拉耀武扬威地坐在荣誉嘉宾的专属座席上,饶有趣味地观看庆典。在奥里沙在木皮鼓快速伴奏下降临,奥贡的宝剑在战斗中交锋,半男半女雌雄同体的奥舒马累跳着舞,蟒蛇连接着他的腹部于大地时,为了看得更清楚,她站起来,激动地将手放在胸前,用法语喊道:“以上帝的名义!哎呀!” “那个大美女怎么了?她来跟你说过话,然后跳起舞来那么投入。刚才停在门口不见了。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跳了?” 假使佩德罗·阿尔杉茹破解了这个寓言,他也没有告诉这个长舌妇。“我没注意,夫人。” “别把我当傻子。我看到她附近有个男人,就在篝火后面,是个高傲的白人,显得紧张又不耐烦。来吧,跟我说说。” “她走了。”他不再说什么。 经过反复验证,大家一致认为多洛黛娅在圣女舞会上旋转舞动时脚步优雅、姿态迷人,足以同罗萨·德·奥沙拉相媲美。同样厉害的还有斯黛拉·德·奥舒熙、保拉·德·伊乌阿[21]以及其他几位圣女。 奥舒熙拿着马尾拂尘降临,附身于斯黛拉。伊乌阿与保拉合为一体,就像清新的泉水、潟湖的海风。在一阵颤抖中,罗萨变成了奥舒鲁凡,也就是老年奥沙拉。这里有三个奥姆鲁[22],两个奥舒马累,两个耶曼娅,一个奥散,还有一个桑构。同时来了六个奥贡——六月十三是奥贡的节日,在巴伊亚奥贡就是圣安东尼奥——人们都站起来,欢呼着“奥贡耶”。 一声长长的哨音响起,就像火车鸣笛,船只起航,烟散给了多洛黛娅一个讯号,多洛黛娅尴尬地过来吻了阿尔杉茹的手。 “为什么没把我的孩子带来?” “他在学习,有很多东西要学。” “我要走了,佩德罗。今天就走,今天晚上。” “他来找你了?走了就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我跟他去了。你别跟塔代乌说,在嘴上涂点蜜,跟他说我死了。这样更好:痛苦一次就没事了。” 她跪下来,头埋向地面。阿尔杉茹碰了下她的鬈发,将她扶起来。多洛黛娅还没完全站稳,烟散便控制了她,发出一声足以唤醒死人的叫喊。圣殿深处的灵魂回应着她,鬼魂的哭泣令人战栗。 在大棚里,很少有人注意到烟散到来之前的事情。但是萨贝拉却将一切看在眼里,因为对她来说,一切都那么新鲜,令人兴奋。跳完仪式歌曲的舞蹈,高级女祭司会将神灵附体的人领到一个个小房间,让他们在那里换衣服。舞跳得最多的是六个奥贡中间的烟散。她这是在告别,但是没人知道。 在他们换衣服的间隙,另一个屋子里端上了奥贡的食物,真是一场豪华盛宴。萨贝拉每盘菜都吃了一点,她非常喜欢棕榈油做的食物,可惜对肝脏不好。烟花升上天际,表明奥里沙要回去了。老太太小跑着出去,她可不想错过玛孔巴的任何一个细节。 由附体者组成的宏伟队列慢慢靠近,走在最前面的是伊皮法尼娅,她是六个奥贡之一。木皮鼓的声音响起,人群站着鼓掌,光明照亮了空气、烟花、鞭炮、炸药——巴伊亚的六月是玉米与烟火的六月。在烟花的爆炸声与转瞬即逝的光明中,奥里沙带着他们的标志、武器、工具一个个进入大棚。玛耶·巴散妈妈领了一支歌,奥舒熙开始跳舞。 烟散去哪儿了,为什么没有回到大棚?从她那里,她听到了一声遥远的回声。火车鸣笛?不,是船只起航。在门口,所有人最后一次见到多洛黛娅。她并未穿着烟散的服装,尽管有许多人这样说,甚至用自己的眼睛起誓;她也并未穿着大蓬裙子或蕾丝罩衣等巴伊亚服装。她打扮得像一位上流贵妇,衣着华丽,裙子做工一流,有着长长的拖尾与褶皱的衣领。她的胸口起伏,眼睛就像火炭。 每个人都提到多洛黛娅背后的男人,认为他头上有两根魔鬼似的小角。其他细节则众说纷纭。有人看到了他的尾巴,就像一个拐杖,顶端弯曲,勾着他的胳膊;有人说他的脚就像羊蹄;大部分人说他的肤色就像木炭。但在“咖啡”伊瓦德鲁(他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老大爷)的证词中,魔鬼的皮肤是红色的,就像鲜血的颜色,闪闪发光。而在萨贝拉好奇认真的眼睛里,他是一位金色头发的白人,额头上有两撮鬈发,非常英俊潇洒!在年龄与阅历上,伯爵夫人与昔日的奴隶并驾齐驱,两个人都值得信赖。 一切都发生在烟火与鞭炮的光芒里,火光令人目眩。在大火、烈焰、黎明的强光、雷声与闪电中,多洛黛娅幻化成空气。她在门边的同时又不在门边:门前空无一物,只有硫磺的气味、强烈的光芒与爆炸的声响。是炸药,是烟火?听过的人都知道不是。 没有人再见过多洛黛娅,甚至连她的影子也没有,只能听到声音:对于萨贝拉来说,那是飞奔的马蹄声,载着情人逃到了海角天涯;对于伊瓦德鲁而言,那是狂奔的羊蹄声,魔鬼来找它的雅巴。无论怎样,多洛黛娅都不见了。 一连几天,米赛里科尔迪亚的摊档都没有人。几年来,前来购买阿巴拉、阿卡拉耶、椰子糖、花生糖的顾客都会在这里见到黑女人多洛黛娅,她戴着烟散的项链与桑构的红白念珠。后来,米盖琳娜搬了过来。她是个天真安静的女人,有着一双浅绿色的眼睛,托盘装饰得很漂亮。 在奇迹之篷,一个少年趴在书上痛哭。对他而言,妈妈已经死了;对于其他人,她就像一位女巫,已经回到了她最初的地方。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如果阿尔杉茹保管着秘密的钥匙,他也什么都没说。 佛斯托·佩纳讲述他的戏剧经历与其他不幸 我的戏剧经历是一场灾难。别以为我在夸张,它是一场悲剧而致命的灾难。无论从哪方面看,它都只有负面效应:让我觉得沮丧、失望、痛苦。戴绿帽子的痛苦,真正的痛苦。 然而,我不过是个幕后人员,并没有登台,没有感受到灯光、观众、掌声、报道。在我头脑发热的日子里,这些我都梦想过,梦想的比这多得多。我的名字印在海报上,贴在卡斯特罗·阿尔维斯剧院的墙壁上,显示在里约与圣保罗剧院的霓虹灯上。我的名字与安娜·梅尔塞德斯的名字印在一起。她是成功的一号女演员,独一无二的女王,能够打败所有女明星。剧院场场爆满,观众如痴如醉,专家点评踊跃,报酬很高,当场支付:一位新作者成功生涯的开端。 现实却是另一番模样:没有钱,没有评论,没有打印出来闪闪发光的名字。据说我的名字上了警察的嫌疑人名单。最后的一点钱也花光了。我失去了自己仅有的财富。 毫无疑问,我学了点东西,对于这场冒险的同伴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甚至连尤达希奥·塔维拉也不是我的敌人。对于我俩的关系,我承认,我受不了他,希望能有机会出一口气:但我不着急,时间有的是。当务之急是不能跟犹大翻脸:国家图书协会委托他编一本《巴伊亚青年作家诗选》,他答应选我的诗,而且不止一首,但没说具体几首。如果我不向他问好,就要冒被剔除选集、留在文学边缘的风险。我把我最好的笑容留给他,热情四溢连续不断地赞美他的诗行。为了能在文学的太阳下取得一席之地,就必须忍辱负重。 剧目的作者一共有四个人。我的其他三个搭档都是知名学者,都是天才,或者比天才更强。尤达希奥·塔维拉肋骨突出、衬衫华丽,是四个人中最有名的,里约、圣保罗,甚至里斯本都出版了他的诗,这是他第一次参与戏剧创作。另外两个都是法学院的学生。作曲家托尼尼奥·林斯正在上三年级,一支桑巴舞曲已经录制完毕,还有几首未曾发表的曲子,等待着在某个庆典上接受认可。伊斯塔希奥·玛雅是一个固执的大一新生,展现出多方面的美德:酷爱烧酒、智慧拔群,还有一位当将军的叔叔。在私密的小圈子里,他喝醉了,借着酒劲,就会不顾亲戚情分,辱骂他这位叔叔。 他是一名非常优秀的文人,才能不可限量,常常受挫,行为多变又难以预料,生活就像是在演戏:时而是无情的恐怖分子,时而是一个神秘主义者,请求原谅他的过失,下等的戏子,庸俗的演员。只要他一走近,安娜·梅尔塞德斯就能看出他戴的是哪张面具:“今天他是一名战士。”而前一天他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廉价版本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真是个怪人。 首先,我们要进入卡斯特罗·阿尔维斯剧院的演出名单。这项任务交给伊斯塔希奥·玛雅去办,这时候他就是他叔叔的侄子。然后我们开始了对于剧目无休止的讨论,伴随着叫喊、谩骂、人身威胁以及大量烧酒。 分歧主要在于演出的内容与佩德罗·阿尔杉茹的人物形象。伊斯塔希奥·玛雅自诩为北美黑人势力坚定不移的巴西信徒,将佩德罗·阿尔杉茹变成了美国黑豹党成员,让他在舞台上朗诵斯托克利·卡迈克尔的演讲词与口号,为种族隔离政策与不可救药的仇恨辩护,就像一个持相反观点的尼禄·阿尔格鲁教授。黑人一边,白人一边,用道德斗争的方法,禁止任何的融合共处。我一直没能知道这位激进的黑人国民领袖把混血儿放在什么位置。 我不记得是否说过玛雅是一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小伙子,黑女人与混血姑娘他都不喜欢。在这一点上,我尤其要感谢他:在参与这场演出的导演、演员、灯光师、脚本作者、服装师等人中,除了八个已经证实的同性恋,还有十九个男人,其中只有他没给安娜·梅尔塞德斯献殷勤。 尤达希奥没有接受他的观点,托尼尼奥·林斯也不同意。后者表情严肃,在学生圈子里享有盛誉,希望着重表现佩德罗·阿尔杉茹作为罢工者的一面,反抗老板、托拉斯与警察;将阶级斗争作为剧作的重点。“种族问题,同志们,正来源于阶级问题。”——他向我们解释,引用了许多作家,语气平淡,并不兴奋。“在巴西,同志们,黑人与混血儿正是作为无产阶级被歧视的:贫穷的白人就是肮脏的黑人,富裕的混血儿就是纯种的白人。”“阶级斗争与民俗文化”是他给出的答案,以便写出一部通俗性与斗争性并存的戏剧。他创作了许多民俗主题的曲子,而他为这部戏剧所做的一切最后只留下了佩德罗·阿尔杉茹下葬的曲调。后来,他用这支曲子参加了在里约举办的大学生艺术节,获得了二等奖。在观众眼里,他应该得一等奖。 说到尤达希奥,我得承认他的观点似乎最接近真实的阿尔杉茹,倘若当真存在唯一的“阿尔杉茹式”(为了使用个时髦的单词)真实,因为在百周年庆祝仪式上出现了太多阿尔杉茹。我们甚至能在墙上看到他为可口可椰做广告:“在我生活的时代,巴伊亚唯独缺少可口可椰。” 尤达希奥·塔维拉赞同托尼尼奥的观点,认为阶级问题高于种族问题;他也认同伊斯塔希奥·玛雅的论断,认为巴西存在大量的种族与肤色偏见。他提出一个脱离了宗派观念的阿尔杉茹。他明白自己的力量、民众的力量,为巴西问题的解决方式辩护,捍卫种族融合、异族通婚,捍卫混血儿、混血姑娘,而一切的重中之重,尤其要捍卫安娜·梅尔塞德斯,在剧院的歌声里,他向她重复着提议,一个卑鄙小人。 我们在酒吧、夜总会里讨论问题,常常在“天使之尿”待到凌晨。在我的帮助下,尤达希奥从佩德罗·阿尔杉茹的作品里挑选句子,作为对话的基础。伊斯塔希奥不同意这些话:“这家伙是个反动分子。”他在阿尔杉茹嘴里塞上恐怖的对白,威胁摧毁所有的白人与西方种族:“我们黑人将会消灭俄国人与美国人,将这些白人刽子手一个一个全部杀光。”争论双方太过于激动,托尼尼奥·林斯和我不得不从旁干预,害怕这场辩论以打架斗殴结束。尤达希奥生气地将金发的玛雅叫作“卡迈克尔身上的虱子”,就像个魔鬼。 他们相互谩骂,又重归于好,拥抱着诉说永恒的友情,然后又开始辩论、谩骂、喝酒。整整一个月,他们喝遍了全城的酒吧。 而我一直在努力调停,让他们在观点、对白、原则、立场、帮派纷争、意识形态、权力影响等方面协调一致。我只想要一部戏剧,让我的名字出现在海报上,我的名字和安娜·梅尔塞德斯的名字,印在一起,作者与缪斯,噢!伟大的首秀之夜!安娜·梅尔塞德斯将扮演罗萨·德·奥沙拉,没有异议,一致通过。在讨论过程中,舞台上阿尔杉茹的命运怎样我并不在乎:他可以是罢工领袖;可以是黑豹党种族主义者,拒绝种族融合,对白人发起圣战;也可以是创造文明的巴伊亚混血儿——哪个我都接受。我只想让剧目登上海报。 凭借着无尽的耐心,我总算拼凑出了一个自相矛盾的无政府主义脚本,将它送到了审查部门。不过,以这出剧的特邀导演阿尔瓦罗·奥兰多的天才观点来看,在戏剧舞台上脚本是次要的,可以说完全没用。既然如此,那些矛盾也就不重要了。伊斯塔希奥·玛雅得到了补贴承诺,并建议学校替学生购买首秀门票。在这些情况下,伊斯塔希奥·玛雅总会披上侄子的外衣。 我们决定不等审查结果下来就彩排。我们彩排的那个星期,学生运动风生水起。有人到法学院煽动,学生开始罢课,学校其他部门马上表示支持。第一次游行相安无事,第二次警察就动用了子弹与催泪瓦斯。学生受伤,平民被捕,圣本笃修道院遭到入侵,商铺被迫关门,暴力行动野蛮残酷,仿佛到了世界末日。 托尼尼奥·林斯在智利街被捕了。他拿着一张海报,用这张海报跟警察打架。他在监狱里待了一个星期,表现良好,真是条汉子!暴乱的几天,伊斯塔希奥·玛雅足不出户:游行、打架、监狱他都不感兴趣;他是个理论家。但是他的名字却上了报纸的煽动者名单。他完全消失了,没有任何消息。我们之后才知道他转学到了阿拉卡茹[1]。他现在还在塞尔吉皮,有些沮丧,又陷入了神秘主义。 剧目被禁了。而且听说他们将作者的名字交到警察局存档。我到了怎样的地步啊!为了不浪费在剧院定好的演出时间,尤达希奥以最短时间写了一部儿童剧,邀请安娜·梅尔塞德斯出演闪耀的蝴蝶。我坚决反对,还说了脏话。为了弥补她失去的机会,我带她去里约、圣保罗旅游。为了支付这迟到的蜜月,我花光了伟大的莱文森给我的最后几美元。 美元一块接着一块,都消失在了科巴卡巴纳海滩与奥古斯塔街的商店里,在饭店与总会里,在与文人墨客的交往里。友情果然价值连城。出版推荐贵得吓人:在文学专栏里随便提一下外省诗人的名字就要在现代艺术博物馆吃一顿午饭或者到伊帕内玛的酒吧喝上一轮苏格兰威士忌。 我重新变得一无所有,这种牺牲一点也不值得。安娜·梅尔塞德斯穿上拉伊斯的时髦服装,变得疏远而又粗暴。某个星期天,我打开《晨报》的文学增刊,发现两首以她的名义发表的诗歌,而我事先并没有看过。诗行通顺畅达:我也算懂点诗歌,在第一节中就看出了尤达希奥·塔维拉的风格。我将手放在额头上,因为发烧与绿帽子,额头变得滚烫。 我感到非常痛苦,至今仍没有释怀。我会在晚上梦到她,咬着我的枕头,因为床上还完全保留着她迷迭香的味道。绿帽子的痛苦使我心如刀绞,但当我在街上与他们偶遇,看到他们甜蜜的样子,却并没有表现出来。尤达希奥跟我说起选集,让我赶紧准备诗歌,他马上就要交给图书协会了。那个婊子对我疏远而又冷漠。 那一天,甘蔗烧酒不能给我安慰:夜深之后,我依然清楚地感觉到耻辱。作为对安娜·梅尔塞德斯的告别,我写了一首十四行诗。对于某些痛苦,只有死亡与十四行诗能够解决。卡蒙斯[2]风格的十四行诗。 佩德罗·阿尔杉茹既是奖项名称也是奖项内容,参与其中的有诗人、广告商、年轻女教师与流浪小鳄鱼 1 “不行,太过分了,行行好吧。”卡拉赞斯教授把他一贯的友善抛在一边,差点发火,“费尔南多·佩索阿[1],不行,这个不行!” 为了挑选佩德罗·阿尔杉茹奖的主题内容,他们聚集在巴伊亚广告公司,聚集在加斯当·希玛斯的办公室里。等到百年诞辰的庆祝活动结束之后,失望愤怒也都变成了逸闻趣事,教授把这一事件看作时代的标志,因为年度最重要的文化活动竟是在广告公司里商讨决定的。 “费尔南多·佩索阿是个激动人心的主题。在某种意义上,佩德罗·阿尔杉茹也是一位诗人。”阿尔米尔·伊波里托辩解说。他已经从诗歌界移民到了广告业。他用浪漫的目光盯着强壮的塞尔吉皮人,黑眼圈非常明显。“您有没有读过阿皮奥·科雷拉的那篇文章,《佩德罗·阿尔杉茹:科学诗人》?《晨报》转载了这篇文章。天才之作。” “那又怎么样?你的这位天才写手发现阿尔杉茹与佩索阿的共同之处了?”卡拉赞斯教授对滥用“天才”这个形容词感到深恶痛绝。他总能听到这个词,他的女儿及女性朋友不断重复,用来指代一切事物,尤其是她们的男朋友。“佩德罗·阿尔杉茹喜欢喝酒,那我们也不能用‘螃蟹奖’或者‘鳄鱼奖’吧,难道让参赛选手用烧酒品牌做题目?” “这个主意不错!”加斯当·希玛斯笑了,“教授,你要是来我们这儿,就会成为广告业的奇才。你有大想法。鳄鱼酒业的西班牙人很可能会买下这个建议。” “斯文扫地的可口可椰广告还不够吗?佩德罗·阿尔杉茹给碳酸饮料做广告!太过分了!” 按照秘书长妻子露西亚太太的说法,她的丈夫一年最多发两次火。但是在1968年,为了佩德罗·阿尔杉茹的百年庆典,他每天至少发两次火:他情绪激动,大吼大叫,跟那些蠢货辩论。只是蠢货吗?还有最无耻的卑鄙小人。用阿尔杉茹的名字做广告,在他看来已是莫大的亵渎,但还有更糟糕的。有人将他的作品肆意曲解,强调其殖民主义方面,某个位高酬厚的散文家就是这么做的,这才是无耻的最高点。 塞尔吉皮人恨不得把这些通通丢在一边。为了履行诺言,他才没有这么做。再说,如果他退出了,谁来捍卫佩德罗·阿尔杉茹的形象,避免他的作品沦为单纯的民俗调查,把其中最为深刻生动的部分保留下来呢?关于生活习俗的描写与民间艺术的研究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对种族主义的反抗,是捍卫种族民主的宣言。 对于贫穷的阿尔杉茹,卡拉赞斯有一种亲切感。虽然没有钱,受到的教育有限,基本依靠自学,阿尔杉茹却克服了所有困难,成为了一名智者,开始写作并坚持到底。他的作品丰富深刻,具有原创性。他是困境中的青年楷模,能够教给他们诚实与勇气。因为喜爱佩德罗·阿尔杉茹,教授坚守岗位,做好斗争的准备。 “太可笑了。”他悄悄告诉阿泽维多教授,后者是他的同事也是好友,“阿尔杉茹的庆祝活动声势浩大。大家忙个不停,放了无数烟花,但他们却曲解了他本人与他的作品。他们为阿尔杉茹树起了一个纪念碑,这没错,但是他们纪念的并非我们的阿尔杉茹,而是另一个阿尔杉茹,一个改头换面的压缩版本。” “毫无疑问。”阿泽维多教授表示赞同,“这么多年来,他和他的作品都没人知道。莱文森一出现,他们就觉得有必要把阿尔杉茹从舒适的遗忘中拽出来,把他重新打造一番,圈在自己的利益框架里。给他穿上新衣服,提高他的社会地位,以便更好地利用他。但是,卡拉赞斯,这些都是次要的:阿尔杉茹的作品经得起任何形式的曲解。这一整场闹剧毕竟有它的作用:让更多人知道了塔布昂的大师。” “有时候,我会感到绝望,失去理智。” “没必要这样。参与其中的并非只有无赖,也有正人君子。几个优秀的青年正在研究阿尔杉茹的作品,他们做了许多工作,正在为我们的衍化建立新的坐标。拉莫斯教授的书是一部不朽之作,是关于阿尔杉茹名副其实的不朽之作。这本书的想法正来自于我们无法举办的研讨会。” 还有阿泽维多教授自己的书,如今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巴伊亚人佩德罗·阿尔杉茹》,这本书同样算是研讨会的成果。尽管遭到禁止,研讨会依然硕果累累,诞生了许多图书、研究。 “你说得对。哪怕只有颁给学生的奖项,再头疼也值得了。” 正是在决定佩德罗·阿尔杉茹奖的主题时,卡拉赞斯教授在加斯当·希玛斯的办公室里再次怒火中烧。 “费尔南多·佩索阿,行行好吧,这太过分了!如果我们要选一个作家,为什么不选卡斯特罗·阿尔维斯呢,他是废奴主义者,而且是巴西人!” 阿尔米尔·伊波里托生气地比了个兰花指,优雅礼貌地表达了他强烈的不满。 “噢,拜托你不要这么比较啦!说到诗歌,千万别提卡斯特罗·阿尔维斯,他就是个平庸的作诗机器,永远不能跟我的费尔南多比啊,那可是各个时代最伟大的葡语诗人。”卡斯特罗·阿尔维斯是个色鬼,围着女人打转,让他觉得恶心。 卡拉赞斯教授咽下了一大串脏话,强忍着回答:“最伟大的?可怜的卡蒙斯!不过,就算他是最伟大的,也跟这个奖没关系。” “还是有点用的。”《城市报》经理戈德曼表示,“这样我们能从葡萄牙移民那里多赚点钱。” “我们到底是为了纪念佩德罗·阿尔杉茹还是为了搜刮葡萄牙人的钱?你们只想着赚钱。” “佩德罗·阿尔杉茹是关键……”之前一直沉默的阿尔诺说,“打开保险柜的关键。” 加斯当·希玛斯也加入进来。 “卡拉赞斯教授说得对。伊波里托的想法虽然不错,但是要留到跟葡萄牙移民相关的宣传活动,比如加布拉尔[2]发现巴西纪念活动或者加戈·科汀尼奥[3]百年诞辰:‘从卡蒙斯到费尔南多·佩索阿,从加布拉尔到加戈·科汀尼奥’,怎么样?”他洋洋自得了一会儿,“关于这个,我们以后再说。现在我们必须马上解决这难缠的奖项。我们应该将它公之于众了,一分钟也不能耽搁。尊敬的教授,把你的提案详细说说。” 卡拉赞斯教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将它们摊在桌子上,找到了关于佩德罗·阿尔杉茹奖项的具体方案,这个方案是他与民俗中心的伊德尔维斯·维埃拉共同制订的。看到这些乱七八糟的纸,阿尔诺·梅洛非常感动。“可怜的人,他连一个文件夹或者手提箱都没有,要怎么办公呢?记着笔记的纸片把大衣口袋都撑变形了,这种方法太落后了。教授,买一个手提箱吧,那样你就能有新的形象,显得强大、自信,像个企业家,能够创造发扬新的想法,将自己的观点加之于人。” 卡拉赞斯教授是生活的行家,他不需要文件夹、手提箱,照样能让别人服从他的观点:关于这个奖项,你们要么同意纸上定好的主题、规则、评审团,要么就自己去弄,用阿尔杉茹开保险柜,开什么都行。 2 加斯当·希玛斯之所以能当上广告公司经理,主要是因为他拥有调解才能,能够消除分歧。在别人只能愁眉苦脸遭到反对的时候,他却能赢得微笑与赞同。“一个天才润滑剂。”他的崇拜者阿尔诺总结说。当一位顾客受够了广告公司员工的杂乱无章,因为广告上反复出现的错误而震怒不已,打算取消合约,加·希便挺身而出,展现出无法估量的作用。 他先安抚教授:“应该会像您安排的那样。”他们才最终确定了佩德罗·阿尔杉茹奖项的完整计划。他们在著名博士泽济尼奥·品托最初的提案上做了两三处更改,扩大了参赛人员的年龄范围:除了中学生,大学生也可以参加。参赛作品不再是一篇简单的作文,而是一篇至少十页的打印文章,内容必须和巴伊亚民俗有关,由参赛者在下列主题中自选:卡波埃拉、坎东布雷、钓黑鲹鱼、街头桑巴、阿佛谢、三王舞会、航海游行、为耶曼娅献礼、卢卡斯·达·费拉的民谣、卡波埃拉拳师比索鲁、画家卡里贝、圣主邦芬和圣芭芭拉。第一名的奖品依然是一次国外旅行。但旅行的目的地由葡萄牙变成了美国,因为美国航空公司赞助机票。加·希将葡萄牙之行留给了下一场宣传,将佩德罗·阿尔瓦雷斯·加布拉尔与加戈·科汀尼奥联系在一起,预计会得到电视台、航空公司与葡萄牙旅行社的支持。 他们设立了新的奖项:一趟里约之行,几台电视机、录音机、收音机,一套七册的《青年百科全书》,还有几本字典。尽管做了大量工作,听了那么多蠢话,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卡拉赞斯教授感觉得到了补偿。在《城市报》的访谈中,他表示:“佩德罗·阿尔杉茹奖旨在激励青年人的研究精神,促进他们对民俗的兴趣,对巴西文化源泉的追求。” 教授读完印在报纸头版的采访,心满意足地笑了。正在这时,电话响了:加斯当·希玛斯请他到办公室,想跟他说几句话。有好消息,请尽快过来。 塞尔吉皮人取消了不多的休息时间赶到那里。加斯当·希玛斯与其他职员的高兴之情溢于言表:那是一种能力得到证明的狂喜。 “最亲爱的教授!听我跟你说:最亲爱的公司合伙人!这个主意最早是你提出来的。” “什么主意?”卡拉赞斯问道,心中有些害怕:在宣传、广告、赚钱方面,这些专业人士大胆妄为无所顾忌,令他不安。 “你还记得上周三的会面吗?那次会议上,我们确定了佩德罗·阿尔杉茹奖的最后细节?” “当然记得。” “记得您说过关于烧酒品牌的话吗?” “加斯当,你不要告诉我,你们打算让阿尔杉茹为烧酒代言。可口可椰已经够了,太丢脸了!” “我们不会就这个细节争论了,我亲爱的大师。说到烧酒广告,您可以放心,鳄鱼酒业的老板不同意这个点子,正是因为可口可椰已经用过了。相反,他们打算赞助一个奖项,由小学生参与竞争,而且只能是公立小学。到现在为止,佩德罗·阿尔杉茹百年庆典还没有为这个团体做出贡献。您觉得怎么样?” “这个奖怎么评?” “很简单。每个小孩儿都写几句关于阿尔杉茹的话,老师选出最好的几篇,交给由作家与教育学家组成的评审团,选出五名优胜者获得鳄鱼烧酒奖。” “鳄鱼烧酒奖,什么玩意儿!” “教授,你知道奖品是什么吗?一所著名中学的奖学金,五名优胜者可以选修中学阶段的任何课程。鳄鱼酒业提供奖学金。” 卡拉赞斯退缩了:五个穷孩子将得到上中学的机会。 “毕竟,烧酒比饮料要强。它借用了阿尔杉茹的名字,但至少做出了贡献。可椰连这点也没做到。不过,这似乎跟我无关。” “我们需要给老师一篇短文,让他们给孩子讲述阿尔杉茹的故事。半页纸,最多一页,简单介绍一下主人公的生平。老师们会先学习,再转达给孩子们,让他们对阿尔杉茹有个概念。每个孩子都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自由发挥。这不是很棒吗?这篇短文我们想找你要,或者更确切地说:委托你写。” “这可不容易。” “我们知道,教授,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向您求助。毕竟,这个想法正来自于您对烧酒品牌的引述。说到烧酒,您想来杯威士忌吗?正宗的苏格兰威士忌,跟泽济尼奥博士给我们喝的可不一样。” “这可不容易。”塞尔吉皮人重复了一遍,“我们正值考试期间,哪儿有时间弄这个?” “教授,就半页,非常简略,只要最根本的。我想说明一点,这是我们的委托:公司会付钱给你。” 卡拉赞斯教授提高了嗓音。他表情严肃,似乎受到了冒犯。 “那你就别想了!我做这件事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纪念佩德罗·阿尔杉茹。别跟我提钱。” 阿尔诺·梅洛摇了摇头:这人简直说不通,一点希望也没有。但自己是中了什么邪,竟觉得他非常亲切?加斯当·希玛斯赶忙道歉。 “这里没人会再提报酬的事了,教授。请您原谅。我能明早派人去取文章吗?” “不行,加斯当。今天我得改试卷,明早八点到十二点我在学校。哪有时间写文章?” “教授,至少给我一点笔记、一些资料。我们自己来写。” “资料,笔记?好吧,这样还行。明天找人去我家拿,我会交给露西亚。” 金发秘书拿来酒杯和冰块。她如此地安静沉默——为什么要说话呢,既然她的嘴就是用来微笑承诺的;为什么要做廉价的工作呢,既然她的身体就是用来打扮享乐的? 3 卡拉赞斯教授为广告公司提供的资料 姓名: 佩德罗·阿尔杉茹 出生日期与出生地: 1868年12月18日,巴伊亚州萨尔瓦多市 父母情况: 安东尼奥·阿尔杉茹与诺埃米娅(人称诺卡·德·洛古奈黛)之子。父亲方面,只知道他入伍参加巴拉圭战争,在穿越格兰查科的沼泽地时丧生,留下正怀着佩德罗的妻子。佩德罗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 学习经历: 无师自通学会了认字。在艺术与工艺学校学习过一段时间,掌握了多门基础课程,学会了印刷技艺。尤其擅长葡萄牙语,很早就表现出对阅读的兴趣。成年之后才开始深入研究社会学、人类学与民族志学。出于研究需要,他学习了法语、英语与西班牙语。他对民俗生活的了解几乎没有穷尽。 作品: 他出版了四本书:《巴伊亚民俗生活》(1907);《巴伊亚风俗中的非洲影响》(1918);《巴伊亚家庭混血记录》(1928);《巴伊亚美食——起源与做法》(1930)。如今,这些书成为公认的民俗研究奠基之作,展现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巴西生活,尤其是对于巴西种族问题的理解。在(诺贝尔奖获得者)北美专家詹姆斯·莱文森看来,作为异族通婚、种族融合的强烈支持者,阿尔杉茹“是现代民族志学的开创者之一”。他的作品全集由圣保罗的马丁斯出版社再版。作品分为两册,收入“巴西名家经典丛书”,由巴西大学文学院的亚瑟·拉莫斯教授注释作评。前三本书合为一册,合集的题目是《巴西:混血之国》(题目来自拉莫斯教授),关于美食的那本则单独成册。在遗忘了多年之后,阿尔杉茹的作品得到了全世界的赞扬与认可。在美国出版了英文版,由(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赞助,收入了著名的《欠发达国家人民生活百科全书》。1968年,恰逢佩德罗·阿尔杉茹诞辰一百周年,出现了许多关于他的文章。其中最重要的有拉莫斯教授的作品,还有莱文森为英译本所写的序言:《科学开创者:佩德罗·阿尔杉茹》。 其他资料: 混血儿、穷人、自学成才者。十几岁时就做了货船的见习水手。在里约热内卢居住过一段时间。回到巴伊亚之后,他当过印刷厂员工,教过小孩子识字,然后到医学院工作。这份工作他做了三十年。由于某一本书的影响,他失去了这份工作。他爱好音乐,会弹古典吉他和四弦琴,积极参加民俗活动。他一生未婚,据说有许多情人,其中包括一个斯堪的纳维亚美女,但不知道她是瑞典人还是芬兰人。 死亡时间: 他于1943年去世,享年七十五岁。许多老百姓为他送葬,在场的还有阿泽维多教授与诗人艾里奥·西蒙斯。 在他的一生中,佩德罗·阿尔杉茹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穷人、没有父亲的孤儿,如何在不利于文化传承的环境下,从事着卑微的职业,却能够克服一切困难,登上知识的顶峰。他不仅能跟这个时代最著名的大师相媲美,甚至能够超越他们。 4 巴伊亚广告公司主要写手撰写并交给萨尔瓦多市公立学校女教师手中的文章 不朽的作家与民族志学者佩德罗·阿尔杉茹是巴伊亚与巴西的荣耀,在世界上享有声誉。今年恰逢其诞辰一百周年,相关庆祝活动由《城市报》与鳄鱼酒业赞助。1868年12月18日,佩德罗·阿尔杉茹诞生于萨尔瓦多市,是一位巴拉圭战争英雄的遗孤。他的父亲安东尼奥·阿尔杉茹听从祖国的召唤,告别了怀孕的妻子,在与劲敌的激烈交锋中死于格兰查科沼泽。 佩德罗·阿尔杉茹继承了父亲的光荣传统。为了摆脱贫穷的宿命出人头地,他从小便顽强拼搏。他刚开始学习文学与音乐课程,便因对文字的痴迷而全校闻名。他很快便掌握了多种语言,其中包括英语、法语与西班牙语。 青年时期,在冒险精神的感召下,他曾以装卸工人的身份环游世界。在斯德哥尔摩,他结识了一位漂亮的斯堪的纳维亚姑娘,也就是他一生的挚爱。 回到巴伊亚之后,他在医学院就职,在那里工作了近三十年。正是在医学院,他得到了有利于学习工作的环境,为赢得作家与科学家的声誉做好了准备。 阿尔杉茹写过多部作品,其中调查了巴伊亚的世风民俗,分析了种族问题。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多种语言,享有国际盛誉,尤其是在美国。在著名教授詹姆斯·莱文森的指示下,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收录了他的作品。莱文森是诺贝尔奖获得者,自认为是佩德罗·阿尔杉茹的学生。 1943年,七十五岁的阿尔杉茹在萨尔瓦多去世。许多人参加了他的葬礼,其中不乏知名人士,包括官方代表、大学教师、作家、诗人。 能够得到国外的认可,佩德罗·阿尔杉茹是巴伊亚与巴西的荣耀。他以自身的例子告诉我们:一个穷人,在仇视文化发展的环境中,也能够攀上知识的顶峰,取得至高的社会地位。 在庆祝这位科学与文学界的伟大勇士诞辰一百周年之际,每个巴伊亚人都将聚集起来向他的光辉岁月致敬,响应《城市报》的号召,共襄这场值得纪念的爱国主义庆典。 在这场伟大的庆祝活动上,鳄鱼酒业不能置身事外,因为它已经成为巴伊亚民俗的一部分,而阿尔杉茹则为巴伊亚民俗献出了毕生精力。电视广播广告中,孩子们最喜欢的流浪小鳄鱼不正是从这个备受赞誉的烧酒品牌中诞生的吗?它是真正的现代民俗产物,有着自己的台词、配乐。 流浪小鳄鱼为萨尔瓦多的小学举办了一场比赛:亲爱的女教师们将在课堂上,给小孩子们讲述佩德罗·阿尔杉茹的故事。一年级到五年级的每个孩子都写下自己的感受,竞争五个奖学金名额。优胜者可以在萨尔瓦多的任意一所私立中学选修任意课程。奖品由鳄鱼酒业提供。 流浪小鳄鱼与萨尔瓦多公立小学的孩子们一同高喊:“不朽的佩德罗·阿尔杉茹万岁!” 5 在红河区的“记者乔瓦尼·吉玛良斯公立学校”,女教师迪达·盖罗斯向三年级日间班学生教授的内容 佩德罗·阿尔杉茹是巴伊亚、巴西与全世界的荣耀。距他出生已经过去一百年了,所以《城市报》与鳄鱼酒业要庆祝他的百年诞辰,举办一场学生竞赛,奖品非常丰厚,有去美国和里约热内卢的旅行、电视机、收音机、图书等等。预留给小学生的有五个奖学金名额,包含了中学教育的全部课程,可以在省会的任何一家中学使用。考虑到中学学费高得吓人,这可不仅仅是一份荣誉。 佩德罗·阿尔杉茹的父亲是巴拉圭战争中的将军,在独裁者索拉诺·洛佩斯攻打我国时的战斗中牺牲。小佩德罗成了贫穷的孤儿,但他没有气馁。因为没钱上学,他登上一艘货船,学会了外语,成为了一名多语言者,就是说他除了葡萄牙语还会其他语言。他参加了医学院入学考试,毕业之后留校当了三十年老师。 他写了许多本关于民俗的书,也就是说,他的书里讲了关于人和动物的故事,但不是给小孩子看的。这些书非常严肃,非常重要,许多专家教授都在研究。 他到过许多地方,去过欧洲和美国。我觉得旅行应该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在欧洲,他认识了漂亮的斯堪的纳维亚姑娘,他们结了婚,幸福地过了一生。 在美国,他在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教过课。纽约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而且他用英语讲课。在他的学生里就有美国专家莱文森。莱文森从阿尔杉茹那里学了许多东西,得到了诺贝尔奖。这个奖非常厉害,得过奖的人马上就能进入历史。 他1943年去世,年纪已经很大了。他的葬礼非常隆重,州长、市长和大学教授都去了。 佩德罗·阿尔杉茹的故事告诉我们,一个穷孩子,只要有天赋,肯努力学习,就能进入上流社会,到大学教授,赚很多钱,到处旅游,成为巴西的荣耀。只要你有意志力,不给老师添乱。你们现在就把对佩德罗·阿尔杉茹的印象写下来,不过在这之前,让我们和提供奖学金的流浪小鳄鱼一起高喊一句:“不朽的佩德罗·阿尔杉茹万岁!” 6 “记者乔瓦尼·吉玛良斯公立学校”三年级小学生雷伊(九岁)的作文 佩德罗·阿尔杉茹是一个孤儿,非常穷。他跟我叔叔祖卡一样,为了一个外国女人就不当海员了。他去美国是因为在那儿连驴都能赚得到钱,但他说我是巴西人,然后就回到巴伊亚讲关于动物和人的故事。他太聪明了,不给小孩子上课,只给医生、教授上课。死了之后,他变成了巴西的荣耀,还得了一个报纸的奖项,奖品是一个装满酒瓶的口袋[4]。佩德罗·阿尔杉茹与流浪小鳄鱼万岁! 佩德罗·阿尔杉茹·奥茹欧巴的民事斗争以及人民如何占领了广场 1 “奈斯托·索萨的法语堪称完美,无懈可击!”提到这位法学院主任、著名法学家、多个国际协会成员时,阿里斯提德斯·阿伊雷斯教授断言道。在崇拜的迷醉中,他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奈斯托·索萨,一个天才!” 解剖学教授丰塞卡接着说:“毫无疑问,奈斯托教授的发音非常棒。不过,在语言运用上,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比得上济尼奥·卡尔瓦里奥。对于济尼奥,法语一点也不神秘。他能整篇背诵夏多布里昂的《基督教真谛》,维克多·雨果的诗篇,西哈诺·德·贝热拉克[1]与罗斯坦德[2]的戏剧。”他引用雨果与西哈诺,也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博学:“你听过吗,他朗诵的时候?” “听过,我同意你对他的称赞。但我要问一句:济尼奥能用法语做即兴演讲吗,像奈斯托·索萨那样?同事们还记得达伊克斯大师的纪念晚宴吧?就是去年从巴黎过来访问我们的律师?奈斯托用法语向他致意,没有事先准备!太出色了!听他讲话,我为自己是一名巴伊亚人自豪。” “没有准备?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瘦削的自由教师伊萨雅斯·鲁纳讽刺道。他爱挖苦人是出了名的,由于喜欢诋毁权威,考试又比较宽容,非常受学生欢迎。“据我所知,他在前一天晚上就背好了,还对着镜子彩排呢。” “别这么说,别重复这出于嫉妒的诽谤。” “大家都这么说,这是群众的声音。人民的声音就是上帝的声音。” “济尼奥……”丰塞卡教授又把他的候选人放到了竞技场上。 这场对话发生在学院办公室。一到课间,医学院教师就会聚集起来,每一个都高贵矜持,恃才傲物。他们品尝着杂役端来的热咖啡,从学生课堂中脱身出来,谈论着各种话题:从科学评论到私人八卦。时不时地,有人低声讲个笑话,引来哄堂大笑。“医学院最棒的事情就是办公室的闲聊。”阿里斯提德斯·卡伊雷斯教授肯定地说。他对聊天上了瘾,当天上午的论题就是他发起的:对法语的掌握。 要想赢得文化界的声誉,必须学会这门语言,因为它是高等教育必不可少的工具。在那个年代,基本的图书著述没有葡语翻译,却又是大学课程的必读书目。绝大多数老师开出的书单都是法语书;也有人会英语,很少人会德语。讲法语时发音准确、不犯错误成了炫耀的资本,威望的源头。 在讨论中,其他权威也登上舞台:理工学院的贝尔纳教授,他爸爸是法国人,大学是在格勒诺布尔读的;记者恩里克·达玛希奥,到欧洲旅行过多次,完成了巴黎夜总会的全部课程,“这个不行,拜托,他那都是妓院法语”;画家弗洛伦希奥·瓦伦萨,在巴黎拉丁区流浪了十二年;耶稣会学院的卡布拉尔神父,“这个不算,我们在说巴西人,而他是葡萄牙人”。所有人中,谁的发音最好呢?谁的发音最巴黎、最时尚,能把S与R发得最高雅? “同事们说了这么多,却忘了就在这里,在我们医学院,就有四五个以法语著称的人。”阿伊雷斯教授说道。 大家都松口气:这种不提自家人才的奇怪现象让他们觉得窘迫。在那个年代的巴伊亚,没有比医学院教授的头衔更令人艳羡的。它不仅意味着终身教职、丰厚的工资、权威与尊重,还包括有利可图的诊所和满是富人病号的门诊室。许多人根据报纸上的广告从腹地赶来:“某某医生教授是巴伊亚医学院教授,曾在巴黎医院就职。”仿佛有神灵庇佑,这个荣誉头衔能够打开多扇大门:文学、政治、农牧关系。教授们加入研究院,晋升为国会或市政议员,购买农场牲畜,成为了大地主。 教职选拔是全国性的大事:里约与圣保罗的医生纷纷赶来,和巴伊亚人一起竞争职位以及职位所带来的种种优势。许多上流人士前来参加候选人的质询、试讲、论文答辩,认真倾听提问与回答,对他们的才能、失礼评头论足。由于观念分歧,形成了不同的党派,选拔结果会引发争论与抗议,已经出现过死亡威胁与人身伤害。既然如此,怎么能忘记医学院的法语大师呢?太荒谬了,几乎是一个丑闻。 更荒谬的是尼禄·阿尔格鲁教授也在场,他安静地听着,无疑心怀期待。他也是一名多语言者,“会七种语言的怪兽”。他不仅能够交谈演讲,还会用法语写论文与会议报告。他刚刚才给布鲁塞尔的某个会议寄去了一项重要成果,《黑人与混血儿概况》。 “每个句子,每个单词,完全是用法语写的。”奥斯瓦尔德·冯特斯老师强调,第一个站出来向他的朋友兼老师致敬。 卓越的席尔瓦·维拉亚教授嘬了一小口咖啡。他是血吸虫病的研究者,在医学领域有真正的建树。他开心地观察着在阿伊雷斯与冯特斯发言前后,同事尼禄·德阿维拉·阿尔格鲁·德·阿拉乌茹的面部表情变化:他原本严肃、阴沉、不安,突然变得心满意足,马上又被虚假的谦虚所掩盖——他一直非常自负。对于人类的愚昧,席尔瓦教授非常宽容,但这种傲慢激怒了他。 听完大家异口同声的盛赞与喝彩,阿尔格鲁教授宽容大度地表示:“奈斯托·高梅斯教授也很擅长高乃依的语言。”至于提到的其他人,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面对这不加掩饰的傲慢,席尔瓦·维拉亚教授放下咖啡杯。 “你们提到的这些人我都认识,他们说的法语我都听过。正因为如此,我敢说在整个萨尔瓦多市,论起法语,说得最好,没有口音也没有错误,谁也比不上我们教研室的一位杂役,佩德罗·阿尔杉茹。” 尼禄·阿尔格鲁教授站了起来,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这位同事扇了他的耳光。如果其他人敢说这种话,把他跟一个杂役相提并论,法医学教授必然会激烈反抗。但是,在整座医学院乃至整个巴伊亚,都没有人敢对席尔瓦·维拉亚教授大声说话。 “同事,您说的这个人,莫非恰巧是那个黑皮病患者,几年前出版了一本关于民俗的小册子的人?” “教授,我说的正是他。他做我的助手,已经将近十年了。照您的说法,我是听到他读那本小册子,才叫他来帮忙的。这本册子页数虽少,但是观察、观念都很有力。他的新书就快出了,不那么小了,内容也更丰富了:是本有真正意义的民族志研究。他给了我几个章节,我惊喜地读完了。” “这个……这个……杂役会法语?” “这有什么奇怪的!听他讲法语是一种享受。他的英语同样令人钦佩。意大利语与西班牙语也很好,如果我有时间教他,他德语会说得比我还好。更何况,跟我持同样观点的是你的表姐,也是我的好友,伊莎贝尔·特蕾莎伯爵夫人。顺便说一句,她的法语太迷人了。” 提到这位讨厌的亲戚,受到冒犯的教授更加羞愧了。 “维拉亚教授,你的善良众所周知,会让你高估那些下等人。这个黑白混血儿肯定会背几个法语句子,您那宽容的胸怀就把他奉为了语言大师。” 大师开心地笑了,笑容像个孩子。 “谢谢夸奖,不敢当,我没您说的那么好。确实,在评价别人时,我更倾向于高估。因为如果总是低估别人,那是在用自己的标准衡量他人。但在这件事上,教授,我可没有夸张。” “一个下等杂役,我不相信。” 他的傲慢激怒了席尔瓦·维拉亚大师,但更让后者恼火的是他说起穷人时高人一等的姿态。他一直忠告年轻人“要远离那些讨好权贵、欺凌弱者的人,不要相信他们,他们都是恶人,卑鄙下流,弄虚作假,缺少美德”。 “这个杂役极具科学头脑,足以给某些教授当老师。” 法医学教授转头离开了房间,奥斯瓦尔德·冯特斯也跟了出去。席尔瓦·维拉亚大师笑着,像个刚做完恶作剧的孩子,他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芒,声音带着惊异。 “天赋无关肤色、头衔、社会地位,那些都是没用的东西。我的天啊,怎么还有人不知道这个道理?” 他站起来耸了耸肩,把尼禄·德阿维拉·阿尔格鲁·德·阿拉乌茹这个偏见的口袋、虚荣的怪兽抛在一边,向二楼走去。黑人伊瓦里斯托正带着从停尸房取来的尸体在那儿等他。啊!可怜的尼禄!你什么时候才能懂得,重要、永恒的只有科学,至于作者拥有怎样的头衔,用哪一种语言表达,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实验室里,学生聚集在席尔瓦·维拉亚大师身边,切片已经放在显微镜下面。 2 从1907到1918年,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从出版《巴伊亚民俗生活》到出版第二本书《巴伊亚风俗中的非洲影响》的十一年里,佩德罗·阿尔杉茹一直在学习。他依照着一定的方法规律,下定决心,坚持不懈。他需要知识,也得到了知识:读完了所有与种族问题相关的著作。他贪婪地阅读着书籍、学位论文、期刊论文、会议论文、报刊文章,翻阅报刊合集,成为了图书馆与档案馆的书虫。 他依然生活得丰富多彩、充满激情,依然在调查城市与人民的日常生活。唯一的不同在于,他也会从书本中学习,以一个问题为中心去研究,他沿着不同的路径寻求知识,并转化为自己的才能。他在这段时间所做的一切都有自己的意图,也都有所回报。 里迪奥·库何大师总是催他。每当读到报纸上的挑衅威胁,他都会非常生气,尤其看到类似的黑体字标题《巴伊亚就像一个巨大堕落的奴隶窝,对于这种情况,我们还要忍耐多久?》。 “干亲家,看来你已经搁笔封墨。另一本书呢?你总说要写,却没见你动笔。” “我的好人,你别催我。我还没准备好。” 为了刺激他,里迪奥高声朗读报纸上的新闻报道:警察闯入坎东布雷圣殿,逮捕了几名圣父,聚会被禁止,献给耶曼娅的礼物遭到扣押,在警察总部,卡波埃拉拳师面对着尖刀。 “他们这是在打击我们,毫不留情。不用看这些长篇大论也能知道,”他指着桌子上的图书作品、医学杂志,“只要打开报纸:看到的全都是针对街头桑巴、卡波埃拉与坎东布雷的抗议,都是些可恶的报道。要是我们不采取行动,他们会把一切都毁了。” “你说得对,我的好人。他们想把我们都毁了。” “那你呢?你懂得这么多,你干什么了?” “伙计,所有这一切,都来源于那些教授和他们的理论。必须从源头着手,我的好人。给那些报纸写信抗议,虽然有点用处,但是不能解决问题。” “你说得太对了。那你为什么还不写书?” “我正在为此做准备。听着,伙计:我比一块木头还要无知。我的好人,你要明白这一点。我以为我知道很多,但其实我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我认为这里的知识,塔布昂、奇迹之篷的知识,要比你们学院的知识更有价值,干亲家佩德罗。” “我的好人,学院不是我的,而且我也不否认民间智慧的价值。但我现在明白了,单凭民间智慧是不够的。伙计,让我跟你解释一下。” 塔代乌周围全是书本作业,但是教父的话他一个字也没有漏:“我的好干亲家,”阿尔杉茹对里迪奥说,“我得好好谢谢阿尔格鲁教授。就是那个想把黑人混血儿都给阉了,还教唆警察对抗坎东布雷的怪兽阿尔格鲁·德·阿拉乌茹。有一天,他为了羞辱我——我也确实被他羞辱了——让我明白了我有多么无知。一开始,我气得要死。然后我想:没错,他说得有道理,我是个文盲。我能看到东西,我的好人,但我不认识;我什么都知道,但不知道如何知道。” “干亲家,你说的话比医学教授的话还难懂。‘我不知道如何知道’,就像在猜字谜。” “一个小男孩吃了一种水果,他马上就知道水果的味道,但不知道这种味道的来源。我知道这些东西,但需要学懂它的起因,我现在正在学习。我会学会的,伙计,我向你保证。” 他边做准备边向报社写了几封信,抗议这场恶毒的运动与警方日益升级的暴力行为。倘若费心读一读这些信——有些署的是他的本名,有些则是“一个愤怒的读者”“宗比的后代”“一个巴伊亚混血儿”——只要读读发表过的那一小部分,就能很容易地看出这些年阿尔杉茹的思想变化。由于引述了国内外研究作支撑,他的论述更加有力,不可辩驳,令人信服。在《致编辑部的信》中,阿尔杉茹大师调好笔墨,在他所写的所有文字中,语言清晰准确却又不乏诗意。 他独自一人卷入这场不平等的论战,对手是巴伊亚那个年代的几乎所有媒体。在信寄出去之前,他先在“奇迹之篷”念给朋友们听。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激动万分,毛遂自荐去“扇那帮龟孙子的脸”。布迪昂每听到一个论题就点头表示赞同,瓦尔德罗伊尔拍着手,里迪奥·库何面带微笑,塔代乌负责送信。他写了几十封“致编辑部的信”:有几封上了报纸,或者部分或者全部,大部分被丢进了字纸篓,还有两封受到了特殊对待。 第一封信很长,几乎是一篇散文,寄给了一家在打击坎东布雷方面最严酷,也最持久的报社编辑部。依靠沉着的展示与丰富的资料,阿尔杉茹分析了巴西泛灵论的宗教问题,要求给予它们“与天主教或新教一样的自由、尊重与支持,因为非洲—巴西宗教是成千上万公民的信仰与精神食粮,它们的信徒与其他信徒一样值得尊重”。 几天之后,在这份报纸的头版刊登了一篇占据三栏的文章,言辞激烈愤怒,题目也非常严酷:“可怕的企图”。它并没有摘录或者驳斥阿尔杉茹的观点,之所以提到它,是为了“向权力部门、教会组织与全社会说明这些巫师的企图,在寄给编辑部的信里,他们要求,对他们下流的巫术给予同样的尊重,报以同样的支持,将他们置于像基督教一样崇高的精神领域,就像神圣的天主教或者各个教派的新教,尽管我们将后者视为异端,却不能否认加尔文教派或者路德教派的基督教起源”。在讨伐檄文的最后,编辑部向社会重申自己的决心,要更加强烈地“不断打击玛孔巴仪式中可恶的偶像崇拜、野蛮的鼓掌跺脚,它不仅伤害了巴伊亚人的感情,还污染了他们的耳朵”。 第二封信则交给了一家新兴报纸,这家报纸崇尚自由主义,旨在吸引读者。在这封信中,阿尔杉茹回应了奥斯瓦尔德·冯特斯老师在保守党报纸上所写的一篇题目是《大声疾呼》的尖酸刻薄的文章。这位精神科教师呼吁精英阶层与权力机构提高警惕,在他看来,国家的未来正面临着严重威胁:在巴伊亚州的高等学府,混血儿开始大幅侵占学生名额。“那些本该给传统纯血家庭的孩子预留的位置,越来越多地被有色人种占据了。”他提议采取果断措施:“完全禁止这些有害因素入学。”他以海军为例,在那里,混血儿与黑人不能升任军官,并称赞了外交部隐晦却坚决的做法:“避免精美的外交图景染上污渍。” 佩德罗·阿尔杉茹写信反驳,署名为“一个非常光荣的巴西混血儿”。他的论证严密,引用了几位知名的人类学家(每一个都能为黑人与混血儿的智慧作证),指出了几个著名的混血儿(“其中包括几位巴西驻外大使”),并揭露冯特斯老师的粗野面目。 “冯特斯老师要求大学生拥有纯正血统。好吧,血统纯正的那是赛马。看到我们提到的这位教授穿过耶稣圣殿广场向学校走去,学生们解释说,当冯特斯老师依靠法医学老师的声望与诡计,取得精神科教师的资格时,恰恰重复了一项著名的历史事件:卡里古拉为爱马‘英西塔土斯’拿到了罗马元老院的席位,阿尔格鲁·德·阿拉乌茹教授则为奥斯瓦尔德·冯特斯取得了医学院的教职。也许正因为如此,冯特斯老师才要求医学院血统纯正吧。血统纯正的是赛马,纯正而又高贵。那位教授的血也纯正高贵吗?” 阿尔杉茹惊讶地看到,信的第一部分改写成了这家新报纸的主打文章:论述、引用、句子、段落都完整保留了下来。有关奥斯瓦尔德·冯特斯老师的部分,编辑采用的不多,将纯正血统与马的故事总结为一句简短的评论:“对于这位大学教师的学识,我们并不怀疑,但因为他观点落后,已经成为学生的笑柄。”没有一处地方提到过“一个非常光荣的巴西混血儿”,所有的光荣都落到了报纸身上。这篇文章引起了很大反响。 那一天,阿尔杉茹高兴地看到,学生将这几页报纸钉在了医学院墙上。奥斯瓦尔德·冯特斯老师让他的课程杂役把报纸撕下毁掉。他就像一只发狂的猛兽,失去了面对学生嘲弄时惯有的风趣儒雅与漫不经心。 3 在席尔瓦·维拉亚教授身上,佩德罗·阿尔杉茹学会了细致地分析观点、公式、图表,就像把它们放在显微镜下一样,看到其中最微小的细节,一点一滴,翻来覆去。戈宾诺的生平作品他都烂熟于心——他的那些残忍论断,他在驻巴西使馆的一分一秒:只有全面的了解与确信的知识,才能将盲目的仇恨变成蔑视与厌恶。 就这样,他一天天地跟随着法国大使在帝国宫廷的足迹,看到约瑟夫·亚瑟伯爵先生,或者更确切地说,是“Comte de Gobineau”[3],在圣克里斯托旺宫殿的花园里,跟佩德罗二世陛下讨论文学与科学。正在这时,诺卡·德·洛古奈黛感受到分娩的剧痛,让一个小男孩去找丽塔·阿帕拉耶格,一位颇受欢迎的业余产婆。 1868年,佩德罗·阿尔杉茹出生时,戈宾诺已经五十二岁,距离出版《论人类种族的不平等[4]》已经过去十五个年头。他在花园的树丛中与帝王漫谈,而诺卡则在宫缩与呻吟中,她的思想穿过树林、河流、高山,奔向巴拉圭荒芜的风景,那个地方夺走了她的男人。她的男人本是一个石匠,正是在那里,他的职业变成了杀人与被杀,战争无休无止,返乡毫无希望。他多想要一个儿子,却不能看到他降生。 那个时候,诺卡还不知道安东尼奥·阿尔杉茹班长已经在穿越格兰查科时丧生。他是个有名的石匠大师,应征入伍时,正在为一所小学砌墙。他是在棍棒下强制入伍的志愿兵,甚至没能回家辞行。出发的那天早上,诺卡对他挥手告别。尽管他站在“巴伊亚志愿营”的队伍里,垂头丧气,成了一个没有铁锨的石匠,她却觉得他身穿军装英俊潇洒,手里拿着新职业的工具——武器与死亡。 半个月之前,听到她怀孕的消息,情人高兴得差点疯掉。他马上说要结婚,为了让她开心,简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你怀孕的时候不要工作,我不允许。洗衣熨烫,诺卡一直工作到生产的那一刻。孩子要出生了,安东尼奥,他把我的肚子都踢破了,丽塔在哪儿呢,怎么还没来?我的安东尼奥又在哪儿呢,他为什么不来?哎,安东尼奥,我的爱人,把一切都丢下吧,抛下你的武器、肩章快点过来,现在等你的是我们两个人,在贫穷与孤寂中等你。 他被强拉到战场上,知道很难活着回来。士兵安东尼奥凭借着智慧勇气,完成了杀人的任务,得到了班长的军衔。“他总被选中执行重要任务,是他所在军团的先锋部队。”佩德罗·阿尔杉茹在战争年鉴上读到父亲的信息,估算着为祖国抛洒的鲜血——白人的、黑人的、混血儿的:在生死之中,谁抛洒的鲜血最多? 安东尼奥·阿尔杉茹班长变成了一具腐烂的尸体,成为了秃鹫口中的晚餐。他再也不能见到儿子。为了人生能有好的开端,他的儿子独自降生了,没有产婆从旁协助。就在那一刻,在树荫的清凉中,戈宾诺伯爵先生与国王陛下——一个种族主义理论家与一位无情的十四行诗诗人——正幽默风雅地聊着天,或者更准确地形容:raffinés[5]。 当丽塔·阿帕拉耶格来到诺卡·德·洛古奈黛家里,新生儿已经展现出肺部的力量。这个年逾五十的女人瘦小却又强壮,她把手叉在腰上,大声笑了出来:他是个埃舒,上帝保佑我,只有魔鬼才会不等接生婆就自己出来。他会扬名立万,有一番大作为。 4 从变成了班长的石匠身上,佩德罗·阿尔杉茹继承了战争年鉴上记载的机智与勇敢。从诺卡身上,则继承了美貌与固执。她的确固执,独自一人将儿子抚养长大,给他提供住所、食物,让他上学。她不要别人资助,不接受男人帮忙,因为别人她都不喜欢。尽管有许多男人围着她转,对她献殷勤,但她却不会再付出真爱,也不会逢场作戏。在艰难的生活中,在母亲的陪伴下,小男孩却学会了不屈不挠,勇往直前。 在这充实忙碌的十年里,阿尔杉茹多次想到她:她去世时还很年轻。那时候,在贫穷的滋养下,天花在城市的街道胡同生了根,开出死亡的花朵。真是一场大丰收,该死的天花收获颇丰,甚至到富裕人家征收死者。诺卡·德·洛古奈黛是第一批倒下的,从来没有这样的奥姆鲁。伤疤带走了诺卡的力量,脓疮变成了血泊,她的优雅也消失了。每当感觉到懈怠,阿尔杉茹就会想到妈妈:她从早到晚从事着繁重的工作,将自己关在思念之中,却毫不动摇,坚持奋斗,用脆弱的双臂支撑了儿子的生活。 剩下的东西全靠他自学,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从不缺少友情与支持。诺卡留下的回忆、塔代乌的陪伴、里迪奥的催促、玛耶·巴散的监督、席尔瓦·维拉亚教授的帮助、圣方济各会修道院院长提莫代乌神父的激励,还有好友萨贝拉的协助。 在这些年里,塔代乌既是他的学生、他学习时的伙伴,同时也是他的老师。时至今日,理工学院还保留着对学生塔代乌的记忆:他的十音节诗答卷非常有名;由于对数学的痴迷,他成为了贝尔纳老师最喜爱的学生;他天生具备领导才能,大学五年,无论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支持协约国的游行还是在圣若昂剧院与泼利提阿玛剧院鼓掌喧嚣的夜晚,他都站在学生的最前列。 在语言学习上,阿尔杉茹完全得益于萨贝拉。在同这位贵族的相处中,他的法语、英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焕然一新。他们常常单独练习,对话生动而又亲近。他有一双音乐家的耳朵,说起法语像贵族,说起英语像勋爵。 “佩德罗大师,你天生就是学语言的料。我从没见过学得这么快的。”雷孔加夫的前公主满意地赞叹道。 阿尔杉茹发音或者语法上的错误,从来不需要纠正第二次:他很用心,不会再犯。当佩德罗高声朗读波德莱尔、魏尔伦、兰波的诗行时,老太太就坐在奥地利摇椅上,半闭着眼睛。这些都是萨贝拉最爱的诗人:装帧华丽的诗集包含着旧时的辉煌,诗歌的韵律带来昔日的激情与爱人。萨贝拉叹了口气,阿尔杉茹温柔的声音打动了她,但还是要指出发音上的问题。 “让我告诉你,佩德罗大师,这是个美丽的故事……” 一位遭受亲人猜忌的落魄贵族,在两位干亲家与一个少年身上找到了家的感觉。正因为这样,当猫咪阿尔格鲁·德·阿拉乌茹寿终正寝埋葬在花园里之后,她才没有完全失去依靠。 席尔瓦·维拉亚教授在德语学习上指点了阿尔杉茹。而提莫代乌神父,那位圣方济各会的修道院院长,同时也是玛耶·巴散的好朋友,已经做好给他上课的准备。有许多次,在他的请求下,神父将图书章节、整篇的文章从德语翻译成葡语,最后他也开始对巴西种族问题感兴趣了,尽管他更专注于巴西宗教混合。 席尔瓦·维拉亚教授对他的帮助也很大。读完《巴伊亚民俗生活》,教授就把他调到了自己的教研室,使他离开了不得闲暇的办公室。由于有黑人老助手伊瓦里斯托的热忱服务,教授使阿尔杉茹能够有时间到图书馆、校图书馆、州图书馆、市资料馆去查资料和看书。但他不仅给了他时间,更在阅读上给予他指导,向他推荐作者,使他了解人类学与民族志学方面的最新进展。提莫代乌神父也借给他许多书,其中一些连巴伊亚相关课程的老师都不知道。通过神父,他知道了弗朗茨·博厄斯[6],成为了或许是第一个研究他的巴西人。 关于里迪奥·库何该说什么呢?干亲家,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他的孪生兄弟,有多少次,他勒紧裤腰带借钱给他——为什么说得这么委婉?——是送钱给他,让他有足够的钱从里约甚至欧洲订书?整箱的新铅字,花大价钱彻底整修的印刷机,都是为了什么?都是为了佩德罗·阿尔杉茹的新书。 “我的干亲家,你什么都想知道,已经知道得还不够吗?还不能开始写书吗?” 看到干亲家这么着急,佩德罗·阿尔杉茹笑了。 “我知道得还很少,我甚至觉得,看书越多,就更需要阅读学习。” 在那漫长的十年里,佩德罗·阿尔杉茹读完了能在巴伊亚见到的每一本人类学、民族志学与社会学著作,不仅如此,他还把每一分钱都凑起来,不仅他的钱还有别人的钱,用于购买其他地方的书。有一次,玛耶·巴散打开桑构的保险柜,补足了购买《巴西之旅[7]》所需的钱。这本书出自斯皮克斯与马齐乌斯[8]之手,一个刚刚在主教堂广场落脚的书商发现了他,这个书商就是意大利人邦凡提。 阿尔杉茹大师学习过的书籍中,即使只列一部分出来,也足够冗长乏味。但是有些细节值得记录下来,看他如何将愤怒转变成微笑。 一开始,他需要咬紧牙关坚持阅读那些公开的种族主义作品,尤其是一些无耻之极的作者。他握紧拳头:那些断言论证就像辱骂、耳光,就像打在他身上的鞭子。他不止一次地感受到眼中的灼热,在阅读戈宾诺、麦迪逊·格兰特、奥托·安农、休斯顿·张伯伦的论述时,他差点流下屈辱的泪水。但是,意大利犯罪学人类学学院的专家——龙勃罗梭、菲力、加罗法洛——又会让他发笑,因为时间的流逝与知识的积累使阿尔杉茹变得更加平和从容——能够在之前觉得受到侮辱冒犯的地方看出作者的愚蠢。 他阅读的作者既有朋友也有敌人,包括法国人、英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与美国人博厄斯,他在伏尔泰的作品中发现了世界的欢笑,完全沉浸其中。他也读巴西人甚至巴伊亚人的作品:从阿尔贝尔托·托雷斯到伊瓦里斯托·德·莫拉伊斯,从曼努埃尔·贝尔纳尔多·卡尔蒙·杜·宾·伊·阿尔梅达与若昂·巴蒂斯塔·德·萨·奥利维拉到奥莱林诺·里奥[9]。除了提到的这些,还有许多其他作者,简直无法计数。 他并没有因为读书的乐趣而放弃生活的乐趣,没有因为对书本的研究而放弃对人的研究。他有足够的时间阅读调研,寻欢作乐,这全都是他知识的源泉。他既是佩德罗·阿尔杉茹,同时也是奥茹欧巴。他并没有一分为二,时而是这个,时而是那个,一会儿是专家,一会儿是平民。他拒绝攀登成功的阶梯,不愿离开所由出身的底层步步高升,因为底层有斜坡、篷子、作坊、圣殿,因为底层有人民。他不愿高升,只愿向前,他也确实前进了。他是“奥茹欧巴”阿尔杉茹大师,一个完整的统一体。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他还在向人民学习,在笔记本上做记录。在去世前不久,他还跟印刷厂的合伙人奥利瓦同学商量好要印一本新书,当他从佩罗林尼奥滚下斜坡时,还重复着刚从铁匠嘴里听到的话:就连上帝也不能把人民杀光。然而,他的那些书,却几乎一本一本全没有了。那是他最珍贵的收藏,是他在许多穷人、粗人、工人、酒鬼的帮助下,费尽全力一点一点搜集起来的。大部分书在警察查封印刷作坊时被销毁了,剩下的在他东奔西走的过程中逐渐散佚,还有一些在他穷得没有办法时卖给了邦凡提。他只留下了很少的几本,在他学习过程中最基础的几本。即使他不读,也喜欢把它们拿在手上摩挲书页,用疲劳的双眼长久地盯着某一页,在记忆中重复其中的一句话、一个概念、一个单词。在埃斯特妓院深处的小房间里,所有的书都藏在一个煤油箱里,里面就有戈宾诺散文的古老版本与尼禄·阿尔格鲁教授的第一部作品。佩德罗·阿尔杉茹的求知之路是由愤怒开始的。 1918年,在医生的建议下,他弄来了一副眼镜。第二本书也出版了。除了视力下降,他从未感觉到如此健康,如此充满自信与活力。如果不是因为塔代乌离开了,他将会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完美喜悦。在他五十岁生日的庆典前夕,最初的几本《巴伊亚风俗中的非洲影响》已经印好。他的生日庆典热闹非凡,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源源不断的烧酒、摇筒伴奏下的桑巴、排演的小牧羊女,重回街头的阿佛谢,布迪昂大师的卡波埃拉学校插上节日的彩旗,奥里沙在木皮鼓与舞蹈中降临坎东布雷圣殿,罗萨丽娅绽开笑脸,在阁楼的行军床上宽衣解带。 5 爱,这就是奇迹:在塔代乌的毕业之夜,两位奶奶在奇迹之篷跳舞。这两位奶奶与他没有血缘关系,有的只是纯粹的爱。其中一位是玛耶·巴散,另一位是伊莎贝尔·特蕾莎·贡萨尔维斯·马丁斯·德·阿拉乌茹·伊·品纽伯爵夫人,熟悉的人都叫她萨贝拉。 坐在一幅尚未绘制完成的奇迹下面,坐在大人物专用的扶手椅上,塔代乌是这场活动的中心与焦点。他身穿条纹裤与混纺外套,脚蹬一双漆皮鞋,手上戴着工程师的蓝宝石戒指。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想要同时拥抱所有的人。在他青铜色的面庞与羞涩的眼神中,欢笑与泪水混合在一起。他有一头漆黑的鬈发,有着领土收复主义者的浪漫主义脸庞,他是塔代乌·坎尼奥托工程师。那是一个欢庆的夜晚:从理工学院的荣誉大厅开始,他在那里接受了学位证书与毕业戒指。然后是富人俱乐部“红十字”舞厅的毕业舞会。奇迹之篷在毕业典礼与舞会之间,在热烈的友谊中,两位奶奶在跳舞。 对于在场的每个人,少年都心存感激。在过去的几年中,每个人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为这迷人的夜晚做出了贡献。更何况他的衣服、戒指、漆皮鞋、具有历史意义的毕业照都是他们凑钱买来的。他的学位靠的是牺牲、节俭,是他人的帮助。对于这一点,没有人提起,但是当塔代乌看着他们布满皱纹的脸,握着他们长满老茧的手,就知道这十年他们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才换了这欢乐的一夜。一切都是值得的,他们要用木皮鼓与吉他庆祝。 首先是木皮鼓。佩德罗·阿尔杉茹打大鼓,里迪奥·库何打中鼓,瓦尔德罗伊尔打小鼓。他们的手中响起巴图科的旋律,在向奥里沙致谢的曲调中,玛耶·巴散古老的嗓音又年轻起来。 女人们围成一圈。其中有一些老阿姨,生活经验赋予她们一种深沉之美;还有一些年轻的“圣女”,在侍奉圣徒与寻欢作乐方面都是初来乍到。其中最漂亮的——没有人能同她相比——是罗萨·德·奥沙拉,时光只为她增添了美丽与潇洒。男人的声音汇聚在圣歌里。 玛耶·巴散站起身来,所有人都跟着站起来。为了表示对她的尊敬,大家把手张开放在胸前。她是女河神耶曼娅最爱的女儿,出于对女河神的崇敬,每个人都向圣母致意:“伊娅 欧鲁 欧永 欧鲁巴!向乳房湿润的母亲致敬!” 圣母整理好裙子,在众人“奥多伊娅 奥多伊娅 伊娅!”的欢呼声中,微笑着缓缓穿过大厅。她在塔代乌面前弯下腰,表示将这场庆典献给他。木皮鼓的声音响起,玛耶·巴散开始了庆祝的歌舞。她的声音充满敬意,她的双脚永不疲惫。 她是圣母,是伊娅,是刚刚从阿伊奥卡赶来的最古老本质的女神,为了欢庆她最爱的幺子、孙子、曾孙子、玄孙子,为了欢庆她的后代凯旋,她从狂风、雷暴、长浪、失事的船只、丧生的未婚夫水手上空飞过。向塔代乌·坎尼奥托致敬,他战胜了威胁、阻碍、限制、疾病,最终拿到了学位证书。奥多亚! 玛耶·巴散圣母老得已经记不清年龄,她温柔而又令人畏惧,复杂优雅的舞步丝毫不乱,跳起舞来快速轻盈,就像一个小姑娘,一个刚刚入职的圣女。这是创世之初的舞蹈:恐惧、无知、危险、斗争、凯旋、众神的亲密关系。这是魔法与勇气的舞蹈,一个人与未知的力量抗争,奋斗并取得了胜利。这就是在奇迹之篷,玛耶·巴散圣母对塔代乌所跳的舞蹈。没有血缘关系的奶奶为孙子跳舞,她的孙子已经拿到了工程学位。 如此简单而又崇高,如此庄重而又威严,在高举双手的掌声中,她在塔代乌面前停了下来,向他张开双臂。她用广阔的胸怀包容了男孩的思想、情感、怒火、疑惑、野心、自豪、苦涩、爱情,包容了他的善与恶,包容了一颗年轻的心弦与塔代乌的命运:母性的胸怀就像大海,能够装进一切东西,甚至能够装进世间的爱与忧。老人与男孩拥抱在一起,老人停留在原始的神秘里,男孩凭借争取到的自由,乘坐知识的小船扬帆起航。 然后,每个人都开始跳舞,一个接着一个,男人女人交替轮换。当里迪奥与塔代乌的胸膛贴在一起,他感觉到心在震颤:我将死在一个如此开心的时刻。多年以来,特伦西亚阿姨一直免费给他咖啡、面包、午饭、晚饭。在生活的大学里,达米昂比他先毕业,已经成为监狱警局门前的律师。罗森达·巴蒂斯塔·杜斯·雷斯,我的女巫阿姨,请给我祝福,全靠你的照料、你的草药与土方,我才能有今天,才能无病无灾地戴上毕业指环。跟布迪昂大师学卡波埃拉时,我同时学会了谦逊平和,对骄横跋扈的人心存鄙视。小姑娘黛颤抖着拥抱了他,她的眼睛像杏仁一般,胸口起伏不定:你为什么不像喝酒那样一口吞掉我,在你的庆典上摘掉我的童贞之花?曼努埃尔·普拉赛德斯,装卸货船的巨人,让他认识了大海与轮船。罗萨·德·奥沙拉,神秘的阿姨,她是奇迹之篷的女主人,却又仅仅是一位客人,她总是在这里匆匆而过,是他最重要的阿姨。 这些人来了,其他人也来了。瓦尔德罗伊尔的鼓点与创意曲、奥萨的歌、马奈·利玛的笑声,每个人都跳着自己的舞步,将塔代乌的快乐放在自己心中。他如今已经成为学士,昨天却还是个大胆淘气的小鬼。 最后出场的是佩德罗·阿尔杉茹。每个人又重新站起来,向奥茹欧巴致意、鼓掌。他的表情是一个谜,温和的笑容挂在脸上,记忆画面却锁在心里:最后一夜的多洛黛娅,埋头书本的小男孩。奥茹欧巴,桑构的眼睛,看到了塔代乌脸上的渴望与兴奋。他又看了一眼那些金黄的发髻,姑娘那么紧张,又那么热恋着迷。 谁拥有谜题的钥匙?在他的舞蹈中,经过了整整一生,在某些时刻,烟散的叫喊震动了整间屋子。佩德罗·阿尔杉茹再次把塔代乌揽在胸前,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现在谁都不缺了,塔代乌需要咽下泪水,向大家致谢。他要为庇护他的奥里沙跳舞,为之前一直引导他的朋友们跳舞:他们都是他的父母兄弟,是他的阿姨表亲,是他为数众多的家人。 就在这时,从阴影里走来了阿刮·普卢斯塔伯爵夫人,他的萨贝拉奶奶。她就像是从红磨坊的海报里出来的,走到圆圈中央对着塔代乌跳舞。这不是仪式舞蹈,并非他们的舞蹈。 她撩起裙边,露出了鞋子、衬裙与褶边内裤,在奇迹之篷里跳着巴黎坎坎舞。这位不知有多大年纪的老人就像刚发育的小姑娘黛一样年轻。罗特列克的画成为了现实,法国混血女郎拥入了塔布昂:围成一圈的女人马上开始模仿这有趣的步伐,学习外国女人的舞步,初次尝试这罕见的节奏。男人们站起来鼓掌,向伊莎贝尔·特蕾莎伯爵夫人挥手致意,用只有对坎东布雷圣母才有的敬意与词汇高喊:奥拉 耶耶哦!因为他们马上在娇媚的神情中认出萨贝拉是奥顺的女儿,一个诱惑者。 就这样,为了替孙子庆贺,萨贝拉在奇迹之篷跳起了巴黎坎坎舞。接着,她亲了孙子两侧的面颊。 爱,这就是奇迹。两位奶奶在跳舞,两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奶奶与已经大学毕业的孙子,每个人都跳着自己的舞步。 6 “他们来了……”瓦尔德罗伊尔宣布。 奥萨、马奈·利玛与布迪昂带来了烟花,卡波埃拉拳师的烟斗充当引子。烟花像箭一般划过天际,在这小游行队伍上空光芒四射。这个小团队只有六七个人,人人都穿着节日的服装,跟随着伊莎贝尔·特蕾莎伯爵夫人美好年代的步伐节奏。塔代乌挽着老太太,两个人走在队伍前方,白皙的奶奶与黝黑的孙子。 烟花、鞭炮、星河、彩色喷枪、闪光纸屑,朋友们聚集在奇迹之篷门前,装点了塔代乌·坎尼奥托工程师前进的道路。不久之前,他才在理工学院的荣誉大厅取得了毕业证书。奇迹的夜晚仿佛白昼。 玛耶·巴散圣母拄着拐杖从人群中出来,向游行队伍走去。大家想要搀扶她,但她不让。 大约两年前,医生们经过检查,不许她费一点力气。他们都说:玛耶·巴散妈妈,去休息吧。你的年龄与健康状况都不适合再当坎东布雷圣母了,把阿亚与折刀交给更年轻的人吧。你别出门了,连路口也不要去,也别唱歌了,倘若你跳舞,哪怕只跳一步都可能致命。你那扩张的心脏已经快要衰竭了,随时都可能破裂。如果你想活着,就要安静一点,坐在椅子上,好好聊聊天。别让自己劳累,也别觉得无聊。她说好,为什么不呢,医生,这是当然,上帝保佑!医生的要求我照办,这不是应该的吗?医生一转身,她就重操旧业,拿起折刀、海螺、阿亚,负责“圣女之船”开场仪式,组织信徒跳舞,主持入教仪式或祭祀。然而,她却用不能出门的禁令拒绝了许多邀请,很长时间以来,她只在坎东布雷圣殿的范围内活动。她宣布决定在塔代乌的庆典上唱歌跳舞时,圣女们试图劝阻:医生的建议呢,扩张的心脏呢?无论如何我也要去,我要唱,要跳,不会出任何问题。在这里,另一个奶奶独自一人,拄着拐杖稳步向男孩走去。 塔代乌将另一只胳膊给她。他就这样走在两个老人中间,来到印刷作坊门前。烟火腾空,鞭炮响起。 少数几个人有幸拿到请柬,参加了盛大的毕业典礼。他们观看了学位授予,聆听了演讲,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佩德罗·阿尔杉茹穿着新衣服,外表英俊得体,快乐也很内敛。当两位发言人(一名教师与一名毕业生)谴责落后与偏见时,里迪奥·库何高喊:“好样的!”他的目光没有离开塔代乌,看到一个在奇迹之篷长大的男孩站在青年学士中间,而且学业几乎都是他资助的,里迪奥非常感动。达米昂·德·索萨穿着白色制服,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律师:如果换他来讲,整个大厅都会沸腾。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穿着一件礼服,既容不下他庞大的身躯,更容不下他的激动。女人只来了萨贝拉,她穿着洛可可式的华丽服装,但是已经过时了,都是来自巴黎的旧衣服,还戴着手套、珠宝,喷着香水,一双狡黠的眼睛。老师、富翁与官员都过来亲她的手。 “您家有谁毕业了吗,伯爵夫人?” “就是那个,你看。最漂亮的那个,一个强壮的小孩。” “哪个?那个……混血儿?”大家吃了一惊:“是您的亲戚?” “近亲。是我孙子。”她开心地坏笑着,在她周围,欢庆已经提前开始了。 授予毕业证书时,在许多人的惊异与少数人的愤慨中,塔代乌挽着萨贝拉的胳膊穿过大厅(“不知廉耻的女魔头” ,奥古斯塔·杜斯·门德斯·阿尔格鲁·德·阿拉乌茹嘟囔着),由于没有妈妈或者未婚妻,老伯爵夫人还为他戴上了工程师的蓝宝石戒指。 尽管内心激动,佩德罗·阿尔杉茹的外表依旧平静。他的目光跟随着塔代乌的步伐,看见他羞涩地将丁香花插在胸前,也看到他的头高高扬起,露出胜利者的笑容。那朵花刚好从女孩手中掉落,还是趁年轻工程师从旁经过时故意抛给他的?她有着金黄的发髻,一双巴伊亚最大的眼睛,皮肤就像乳化玻璃,洁白得近乎蓝色。佩德罗·阿尔杉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她从椅子上站起来鼓掌,手指纤细而又修长,她有些紧张地抿着嘴,脸绷得紧紧的。终于是学士了,塔代乌微笑着站在萨贝拉身边,系主任将梦寐以求的毕业证书交给他,州长跟他握了手。他的目光寻找着姑娘,这是一种炙烈的凝望。之后,他向奇迹之篷的亲友团走来。 天啊!我的孩子,还这么年轻!佩德罗·阿尔杉茹暗暗叫好,他的快乐已经不再平静,增添了预感的滋味。无论如何,塔代乌,我完全支持你。无论现实怎样,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你都不要退缩。我们具有天生的优势,混合的血液更善于斗争。我们永不退缩,不会将权利拱手让人,我们为行使权利而生。 不久之后,司仪塔尔济尼奥教授祝新生在事业与生活上取得成功。巴西亟待教育与建设,要将它从落后与偏见中解放出来,不再墨守成规、空谈政治。世界遭受战争的重创,需要重新建设。这是一项光荣而伟大的任务,是青年一代的责任,更是工程师的职责:我们生活的时代是机器的时代、工业的时代、科学技术的时代,也是工程的时代。 工程毕业生阿桑代里奥·高梅斯以全体同学的名义,响应了这慷慨的召唤。没错,我们将在战争的废墟上建立一个崭新的世界,我们将把巴西从根植的停滞中拉出来。一个自由与进步的世界,一个远离了创伤、偏见、压迫与不公的时代。一个遍布公路、工厂与机器的巴西觉醒了,在前进。一个在科技的标志下,每个人都有机会的世界。 在理工学院大厅,在欢呼声中,人们听到了“社会主义”这个单词与“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这个陌生的名字。它们从一位富有的毕业生嘴里说出,而他正是大庄园主的儿子。十月革命最终分割了世界与时间、过去与未来,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这种变化,也并不惧怕:列宁不过是一个遥远模糊的领袖,而社会主义也只是一个空洞的单词。对于这番引用的重要性,发言者自己并不了解。 有一瞬间,佩德罗·阿尔杉茹看到塔代乌与姑娘站在一起。那时讲话已经结束,姑娘向她的哥哥跑去并吻了他。同学也纷纷拥抱班级发言人。他们站在一起,金发姑娘浅色的清澈美丽与混血男孩深色的勇猛帅气。 在奇迹之篷,问候的仪式舞蹈停歇,木皮鼓的声音渐息,人们打开酒瓶。在摆放铅字为书页排版的桌子上摆满了食物,品种多样美味绝伦:莫凯卡、油炸食品、欣欣、阿巴拉、阿卡拉耶、瓦塔帕与卡鲁鲁,还有蔬菜做的伊佛。许多只帮忙的巧手将椰子与棕榈油拌在一起,算好食盐、辣椒与生姜的量。在坎东布雷不同分支的多个圣殿里,牛、羊、鸡、乌龟、安哥拉母鸡都作为牺牲。玛耶·巴散用海螺占卜,得到三次回答:工作、旅行与爱的煎熬。 烟花在天空爆炸,将消息传播出去:在塔布昂斜坡住着一位戴学士帽的学士,是附近第一个大学毕业生。在印刷作坊的墙上,在奇迹绘画与图卢兹·罗特列克的海报中间,里迪奥将毕业照也挂了上去:塔代乌穿着黑袍,站在其他同学中间。奇迹之篷从来没有一次聚集过这么多人。 达米昂·德·索萨手里拿着甘蔗酒杯站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请大家安静下来,他要祝酒。“等等!”伯爵夫人要求。对于萨贝拉来说,在一场体面的聚会上,有尊严的祝酒不能没有香槟,或者更具体地说,为真正的朋友庆祝,必须要有法国香槟。席尔瓦·维拉亚教授送给她三瓶上好的香槟作为圣诞礼物,萨贝拉为塔代乌的庆典专门留出一瓶。 玛耶·巴散非常优雅地用女贵族的饮品沾湿了嘴唇。里迪奥与阿尔杉茹却还和往常一样:萨贝拉没能赢得他们对高档酒的喜爱,这两位干亲家对啤酒与甘蔗烧酒的忠贞不贰。在滔滔不绝的演讲譬喻之后,达米昂·德·索萨将杯中的香槟一饮而尽,这酒真难喝!整整一瓶酒几乎都让赞助人自己喝了。塔代乌与达米昂拥抱在一起,他们在沙滩斜坡一同长大,现在却在命运的指引下分道扬镳。 作为雷神桑构的眼睛,佩德罗·阿尔杉茹认出并注视着他们各自的道路:这是两条不同的道路。达米昂就像一本摊开的书,没有任何秘密。他没有在大学取得头衔,赋予他头衔肩章的是广大民众。无论命运将他带去何方,他都和从前一样,他的性格已经生了根,不会改变。而塔代乌在大学期间就已经大步向前,将同学甩在后面。他决定攀上每一阶阶梯,做好登临绝顶的准备。“我要成为一个大人物,教父,”在他当天早上所说的话中,能够看到雄心的光芒。他还会在奇迹之篷待多久呢? 里迪奥·库何吹起笛子,佩德罗·阿尔杉茹弹起吉他,桑巴舞者围成一圈。科尔希、多洛黛娅、里索莱塔与德黛如今在哪儿呢?天使萨比娜搬到里约热内卢去了,她的儿子是一名水手。伊芙妮与一位帆船大师结了婚,如今住在穆里提巴。年轻姑娘们徒劳而又贪婪地凝望着穿着学士服的塔代乌。 欢闹持续了一整夜,但是庆典的主角——大家为了他才聚在一起,所有的纪念活动也都是为了他——却很早便请求离场。他是塔代乌·坎尼奥托学士,一名市政工程师、机械师、地理学家、建筑师、星相学家,能够建造大桥、水渠、铁路、公路,拥有多项技能。在富人俱乐部“红十字”舞厅,著名而富有的塔尔济尼奥教授为这些新工程师安排了毕业舞会。 “我得走了,教父。舞会开始很长时间了。” “不是还很早吗?你为什么不多待一会儿呢?这里的所有人都尊敬你,都是为了见你才来的。”阿尔杉茹不想这么说,但他还是说了,为什么会这样? “我知道,我也很想留下。但是……” 萨贝拉用扇子敲了敲阿尔杉茹的胳膊。 “让孩子走吧,别不高兴。” “这个讨厌的女魔头,她到底知道多少塔代乌的秘密?莫非她恰巧也是富人高梅斯一家的亲戚?” “你啊,佩德罗大师,是个浪荡的花花公子。你懂得女人,却不懂爱情。”雷孔加夫从前的公主,坎坎舞从前的女王叹了口气,“和我一样,我懂得男人,但我懂爱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塔代乌走出屋门。 “他叫伊尔奈斯托·阿尔格鲁·德·阿拉乌茹,我的表兄,我那时候年轻而又愚蠢。正因为我太爱他了,才会让他死在决斗者手上,只是为了让他吃醋,看看他究竟有多爱我。” 塔代乌消失在夜色中。他的脚步声在斜坡回响,那是漆皮鞋的声音。没有人能阻止他前进。我没有这种企图,萨贝拉,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会一层一层爬到高处,而且会很快。再见了,塔代乌·坎尼奥托,这是一场告别聚会。 7 桑托斯·克鲁斯法官的学识与幽默感同他的智慧与正直一样备受称赞。他非常生气:他在办公室里等待开庭,书记官却跑来告诉他,法庭指派的律师将再次缺席。情急之下,辩护人草草地写了一张请假条。 “生病……流感……他肯定在哪个酒吧喝醉了。就知道喝酒。这场闹剧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已经多少次了,这个可怜鬼过来又回到看守所?甚至不能让他在监狱里休息一下……” 书记官在桌前站着,等待命令。法官问道:“有哪些律师在这儿,在走廊里?” “我过来的时候一个也没看见。我看到了亚瑟·桑巴约博士,但他正准备出门。” “学生呢?” “只有克斯廷尼亚,那个大四的学生。” “不,他不行,对被告来说,还不如没有辩护律师呢。克斯廷尼亚连最神圣的圣母都能定罪,如果让他为圣母辩护的话。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为这个不幸的人负责吗?难道我又得把审判推迟了吗?真受不了!” 就在这时,年轻的达米昂·德·索萨走进了法官办公室。他穿着白西服,领子卷着角。法院上下的人都认识他。他就像一个总助手,帮法官、律师、书记官、庶务员办事。他曾在律师事务所工作过两三次,但每次时间都很短,他更喜欢在法庭做各种琐碎的零活。在法院的长廊、公证处、审判庭、警局与监狱门前,他学会了一切跟罪行、犯罪分子、诉讼、案卷、诉状、申请有关的东西。十九岁时,他就成为了年轻律师的救星,因为他们初出校园,总是沉浸在理论里,对实践视而不见。委托太多,达米昂简直忙不过来。 看到他面带笑容,手里拿着一张纸:“桑托斯·克鲁斯教授,您能为马里诺教授的诉状做个批示吗?”法官想起跟这个小伙子的谈话。那是圣若昂节的晚上,他在家接待了达米昂。 “把诉状放那儿吧,我一会儿再看。告诉我一件事,达米昂,你今年多大了?” “刚满十九岁,博士。” “还在申请律师执照吗?” “如果圣主邦芬肯帮我的话,那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肯定。” “你觉得自己有能力上庭为被告辩护吗?” “我是否有能力?博士,恕我冒犯,我要说:我比任何一个法学院学生都强,他们只会把穷人关进大牢。我还要说,我比许多律师都强。” “那么今天要审判的罪行,相关案卷你了解吗?关于这个案件你都知道什么?” “说实话,关于那些案卷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个案子也只是听说。但是要让我替被告辩护,博士,您就签个文件任命我为律师,然后给我半个小时看看案卷,跟被告谈一谈,我保证能让他无罪释放。您要想证明,就试试看。” 法官突然转向书记官。 “叠谐拉,在任命书里写上达米昂的名字,让他作为被告的指定律师,因为另一个律师没来。把相关案卷给他,好让他了解一下材料。一小时之后,准时把陪审团召集起来。在此期间,我就在这里做些批示,就在这里。你帮我弄杯热咖啡。达米昂,如果你表现得好,我就给你律师执照。” 泽·德·伊纳西亚犯了重罪,一审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三十年徒刑。审判委员会不认同他的减罪情节,也不考虑他之前的良好表现。 泽·德·伊纳西亚帮一位叙利亚流动商贩提着手提箱,在斜坡上上下下,挣的钱刚够满足他的长期情妇卡苏拉的要求。每逢周日,他都雷打不动地喝得烂醉,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到了周一,他就又拿起手提箱。无论刮风下雨还是烈日炎炎,他都跟着伊卜拉辛先生挨家挨户地走,他安静而又沉默,不会争吵,也不会抱怨。 某个周日,在街角的小酒馆,他认识了一个叫作“粗口”阿方索的人,并和他一起喝光了一整瓶白兰地。然后,他们又来到泽·德·伊纳西亚家里喝,卡苏拉也加入进来。开始的气氛非常亲切,然后“粗口”便表现出他傲慢爱找麻烦的一面。等泽·德·伊纳西亚反应过来,“粗口”已经陷入激烈争吵,并伴随着各种辱骂。在警察局,当问到吵架缘由,泽·德·伊纳西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争论的话题早丢在烧酒里了:他看到自己拿着一把刀,那是一柄厨房用的旧刀,但是很锋利。在他面前,“粗口”拿着一把砍柴用的斧子,威胁他说:“我要把你劈成两半,你这个基佬!”“粗口”被刀刺中,倒向一边断了气;泽·德·伊纳西亚在烧酒与击打的作用下失去了意识,倒向另一边。等他醒来,已经是一个当场被抓的杀人犯了。在警察局审讯之前,先给了他一顿毒打。 他在监狱里待了一年才等到一审。法庭上,公诉人引用龙勃罗梭的观点,说他天生反常。各位陪审员,你们看看这位被告:典型的杀人犯头骨。黝黑的肤色自不必说:新的理论强调了混血儿犯罪率高的事实,得到了医学院著名的法医学教授尼禄·阿尔格鲁博士的支持,他是这方面的绝对权威。在那儿,在被告席上,我们能看到这些理论的最佳证明。 他描述了受害人:阿方索·德·贡赛桑,一个贫穷的工人,受到邻居的爱戴,不可能做出有害他人的事情。他只是到被告家里说两句话,就惨遭疯狂杀害,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坐在那里的恶魔。你们看看他的脸:没有一丝后悔。他要求最高刑罚。 泽·德·伊纳西亚没钱请律师。在监狱里,他做牛角梳、批灰刀,赚的钱刚够买烟。卡苏拉在已经过世的佩斯塔纳少校的侄女家里工作。她就出生在少校的庄园里,对她来说,少校就是伟大与善良的象征。“少校活着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缺,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泽·德·伊纳西亚也遇到了好事,因为卡苏拉并没有抛弃他。一到周日,她便到监狱里看他,给他加油鼓劲带去希望:“倘若上帝保佑,等到开审你就自由了。”请律师的钱怎么办?“法官说会给你派一个,你就放心好了。” 指派律师阿尔贝尔托·阿尔维斯博士在法庭上咬着指甲:他连案卷都没读,还不得不听任自己的老婆,那个狡诈的奥黛德跟无耻之徒菲力克斯·波尔达鲁卿卿我我。这时候他们估计开始亲吻了,而他却什么都不能做,不能避免给自己戴绿帽子。因为他被困在这里,必须为被告席上的罪犯辩护。只要看一眼他的脸,看看他颅骨的构造,就会完全赞同公诉人的观点:如果这样的怪兽获得自由,肯定会危害社会。那奥黛德呢?这有什么好怀疑的,肯定不是第一次,她之前跟那个迪尔顿有过一腿。奥黛德的海誓山盟还没有低头认罪囚犯的清白可信:他们天生就会再犯,无论她还是他。该死的生活! 辩护空洞无物,无法与指控抗衡。阿尔维斯博士什么也没有否认,什么也没有反对,只是请求陪审团在量刑上能够宽宏大量。他更像公诉人的助手,法官罗巴托教授在宣布判决时心想。三十年徒刑,因为陪审团成员要求最高刑罚。 “辩护律师难道不准备上诉吗?”面对犯罪学家的冷漠,法官气愤地问,“我想你应该上诉。” “上诉?当然。”要不是罗巴托法官的训斥,阿尔贝尔托·阿尔维斯根本没想到上诉。“我上诉至高级法院。” 泽·德·伊纳西亚迎来了第二次审判,因为缺少指派律师,已经推迟三次了。在辩护席上,坐着达米昂·德·索萨。 同第一场审判中的阿尔贝尔托·阿尔维斯博士一样,这次的公诉人也在法庭上想着女人,但不是绿帽子的羞辱,而是爱情的幸福。他终于征服了马莉莉娅,看到了一片晴朗的天空。他没有在泽·德·伊纳西亚的肤色中看出犯罪的宿命,也没有用龙勃罗梭的方法去衡量杀人犯的颅骨。他带着飘远的思绪完成了任务,心想着美丽的马莉莉娅:她一丝不挂地坐在床上,淫荡得可爱。 法官对辩护律师的指派非常担心,那都是一时冲动的结果。看到控告檄文这么弱,法官舒了口气,肯定能将刑期缩短十八年或者十二年,如果年轻的达米昂表现特别差的话,也能缩短六年。 但是达米昂·德·索萨在法庭上的处女秀却成了当时反响最大的事件,司法部门对此评论了很长时间,第二天就上了报纸新闻。从此以后,报纸新闻成了达米昂一生的常态。 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从法院门口经过,看到当时的盛况,问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知道里面有个新律师初次登场,尽管还很年轻,却是法庭上的伟人!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进去一看,达米昂正好达到巅峰时刻。最后,这个大块头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高声喝彩,被赶出了法庭。 不仅如此,法官也不止一次地被迫敲响法槌,要求肃静,威胁将旁听者赶出法庭,不过他是笑着做这些事的。已经很久没有一场审判能吸引这么多人,能如此调动人们的情绪了。 达米昂的辩护是一部史诗,包含了爱情小说、希腊悲剧、廉价的通俗读物与《圣经》,并且恰到好处地引用了“尊敬的法官、著名的法学大师桑托斯·克鲁斯博士”的裁决评论。他总结说,我们可以看到,非常善良的泽·德·伊纳西亚之所以卷进这场犯罪,完全是为了拯救自己的家庭与荣誉,而这两样东西都面临着恶徒“粗口”阿方索的威胁。被告席上的人是命运的受害者:作为一位钟情的丈夫,他工作勤勉,在烈日下提着流动商贩的箱子,靠他脸上的汗水——不只是脸上的汗水,陪审团的先生们,而是全身的汗水,因为土耳其[10]人的箱子重达千斤!——供养挚爱的妻子。有一天,这位慷慨正直的公民敞开友谊信任的大门,接纳了一条阴险的毒蛇:“粗口”阿方索——名字就说明了一切,诸位陪审员,粗口,黑心!他凶残而又卑鄙,是个老酒鬼,他暴力、下流,想要从泽·德·伊纳西亚手里夺走他的爱妻,侮辱他的门庭。先生们,试想一下这出希腊悲剧!他劳累了一天——尽管那天是周日,他不用工作——从街上回来,看到可怜的卡苏拉正在跟这个无耻之徒搏斗。他手里拿着餐刀,想强行将她占有,因为这个圣洁的女人拒绝了他卑劣的要求。泽·德·伊纳西亚赶紧去救妻子。两人开始打斗,为了保卫家庭与自己的生命,泽·德·伊纳西亚——这位平和的工人——消灭了那条下流的毒蛇。 达米昂张开双臂问道:“诸位陪审员,你们都是丈夫、父亲,是有尊严的男人,你们告诉我:如果回到家里,看到妻子正在跟一个无赖搏斗,你们有谁会无动于衷?谁?没有人,我敢肯定。” 他从旁观者中指出卡苏拉:“她就在那儿,诸位陪审员,最大的受害者!”卡苏拉一下哭了出来,出门之前,为了在她男人被辱骂时保持镇静,她专门喝了两大口烧酒。一审时她吓坏了。“就是她,诸位陪审员,可怜而又圣洁的妻子,如今哭成了泪人,是她要求对丈夫公证地裁决。根据卷宗材料,我只要求将我的当事人无罪释放。” 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的喝彩声传来。公诉人的虚荣受到了冒犯。他看到自己辛苦取得的名望正面临危机,便向书记官要来卷宗反驳。他运用了法律,引用了作者,使用了卷宗刊载的证据,严肃地指控。他不能被一个毛头小子打败——他甚至连法学院的学生都不是,只是个传口讯的庶务员,不值一钱的书记官,一个无名小卒。他想改变既成的事实,拆穿荒谬的辩解,但是为时已晚,回天乏术。在回答原告的质询时,达米昂使评审团完全站在了自己这边。药剂师费罗门诺·雅克伯大声抽泣。按照《下午》通讯员的说法,旁听席更是变成了一片“泪水的汪洋”。 陪审员一致同意将被告无罪释放。轮到桑托斯·克鲁斯宣布判决,下令释放泽·德·伊纳西亚。“我差点也哭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同样的事情。”大法官兴奋地对辩护人说,“我会为你取得律师执照。穷人再也不会没有律师了。” 这就是达米昂的毕业典礼。在这场毕业典礼上,没有戒指、没有学士服、没有毕业照、没有舞会、没有司仪也没有同学,只有他自己,独自一人。一切都结束之后,可怜的卡苏拉来到年轻人面前表示感谢——不管怎样,她爱她的男人,而且原来已经打消了看他重返自由的希望。 “上帝会报答你的,少校先生!” 为什么是少校?只有她自己知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而他却成为了永远的达米昂·德·索萨少校。 8 佩德罗·阿尔杉茹听出了阁楼门外少年的声音:“教父,请让我进去。”他把一些印好的校样藏在书里。 “是你吗,塔代乌?进来吧。” 外面正在下雨,是绵延的细雨,有些悲伤的意味。 “你怎么来这儿了?出什么事了吗?” 毕业典礼之后不久,塔代乌就在“亚瓜刮拉铁路”建设工程中得到了一份工作——工作地点在热基耶,职位是助理工程师。工资不高,工作环境也不好。但他宁愿去巴伊亚州内陆城市积累一些实际经验,也不愿留下来在州府跑腿,在办公室里消磨时间,争着去当公务员。我读大学可不是为了这个。 “我得和你谈谈,教父。” 床上传来罗萨丽娅的呼吸声。阿尔杉茹离开椅子,遮盖了姑娘令人垂涎的裸体。她含笑入睡,沉浸在甜言蜜语的温热里。她一直期待着这些话,能听到真好。已经过去十年了,那时她只有十六岁,洛雷罗上校冷漠的儿子罗伯托扶着她的下巴说:小姑娘,你到了该上床的年龄了。儿子之后,轮到爸爸。上校给了她一条裙子与几枚硬币,罗萨丽娅便在阿拉戈伊尼亚,在阿德里·瓦赛琳娜的妓院里当了妓女。她跟随一名流动商贩到了巴伊亚。佩德罗·阿尔杉茹到耶稣圣殿广场买橘子时遇到了她。直到那时,罗萨丽娅才明确知道她是一个人,不是一件东西,一块破布,一个没用的婊子。 “我得和你谈谈,教父。”塔代乌重复了一遍,“希望你能给我建议。” “我们出去说。”阿尔杉茹感觉内心沉甸甸的。毕业那天早上的预言浮现在记忆里:工作、旅行与爱的煎熬,海螺如是说。 他们走上斜坡,步履缓慢,突然看到里迪奥·库何站在篷子里,旁边是铅字与他的学徒。塔代乌讲,阿尔杉茹低着头听。建议?为什么还要建议,既然你已经决定了,连船票都订好了? “我不会给你建议,你也不是来征询意见的。但我认为你想得对。我会非常想你。”他重申,“会非常非常想你。但我不能把你拴在这儿。” 塔代乌决定放弃铁路建设工程前往里约热内卢。在那里,他将加入由保罗·德·弗朗廷指挥的工程师团队,将巴西首都建设成一个现代化城市。邀请得益于贝尔纳教授,他是弗朗廷的朋友。他去了一趟里约,说起蒙他庇护的这个年轻人的天赋——肯吃苦,有抱负,有才干,能为大工程师的团队做出宝贵贡献。“让他过来,我需要有准备的年轻人。” “这是我的机会,教父。在里约有更广的平台。在这里,我只能称为交通秘书处的一名办公人员。我读大学不是为了做公务员,困在办公桌前,挣一份不错的工资,等着升迁。在南方,我可以发展事业,尤其是跟这样一个人一起工作,很少人有这份幸运。贝尔纳教授是一个真正的朋友。” 只有这些吗,塔代乌?你没有其他事要说吗,其他需要讨论的事情?阿尔杉茹大师知道最重要的事情还没说。塔代乌寻找着词汇,想着该如何开口。 “说吧,我的孩子。” 阿尔杉茹几乎一直都称塔代乌的名字,有时候甚至称全名“塔代乌·坎尼奥托”,几乎从来没有对他说过“我的好人”或者“伙计”,这是他称呼别人的惯常方式。只有在很少、极少的情况下,才会叫他“我的孩子”。 “教父,我喜欢一个同学的妹妹。你认识那个同学,他叫阿桑代里奥,我曾向你介绍过,他是班级发言人,你还记得吗?他现在在美国,会在那儿待一两年,在一所大学学习专业知识。他们家非常富有。” “金黄的发髻,皮肤透明得像乳化玻璃,眼睛很大。” “教父,你认识她?” “那这个富有的白人家庭,他们对这场恋爱是什么态度?” “没人知道这件事,教父,只有我和她,现在还有你。” “萨贝拉……” “她跟你说了?” “你别担心,她什么都没说。她是萨贝拉的亲戚?” “不是亲戚。只是认识。应该这样说:露的外婆——她叫露西娅,但大家都叫她露——她外婆与萨贝拉是年轻时的好朋友,有时候还会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就这样,露认识了萨贝拉并且总去看她。不过,她们家没人知道这件事,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至少现在不想。” “你为什么不想呢?害怕他们不同意?” “因为我是混血儿。露家里什么样的人都有,我不确定如果他们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到现在为止,他们对我很好。以后对我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她妈妈有贵族气质;她外婆,也就是萨贝拉的朋友,就更不用说了。有时候,当她妈妈艾米丽娅太太骂某个女仆‘黑猪’的时候,甚至会有些好笑。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就差向我道歉了。但是,教父,这并非我秘而不宣的原因,您教会我为自己的肤色自豪。我只是不想两手空空地到这户富裕人家求婚。如果他们因为我是混血儿而拒绝我,我有自己的办法,但是如果他们不同意,是因为我没有能力供养一个家庭,我还有什么权利抱怨?没有,您不觉得吗?” “你说得对。” “我要去里约,我要工作,教父。我不是笨蛋,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技术人员。我将加入全国最好的工程师团队。我想,最多两到三年,我就能稳定下来。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回来敲露家的大门,因为我有东西可以给她。那个时候,阿桑代里奥也该从美国回来了。他会是我很重要的帮手,给予我决定性的支持。你还记得我在他们家学习过很多次吗?他自己说过,如果没有我的帮助,他根本没法毕业。他是我的朋友。” “姑娘多大年纪了?” “马上就十八岁了。我大一时认识阿桑代里奥,他把我带到家里,那时露才十二岁,你想想看。我们相互喜欢了很久,不过去年才说清楚,立下爱的誓言。” “誓言?” “是的,教父!我和露将来会结婚的。毫无疑问!”他咬牙切齿地说,几乎像头野兽。 “你为什么认为她会等你?” “因为她喜欢我,而且又是一个固执的人。她喜欢一样东西,就是真的喜欢。露像她的爸爸,永远不会退缩。您知道高梅斯上校像谁吗?像您。在许多方面你们都不一样,但也有相同的地方。您总有一天会认识他的。” “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你都做好准备应对了吗?可能很困难,甚至很恐怖,塔代乌·坎尼奥托。” “我不正是您培养出来的吗,您和里迪奥叔叔?” “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今天就走。下午有一艘船,我已经买好票了。” 临近傍晚,佩德罗·阿尔杉茹与里迪奥·库何陪伴塔代乌到了港口。男孩在高梅斯家里吃了午饭,算作告别。之后,他急急忙忙地跟朋友们拥抱。玛耶·巴散给了他一条圣珠项链与一个巴图阿[11],这个小护身符是从雷神桑构的祭坛上取下来的。萨贝拉患了风湿病,几乎不能动,但还想着要送他去港口。塔代乌不同意:还是待在床上读诗吧。萨贝拉撇了撇嘴,对于曾经的巴黎太太来说,生命的尽头真是悲惨。曼努埃尔·普拉赛德斯与马奈·利玛最后一刻才出现,他们刚刚得知这一消息。轮船第二次拉响了鸣笛,催促旅客快些登船。 告别的场景非常严肃,路途遥远,交通不便,里约热内卢离得太远。阿尔杉茹没忍住,打开了秘密的保险箱。 “我本不想告诉你,想给你一个惊喜。书快印好了,还差一点儿。” 男孩平静的脸上绽放出欢乐,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学徒时代,阴霾全部消散了。啊,教父,多好的消息!印好了就寄给我,多寄几本,我要让里约人也看看。 第三次鸣笛,船务员摇着铃铛:亲友上岸,旅客登船,轮船就要起航了。分离的时刻到来了:拥抱、泪水、挥舞的手绢。四个朋友回到港口,成为大型起重机之间的一个小团体。突然之间,他们看到塔代乌正狂奔而下。一个金黄发髻的姑娘在船尾楼甲板上焦急地寻找着,但是这里有这么多人,她的大眼睛里一片混乱,又怎么能找得到呢?塔代乌!她绝望地呻吟着,声音消失在告别的嘈杂中。他就在她身边,喘着粗气。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瞬间,他们在周围好奇的目光中克制住了自己,只是沉默地对望。他吻了吻她的手,回到船上。塔代乌!她痛苦地叫喊,失去了理智,对他伸出自己的手臂与嘴唇。塔代乌从亲吻的诱惑中挣脱出来,走上楼梯,再见了。 在海湾入口,轮船拉响最后一次鸣笛,烟囱里冒着烟准备出发。手绢最后一次挥舞,再见了亲爱的,别忘了我。人群慢慢离开港口,在朦胧的夜色中,只剩下阿尔杉茹与露。 “佩德罗·阿尔杉茹?”姑娘向他伸出纤细的手,手指修长,血管呈现蓝色,“我叫露,是塔代乌的未婚妻。” “未婚妻?”阿尔杉茹笑了。 “关于我和他的事,您知道的,他告诉我了。” “你还很年轻。” “妈妈每天都在为我介绍未婚夫,说我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她有些兴奋,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她的笑容就像石床上的流水,清澈见底。“等我给她介绍我的未婚夫,妈妈会惊讶得昏倒,这将是她这辈子最吃惊的事情。”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盯着面前的阿尔杉茹。“您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有多艰难。我知道得最清楚,我了解我的家人,但我不在乎。您别担心。” “这种事情我从不担心。” “我是说,您别为我担心。” 这回轮到阿尔杉茹盯着她的眼睛了。 “我既不担心你,也不担心他,两个我都不担心。”他露出最灿烂的笑容,“我不会担心的,我的好人。” “我明天要去农场。等我回来,能见您吗?” “如果你想见我,告诉萨贝拉就可以了。” “您连这也知道?有人跟我说您是巫师,是巴巴拉奥,难道不是吗?塔代乌总说起您,还有种种神奇的事情。再见了,别把我当坏人。” 她靠了过来,亲了他的脸颊。暮色闪耀着金光,遮蔽了地平线。我的小姑娘,这会是一场末日之战,你要准备好。她浑身是劲儿,就像燃烧的篝火。 9 阿尔杉茹经过教堂前面的书店,一家是堂·列昂·伊斯特班开的西班牙书店,另一家是乔塞皮·邦凡提的旧书店,有个很浮夸的名字叫作“但丁·阿利吉耶里”书店。透过书店的橱窗,阿尔杉茹看到在国内最近出版的新书与堂·列昂引进的外国新书中间,摆着几册《巴伊亚风俗中的非洲影响》。这本书近二百页,书名在封面中间,用奢侈的蓝色墨水印制,书名上方印着作者的名字,字体仿照手写体,“漂亮的斜体字”,用里迪奥·库何大师的话说。阿尔杉茹沉思着穿过广场,思考溶解了他的虚荣:为了这本书,他付出了十年的努力与自律;写作已经改变了他,不再是他原本的样子了。 堂·列昂不惜重金购买了五册,将其中两册放在橱窗里:“对于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能在橱窗里看到这本书。[12]”一本寄到了西班牙,送给他一位研究人类学的朋友当礼物。他这样做只是出于猎奇,而不是为了科学价值,这本书肯定没有科学价值,它的作者只是一个染上了科学病菌的小杂役。疯癫比人们想象的更常见:诗人哲学家充斥着巴伊亚,对于这一类作者,堂·列昂有丰富的经验。他们每天都会出现在书店,目光呆滞,争强好胜,胡子没刮,胳膊下面夹着手稿——十四行诗与其他诗歌、短篇与长篇小说、关于上帝存在或者人类命运的哲学论文。 很偶尔,这些天才中的某一个能得到金钱与途径,将他们“不朽的作品”印刷出来,直接到堂·列昂那里销售成书。在那些带着文学细菌与感染了科学病毒的人中间,堂·列昂更喜欢诗人。一般情况下,诗人都是安静的梦想家,而哲学家就很容易自卖自夸,随时准备用自己不可置疑的原创观点拯救世界、拯救人性。阿尔杉茹在博士圈子里失去了判断力,投身于人类学与民族志学,但他更像一位诗人,是一个罕见的能给人好感的生物,穷鬼总会有最好的运气。 堂·列昂阅读面广,信息准确,为人谨慎,彬彬有礼。他常向文人与学生推荐作者,捧红了布拉斯科·伊巴涅斯、巴加斯·维拉、阿根廷人因赫尼埃罗斯、乌拉圭人何塞·恩里克·罗多[13]。因赫尼埃罗斯与罗多推荐给老师,巴加斯·维拉在学生中很受欢迎,布拉斯科·伊巴涅斯留给那些最高贵的家族:因为品位不拘一格,堂·列昂的顾客群体多种多样。 法官、审判长、各个学院的老师、文风典雅的记者——文化生活中最重要的人物光顾他的书店并向他讨教:堂·列昂的商品来自阿根廷、美国与整个欧洲。他源源不断地引进巴西没有的作品,并且接受预订。佩德罗·阿尔杉茹也凭借他的优良服务拿到了几本法国、英国、意大利与阿根廷的书。不止一次,预订的书到了,却正赶上手头最紧的时候,西班牙人就会先赊给他:“先把书拿走,等宽裕了再付钱。”“别担心,堂·列昂,我最晚周六付钱。”堂·列昂非常欣赏这个混血儿,因为他按时付账,穿着得体,总像刚洗过澡一样干净,他的学识远胜过大部分哲学家,那些人一般都是粗野的思想者,喜欢惹是生非,衣服又脏又破,总是赖账。 他说话温和,讨人喜欢,但并不因此就不那么疯癫,他拥有科学怪癖,花钱——一大笔钱——购买外国作品,其中不少连医学院的教授都不知道——阿尔杉茹拿着一本书出现在他眼前,堂·列昂如此想道。“非常好,祝贺你!”他过于慷慨地购买了五本书,将其中两本放在橱窗里,但从没想过翻阅这本平庸的作品,他既没有闲心也没有幽默感去看这种精神错乱的教程。 西班牙书店整齐有序——书放在架子上,依据主题、语言、作者划分排列,屋子里面有专门为贵客准备的藤条桌椅,还有一位西装笔挺的店员。邦凡提的旧书店却正相反,店里一团混乱,书扔在地上,收银台上堆满东西,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聒噪的学生、别具一格的三流文人、寻找轻浮作品的老头子。两个贪婪骄横的小伙子边开玩笑边接待顾客。邦凡提站在收银台前。距他开店到现在已经七年了,穿的都是同一件蓝色的开司米制服,衣服破旧,满是油污。无论买卖,他都扯着嗓子:“如果你想卖的话,就十个硬币。” “但是,邦凡提先生,我周一才在这儿买了一本《几何学》,付了五米雷斯。”学生提醒说。 “你买的是新书,现在卖的旧书。” “旧书?我都没打开过,每一页都是崭新的,跟从这里拿走的时候一样。至少给我两米雷斯。” “书一出书店就是旧书了。十个硬币,我一分也不会多给。” 他连一本《非洲影响》的钱都没有当场支付:他和作者的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他拿了二十本书帮忙代售,其中五本放在了展览新书的小橱窗里。大橱窗里都是旧书,这才是他利润的根基。他是阿尔杉茹的伙伴,两人一起分享菜谱,有时是在奇迹之篷的节日午餐,有时在邦凡提位于伊塔帕济皮的家里,又胖话又多的阿松塔太太也在场,她是一位面食女王。一说起食物,邦凡提就变成了友好慷慨的公民。吃是他的癖好。 那种新书作者与橱窗的恋爱持续了不久。佩德罗·阿尔杉茹便完全沉浸在自己五十周岁的庆祝活动中:一系列不间断的卡鲁鲁盛宴,“费尔南达太太与马奈·利玛先生邀请您周日去为阿尔杉茹先生准备的卡鲁鲁”、巴图科、桑巴舞、聚会见面、吃饭喝酒,每个人都想为他庆祝。阿尔杉茹大师怀着极大的热情,完全沉醉在烧酒、舞会与女人的海洋中。他要将逝去的岁月一下子补偿回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学习,一直为这本书做准备。他对生活如饥似渴,调动起全部能量。在哪里都能看到他,他来到青年时代以后就再没去过的地方,再次欣赏过去的风景,重新走过遗忘的道路。他又变得游手好闲、漂泊不定,大声谈笑,随时准备喝上一两杯,围着女人转来转去,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拿着一小截铅笔,在黑色的小记事本上做笔记。他来去匆匆,贪多不厌。 为了这本书,他不仅过了十年负责克己的生活,在信仰、观点、教义、思考与行动的方式上也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他之前是一个人,之后是另一个人,已经不同了。等他意识到这一点,已经完全翻转过来,形成了新的价值观。 “佩德罗兄弟,你现在像一位绅士。”看他拿书出门,向医学院的方向走去,里迪奥·库何说道。 “什么绅士,我的好人?你见我拥有过什么东西吗,伙计?” 他的干亲家与孪生兄弟的观点提醒了他。里迪奥·库何害怕看到他走。不是说去其他地方,搬家或者旅游,而是怕他就这么走了,抛下他们,抛下每一个人。或许他是唯一一个注意到阿尔杉茹内在变化的人。曾经的佩德罗·阿尔杉茹在勇敢中带着一点玩世不恭,酷爱自由但又轻率冒失,做起事来毫不犹疑,视野却很局限。在他体内成长起一个新人。对于塔布昂与佩罗林尼奥的居民而言,在唱歌跳舞、牧羊人舞、舞厅桑巴、卡波埃拉与坎东布雷等诸多方面,他还是那个受人景仰的佩德罗大师:没有人能同他相比,他甚至写书,比大学毕业生懂得都多,却是我们中间的一分子。奥冈说,请给我祝福吧,叔叔。圣女说,请给我祝福吧,我的奥茹欧巴爸爸,请给我祝福!玛耶·巴散意识到这种变化吗?即便意识到了,也没人知道,甚至连阿尔杉茹也不知道。 五十岁的佩德罗·阿尔杉茹沉浸在生活中,就像一个贪婪的少年。除去上面提到的原因,不也是为了弥补没有塔代乌的缺憾吗? 里迪奥·库何大师一直在为这本书忙碌。他怀着坚定不移的信心投身其中:对他而言,干亲家的书就像一本新的《圣经》。奇迹绘画者能够猜到这本书的重要性,因为其中提到的事实都是他亲历过的:无论迫害还是争吵,谎言还是真相,恶意或者善良。他无暇顾及这本书的宣传销售。在此之前,他已经将几本书寄给了批评家、教授、记者与报刊,其中包括天南海北,国内、国外的大学。他还将两箱书寄给了塔代乌,让他在里约分发。 《巴伊亚日报》用短短几行字宣告了这本书的出版,将佩德罗·阿尔杉茹称为“杰出的作者”。《下午》则认为这本书是“我们传统的圣物箱”。受这句话吸引,里迪奥将这份报纸展示给了半个世界的人。两三个批评家谨慎地宣告了这本书的价值,但只是一笔带过。阿纳托尔·法朗士的读者注重精神,崇尚古希腊,只受希腊与法国作品吸引,对“巴伊亚原始奇特的风俗”不感兴趣,更看不惯“那些关于种族大胆可疑的论断”以及对混血的赞扬,这真是爆炸性的事件。 然而,也发生了一些重大事件。首先,据统计,书店也卖出了几本——数量不多,这是事实——不仅巴伊亚的书店,还有里约的书店。里约一位年轻的书商刚刚开业不久,不仅通过塔代乌订购了五本书,款项当场支付,而且愿意代销五十本书,分发给里约其他书店,如果“出版商能给他打个五折”。里迪奥·库何升级成为出版商,兴奋得不得了,给他寄了双倍的量,共计一百本,并授权这位大都市的书商独家代理巴西南部的销售业务。一共卖出了多少册,里迪奥弄不清楚,因为他从不记账。作为回报,这位年轻商人成为了塔代乌的密友,在给阿尔杉茹不多的几封信上总能见到他的名字:“我总能见到卡洛斯·里贝罗,这位书商是我的朋友,为宣传您的作品做出了重要贡献。” 在医学院,这本书同样没有湮没无闻。除去佩德罗·阿尔杉茹的学生朋友——里迪奥将书强塞给这些人,售价不等,取决于顾客能够支付多少钱,因为他必须把书卖了才有钱买纸——在学院办公室里,这本书同样引起了教师的争论。寄生学课程的另一位杂役阿尔林多告诉阿尔杉茹,阿尔格鲁教授与讲话苛刻的伊萨雅斯·鲁纳吵得不可开交,差点没打起来。 鲁纳教授装出一副很遗憾的表情,问法医学教授学生在广场上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学生说的话?什么话?肯定是些蠢话。尼禄·阿尔格鲁没有时间听这些蠢话。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说杂役阿尔杉茹在最近销售的书里证明了,在瑞日的坎东布雷圣殿里,蛇祭依然存在,作为对奥里沙“但戈比”——或者简称“但”——的祭礼。而阿尔格鲁教授在之前的文章中坚决否认在巴伊亚土地上存在这种祭礼:既没见过,也没听过。现在,混血儿阿尔杉茹对您毫无敬意,竟敢拉出一个并不存在的奥里沙,他是蛇、但戈比、但,拥有祭礼、仪式、服装、标志,一到纪念日,会有许多圣女在邦果圣殿为他跳舞。还有关于酷孔比舞的故事?这个,据那些学生说,之前就有了,早在第一本书里他就反驳了阿尔格鲁的论断,现在又用这个证据做了总结发言…… 算了,关于种族理论,他,伊萨雅斯·鲁纳,一个巴伊亚白人,就不细说了,他又不傻,不想冒这个风险。但是,他们都说,阿尔格鲁教授,这个杂役的论证是建立在权威观点上的,他展示了一种文化…… 阿尔格鲁教授如中风般失去了理智,用强劲的葡语对眼前的毒蛇怒吼:“某个搬弄是非耍阴谋的小人,自己都承认了喜欢跟下等人鬼混!”他是指伊萨雅斯·鲁纳教授对于黑女人众所周知的偏爱。“热情而又温柔,简直无与伦比,阿尔格鲁先生!” 至于抱怀疑态度的堂·列昂,短时间内便遇到了两次令他吃惊的事情。第一次,他刚把杂役的书放进橱窗里。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堂·列昂最尊贵的顾客席尔瓦·维拉亚教授走进书店,像往常一样,想知道“他的朋友列昂有没有进新货”。他扫了一眼书架,看到几本《非洲影响》,便拿起一本。 “堂·列昂,这里有一本将成为人类学经典的书。将来的老师会引用这本书,它将享誉世界。” “老师,您在说哪本书?” “我说佩德罗·阿尔杉茹的这本书。他是我那门课的杂役,是一位专家。” “一位专家?您是在开玩笑……” “听着,堂·列昂!”他打开书读了起来,“一种混血文化正在形成,它如此强大,深入每个巴西人的内心深处,并将成为真正的国民意识,甚至连那些父母都是移民的第一代巴西人,也将在文化上成长为混血儿。” 几周之后,堂·列昂收到了一封满是颂扬的信件,是那位研究人类学的同乡寄给他的。同乡感谢他寄来阿尔杉茹的书:“一部优秀的作品,为研究者开辟了新的领域,开垦了一片主题动人的处女地。世界上最能给人灵感的城市应该就是这个巴伊亚:我能在每一页里感受到他的气味与芬芳。”依据在《非洲影响》封面上看到的信息,他请求寄来这位作者之前的书。他的第一本书,堂·列昂根本没听说过。 作为一名正人君子,书商兴高采烈地出门找阿尔杉茹。已经到了傍晚,学院里找不到他。他便走下佩罗林尼奥,手里攥着那封信,到胡同小巷里找他。书商迷失了方向,他问这问那,感觉哪里都有这位混血儿的身影,就像一位引导者或者保护人。他跟那些可怜鬼、那些有着哲学怪癖的疯子完全不同,怎么会迷糊成这样?灯光亮了起来,这么多年里,堂·列昂生平第一次错过了六点十分通往巴里斯的电车,那里是他的住处。 最后,在一个他从未到过的迷宫似的肮脏地段,终于找到了奥萨的家。月夜降临在卡鲁鲁上,席间还有甘蔗酒、啤酒与玉米酒。堂·列昂看着简陋的小屋,看到他的同行邦凡提嘴里塞满东西,黄色胡子上粘着棕榈油。佩德罗·阿尔杉茹大师坐在罗萨丽娅与罗萨·德·奥沙拉之间,脸色愉悦而又平静。他用手抓着吃,这也是吃东西最好的方式。 “欢迎欢迎,堂·列昂,在桌边坐下吧。” 奥萨拿着一杯啤酒过来,漂亮的混血姑娘端来了盛有卡鲁鲁、阿卡萨[14]与软骨蟹莫凯卡的盘子。 10 佩德罗·阿尔杉茹穿上两年前为参加塔代乌毕业所做的西装,在教堂门口等了她几分钟。他克制着自己的情感:眼前浮现出一生的想法与画面。终于,她从教堂那边出现了。在她周围,环绕着目光、言语与笑脸,还有一种欲望的光环。快二十年了,准确地说是十七年,阿尔杉茹发现,罗萨·德·奥沙拉的美丽每年都会再增添一分。她曾是他隐蔽的谜题、强烈的诱惑、不可战胜的召唤。如今则是难以形容的女人,罗萨·德·奥沙拉。 然而,当她穿过广场时,并没有穿着巴伊亚服装——白色的裙子、衬裙、罩衣,白色是魔法的神圣之色。她在教堂门前将胳膊递给阿尔杉茹时,穿的是上流社会女子的长裙,由最贵的裁缝剪裁缝制,身上戴着无价的珠宝,金银制成的护身符,还有一种天生的女王气质。她打扮得像是要出席某种重要场合,站在神父左边或是新娘父亲身旁。 “我迟到了?米米娅刚准备好,我从她姑姑家过来的,她一会儿也从那儿走。啊,佩德罗,我女儿太漂亮了!” 他们穿过昏暗的教堂,只有两束摇曳的烛光照明。黄昏的阴影飘浮在空气中,紧贴着鲜花、百合、棕榈、菊花、牡丹落下,一点一点充斥着整个大殿。红色的地摊从圣坛一直延伸到大门。新娘将穿着拖尾婚纱,戴着面纱花环,挽着父亲的手踏在地毯上,紧张而又快乐。 他们沉默地走在阴影里。罗萨小声抱怨:“我觉得该选邦芬教堂,但是关于这场婚礼,我没有发表意见。我不说话,是为我的女儿好。” 在她跪下念主祷文期间,佩德罗·阿尔杉茹去找主教堂司事,也是他在耶稣圣殿广场的旧相识阿尼西奥。虽然他不像黑人玫瑰教堂的司事茹纳斯那样,已经成为阿尔杉茹喝酒弹琴的伙伴,但上星期阿尔杉茹找他询问时,他没有让人为难,没有表示反对,只是多愁善感地评论说:“哪里见过这样的事?真让我震惊,她居然屈服了。” 在司事的引领下,他们钻到圣坛后面,走上楼梯,经过唱诗楼,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两人在小长凳上坐下,在那里,他们能够看到整个教堂内部。在离开他们点灯之前,说话鼻音很重的浅肤色混血儿阿尼西奥没有忍住,又说起这个残酷的话题。 “让我吃惊的不是妈妈同意,而是女儿赞同。” 罗萨嘴角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 “您弄错了。我费了好大劲儿才说服她我不来参加。她一直硬要我来,甚至威胁要把婚礼取消。” “那这又是为什么?” “我跟您说一件事就足够了。多亏您的好意,我才能在这个老鼠洞里看我女儿结婚。但是,作为回报,她会挽着父亲的手走进教堂。那人已经将她认作女儿,在公证处办过手续,跟嫡出的女儿一样享有权利。您觉得我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但我作为母亲,觉得一点儿也不高。” “每个人的问题,只有她自己清楚。太太,请您原谅。” “我得感谢您才对。您能同意,真是个大好人。” 司事下楼了。有那么一会儿,罗萨用蕾丝手绢捂住嘴,压抑着抽泣声。佩德罗·阿尔杉茹紧闭着嘴,目光看着前方,阴影在圣像与祭坛上蔓延开来。 “你也不明白吗?”等到能开口时,罗萨问道,“你很清楚,我必须下定决心。有一天,他跟我说:‘米米娅是我最爱的女儿,我想让她成为我真正的女儿,和另外两个女儿一样,成为我的继承人。我已经跟家里人都说过了,也告诉了玛利亚·亚美丽娅……’这是他妻子的名字……‘在公证处,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只有一个条件……’我连条件是什么都没问,只想知道:你妻子怎么说?他马上回答:‘她说和米米娅无冤无仇,米米娅是无辜的,没有过错,她只恨你。’当我因为她的愤恨而发笑时,他给了我致命打击:‘要想给米米娅法律保障,我的条件是她必须由姑姑抚养,远离你的影响。’我不能再见我的女儿了?‘你随时都能见她,但她要住在我妹妹家,由我妹妹来教育,偶尔才能过来一次。你到底同不同意,希不希望女儿过得好?’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跟他达成协议,只是口头协议。但他都已经照做了,我有什么理由毁约?虽然我是黑人,但我不会弄虚作假、言而无信。你能明白吗?这是为了米米娅好!你不明白,我知道你不明白。你希望我能抗争。你以为我不知道?” 在他们下方,司事已经将灯点亮。在灯光与鲜花的映衬下,教堂迎来了第一批宾客。佩德罗·阿尔杉茹只说了一句话:“你怎么能知道我想什么?” “关于你,佩德罗,我什么都知道,比我看自己还清楚,我知道你的想法。我这辈子在为谁跳舞?你说呀!只为两个人:我的父亲奥沙拉,还有你,你从来没喜欢过我。” “你忘了米米娅的父亲和干亲家里迪奥……” “你为什么这么说?我哪里惹到你了?热罗尼莫使我脱离苦海,那时我是一个任人玩弄的娼妇,别无选择。他给了我房子、食物、上好的衣服,甚至给了我关爱。他对我有恩,佩德罗。全世界都怕他,尤其是女人,就连他老婆也不例外。但他对我一直很好:带我脱离苦海,让我活得舒适,从来没有抬手打过我。他在公证处登记了米米娅的名字,向全世界宣告:‘她和我的另外两个女儿一样。’” “但她没有妈妈……”阿尔杉茹的声音从最后的阴影中传来,灯光遮蔽了那些苦涩的话语。 “对她来说,妈妈有什么用呢?一个遭人唾弃的姘妇,曾经的妓女,跳巴图科、桑巴舞的黑女人?他带走米米娅时,我说:‘我不会放弃自己的神,当有祭祀任务时,我不能做别的事。’我一辈子不都是这样吗?你说啊,不是吗?” “是的。祭祀任务或者奇迹之篷,跟里迪奥一起。” “没错。他带走了我的女儿,让她住在几位老处女的姑姑家里,每星期只许她见我一面。这是为了米米娅好。我知道,但我的心就像被蛀空了:对他来说,我只配上床,不配教育我的女儿。姑娘被他们带走之后,我就像个疯子,佩德罗,我的眼睛看不到了,心也被遮蔽了。我在圣殿宣泄,想要寻找慰藉。我和里迪奥……” 她的声音小而疲惫,出不了教堂。在这个小角落里,她的声音从此发出,也在此死亡,几乎到不了阿尔杉茹的耳朵。 “里迪奥!他是我认识的最好的男人。跟他一比,佩德罗,你就是一条毒蛇。但是,所有这些,有一件事情出了错。那天晚上,我不该碰到里迪奥,而应该遇见你。一直以来,我在为谁跳舞?我的佩德罗,我向你发誓,我只为奥沙拉与你跳舞。你知道这都是真的,之所以仅仅是跳舞,是因为你想这样。” “其他任何一个人都行,但是里迪奥……你已经把原因说出来了。” 宾客逐渐到来,教堂都挤满了。为了参加当年说得最多的时尚婚礼,女士们穿着精致高雅,分散在教堂各处,在欢笑与丝绸的声音中落座。男人们则聚集在大殿深处聊天。新郎的家人、教父教母与政府官员占据了最靠近圣坛的两排……通常情况下,这些是高级教士的专属座位。罗萨有时会认出一些人,并指给阿尔杉茹看。 “你看阿尔塔米罗的父母!现在是我的亲戚了,我有好多富有的白人亲戚。”她笑了,却是悲伤的笑。 妈妈是一位胖太太,步履缓慢,面容慈祥。爸爸是一名消瘦的可可上校,头发金黄,有些神经质。尽管缺少了马和马鞭,他依然高昂着头颅,带着骄傲的微笑,一个有着蜂蜜色胡子的外国人。 “外国佬?”阿尔杉茹问。 “他不是,但他爸爸是,我猜是法国人,姓氏是拉维尼。他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佩德罗。尽管是个外国人,而且富得流油,他还带着妻子一起去看过我,跟我说:‘罗萨太太,你的女儿就要成为我儿子的妻子了,也就是我的儿媳。我家就是你家,咱们是亲戚。’他希望我能在下面,在圣坛那儿,他和小伙子都这么想。” “新郎?” “对,阿尔塔米罗。佩德罗,他是个好人。但如果我非要参加,米米娅父亲一家就不会来了。几位姑姑既是她的爸爸又是她的妈妈。不抗争不是很好吗?我在这儿也能看到,佩德罗。” 教堂里回响起一阵快乐的私语声,像节日一样热闹。佩德罗·阿尔杉茹认出了挽着奥古斯塔太太的尼禄·阿尔格鲁教授。整个婚礼上,这是阿尔杉茹唯一一次露出笑容。罗萨拽着他的胳膊,一次比一次更用力。 “她的姑姑们!她们刚刚进来,说明米米娅已经到了。” 两个个子高挑、趾高气昂的老太太,头发已经花白,在圣坛附近坐下,面对着新郎的父母。唱诗楼挤满了人,有人在为风琴试音。 “阿尔塔米罗和他的教母来了,教母是议员的妻子。” 佩德罗·阿尔杉茹觉得这个小伙子很亲切:他随了父亲的肤色与金发,从母亲那里继承了质朴的表情。 萨尔瓦多的上流人士全都聚集在教堂里,还有人从伊列乌斯或伊塔布纳专程赶来。拉维尼每年收获上万阿罗巴[15]的可可,似乎这还不够,儿子还做了律师。新娘的爸爸种植出口烟草,他血统高贵、脾气暴躁、生活腐化、喜欢动粗。赚钱,赔钱,再将财产重新赚回来。她的妈妈——女士们窃窃私语——是一个穿金戴银的黑女人,她爸爸的姘妇,这个女人是玛孔巴女巫,迷惑了他二十多年,谁能抵抗得了巫术呢?据说他是最糟糕的花花公子,一辈子耗在一个女人身上,就是那个黑女人,小姑娘的妈妈。小姑娘长得真漂亮,是个美人。 风琴奏响音乐,大殿更加嘈杂,唱诗班唱响了婚礼进行曲。罗萨·德·奥沙拉紧握着阿尔杉茹的胳膊,呼吸急促,眼眶也湿润了。 米米娅是巴西最漂亮的黑女人与雷孔加夫最后一位疯狂贵族的女儿。她身穿白色蕾丝裙,挽着父亲的手臂走在红毯上。同样的毛织品与同样的道路,这位父亲已经走过两次。在灯光与鲜花之间,在音乐的伴奏中,他曾将另外两个女儿送向圣坛。然而,当他穿过教堂大殿时,从没像今天这样自豪。他爱另外两个女儿,因为她们是自己的血脉。而如今的这一个,是他在三个女儿中的最爱,因为她不仅是自己的血脉,更是爱情的见证。 热罗尼莫·德·阿尔坎达拉·巴切库博士曾有过许多女人。在妓女、有夫之妇与情窦初开的少女身上,他体会过热切的迷恋、强烈的激情,还娶了一位拥有贵族头衔的妻子。但是爱情,他只体会过一次,就是对黑女人罗萨。即便后来,他们两个的关系几乎走到尽头,唯一的联系只有女儿,罗萨坚持寻求自由,他依然会在某天夜里发疯似的寻找她难忘的身体。他失去了理智,为了得到她,倘若需要,他甚至可能杀人。罗萨从来没有拒绝过他,只要他还在世,罗萨便将他当作自己某一部分的主人。 罗萨咬着蕾丝手绢,用牙齿撕扯着它。她忍住抽泣,将头埋在阿尔杉茹怀里:啊,我的女儿!神父在为他们祈祷,几乎升级为一场布道,他讲到新郎的才能与新娘的美貌,讲到两个家庭的优势将结合起来,这场神圣的婚姻将成为不可分割的纽带。对于罗萨·德·奥沙拉来说,是迎接新使命的时候了。 教堂渐渐空了。米米娅挽着丈夫的胳膊走了,两位姑姑走了,还有新郎的父母、教父教母、其他宾客、自豪的阿尔坎达拉。音乐停止了,一切重归寂静。司事将灯熄灭,首先是烛台,然后是油灯。阴影蔓延开来,只有两支蜡烛照亮夜晚,也照亮圣徒的孤独。 “里迪奥跟你说了吗?” “什么?” “我不会再去奇迹之篷了,既不会去睡觉也不会经过那里。再也不会了,佩德罗,都结束了。” “为什么?” “现在,佩德罗,我是有夫之妇的妈妈。我的女儿嫁给了阿尔塔米罗,我是拉维尼家族的亲戚。我希望能行使母亲的职责,佩德罗,能够去她家,跟她的家人相处。我希望能养育我的孙子,佩德罗。” 在寂静中,她的声音非常坚决。 “米米娅小时候,我让他们从我身边带走了她。那时候,在这个世界上,我一下失去了牵绊,想做什么都可以。现在结束了,再也没有罗萨·德·奥沙拉了。” 她拿起阿尔杉茹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两手之间。 “那你的神呢?” “我已经安置好了。经过玛耶妈妈同意,我将神带到她家。她从床上起来,做了需要做的事情。”她看着眼前低着头的男人,他的目光迷失在黑暗里。“你从来都不想要我,佩德罗,不管我怎么投怀送抱。现在已经太晚了。” 楼梯上响起司事的脚步声。他来找他们了,是离开的时候了。他们拥抱在一起,只有一次亲吻,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太晚了,佩德罗大师,现在已经太晚了,没有其他办法了。在教堂的阴影中,罗萨·德·奥沙拉消失了。她如此而来,又如此而去。整整一生,不过一秒钟而已。 11 佩德罗·阿尔杉茹终于到了。奥冈与圣女们赶紧跑过来,痛哭着。 “快,快点,她一直不停地呼唤你,只会说:奥茹欧巴,奥茹欧巴在哪儿?” 听到脚步声,玛耶·巴散睁开眼睛。 “是你吗,我的孩子?” 她的手就像一片脆弱的枯叶,指着椅子点了点头。阿尔杉茹坐下来,拿起她的手吻了吻。老人家已经病入膏肓,她聚集起全部气力,用微弱的声音讲述起来。讲述中混杂着不同的语言,使用了约鲁巴语的词句,这是最后一课,是最终的训导。 “翁贝 奥利谢 丰 伊帕克 多 耶南,在耶南圣殿曾举办过一次庆典。那是一场宏大的庆典,为了庆祝奥贡,来了许多人看奥贡跳舞。为了让饱受苦难的民众享受到视觉的愉悦,奥贡·阿伊亚卡跳得非常好看。舞蹈进行到最美妙的部分,送信人萨拉佩贝[16]来了,说军警荷枪实弹向这边进发,想要破坏奥贡的庆典,铲平耶南圣殿。他们骑马飞奔,迫不及待地想过来施暴。这个口信是奥舒熙给他的提醒。奥贡听到送信人的话,便来到附近的丛林,吹口哨叫来两条毒蛇,每条都极长,也极其危险。他将两条蛇摆在大厅中央。两个有毒的线团松松垮垮地缠绕在一起,它们的头高高扬起,有毒的舌头伸在外面,盯着路边的大门。就在大门前方,奥贡不动声色地跳着舞,等待着军警到来。他们很快就来了,从马上跳下来,一句话都没说,就准备拿出武器耀武扬威。奥贡站在门口,对军警这样说:和平的人请进入圣殿,来我的聚会上跳舞。对于朋友,我的心就是蜂蜜与鲜花,但是对于敌人:对于他们我的心就是一口毒井。他指了指那两条不安分的毒蛇,军警们害怕了,但是命令就是命令,而军营与警局的命令没有同情,不能呼救也不能取消。军警抬起武器,向奥贡的方向前进。奥贡 卡佩 丹 每即,丹 佩鲁 奥尼班。奥贡召唤两条毒蛇,毒蛇在军警前面立起来。奥贡提醒道:想打架的有架打,想打仗的有仗打,毒蛇会咬你们,将你们统统杀死,一个军警也活不下来。毒蛇伸着舌头向前爬去,军警高喊着救命,跳上马逃走了。他们很快就走了,因为奥贡在接连不断的舞步中叫来了两条毒蛇。奥贡 卡佩 丹 每即,丹 佩鲁 奥尼班。” 佩德罗·阿尔杉茹重复道:“奥贡 卡佩 丹 每即,丹 佩鲁 奥尼班。”太古时期的灾难,各种可怕的威胁:世界的罪恶,无尽的不幸,巫术与诅咒,伊娅最后的礼物。在萨尔瓦多,胖子专员佩德里托凭借手中的权力制造恐慌:攻打圣殿、破坏祭祀、拷打巴巴拉奥与圣父,逮捕圣女、圣子、伊娅科科雷[17]与伊娅奥里沙。我要将这些垃圾从巴伊亚清除干净!他给军警下达了严苛的命令,组织起强盗卫队,亲自参与了这场圣战。 谨慎、睿智、温柔而令人畏惧的玛耶·巴散闭上了眼睛。远处传来烟散面对鬼魂的尖叫,桑构跳舞来到圣殿。佩德罗·阿尔杉茹忍住胸中的苦痛说道:我们的妈妈死了。 12 在门口,佩德里托就能看到密探脸上的恐惧。按照反对派报纸的观点,这四个密探属于洗白的“强盗卫队”:“现任政府将一大批谋杀犯提升为警员,企图毁坏我们的编辑部。” 他穿着英式西服、戴着巴拿马帽,指甲经过精心修剪,胡子刮得很干净,领带夹上有一颗珍珠,拿着长长的烟斗——这就是法律学士胖子佩德罗[18],令人畏惧憎恨的助理专员,看起来像一个花花公子——虽然有些衰老肥胖,但仍然非常轻率冒失。他将烟斗从嘴里拿出来擦了擦:这群无赖害怕了。 在大厅里,伊奈阿斯·朋博拿着手枪。他是博彩之王、城市之霸,却站在不幸的对手那边。他重复了一句:“谁往前走一步,就得死!” 密探面面相觑,他们是“守航人”坎迪尼奥、“珊瑚蛇”萨姆埃尔、扎卡里亚斯·达·格梅亚与“伦索伊斯的怪兽”米兰多里诺。伊奈阿斯·朋博英勇非常,有许多血腥的故事,既有事实也有夸张。他将许多人送进坟墓,百发百中,连警察都忌惮他。 “一群懦夫!”佩德里托说。 他边说边从四个人中间穿过,手里只拿了一根又细又软的灯心草手杖。朋博打量着这位专员。 “佩德里托博士,你别过来,会吃枪子的!” 手杖在空中嘶鸣,声音如同马鞭。利刃打在彩票贩子脸上,一下两下,满是鲜血与伤疤。朋博疼得失去了理智,绝望地扣动扳机,不知射向哪里;专员动作更快。他又矮又胖,没人想到竟如此利索。一见到血,密探们回过神来,又变成了勇敢的斗士,向朋博冲去。 “把他扔进监狱。”佩德里托命令道。 “珊瑚蛇”萨姆埃尔走到放钱与赌注的抽屉那里。其余三个人推搡着彩票贩子。专员语气轻蔑地总结:“倒霉蛋,没用的娘们,你们不过是一群胆小鬼。” 他走到街上,围观的人群给他让开一条通道。胖子佩德里托朝对面咖啡厅的姑娘眨眨眼睛,坐进汽车,飞快地离开了——据说他是巴伊亚最好的驾驶员。 在警察局前厅,前一天斗争中的四位英雄与出身同样高贵的几个伙伴——“好人”费雷拉、“娘奶”、“七死人”伊诺森西亚、“残疾人”里卡尔多、“大灵魂”泽——聚在一起,讨论朋博的被捕与一个王朝的覆灭。在宫殿里,空缺的宝座正在拍卖,出价最高的会是谁呢? 四个勇士都非常不安:佩德里托博士口无遮拦,表达得很清楚。他只凭一根拐杖就打消了伊奈阿斯·朋博的气焰。手枪、百发百中、杀手的威名,这些他都不放在眼里;而他们却只是在一旁袖手旁观,是娘们,是胆小鬼。 “一群娘们!”临走之前,“大灵魂”泽啐了一口。警卫给他送了个口信:要他紧急前往宫殿,护送佩德里托博士与州长,“一群胆小鬼!” 他们听着,低头不语:他们宁可面对拿着武器的伊奈阿斯·朋博也不想激怒手无寸铁的“大灵魂”泽。“大灵魂”泽对长官的命令没有异议,在执行任务时他从不动摇。不会因为有混血儿拿着手枪威胁他,他就违背佩德里托的指挥。对他而言,打架杀人都是家常便饭。死亡也是,如果那一天到来的话。“大灵魂”泽是个黑人,巨大的身躯就像一座阁楼,他深得佩德里托的信任,从来不知道害怕的滋味。 那四个人仍在为专员的话与同伴的无礼感到羞愧,自问如何才能重获老板的垂青。胖子佩德里托可不是闹着玩的,下属一旦失去他的信任,马上就会迎来注定的结局:在浅坟里退休,土匪不值得尊敬。他将多少人送上了西天?伊扎尔提诺、朱思托·德·西阿布拉、“浮标”克里斯平、“神刀”富尔金西奥,他们是最著名的一些。他们之前还在城里为所欲为,免费喝酒,从西班牙人手里拿钱,随心所欲地逮捕拷打,突然就躺在了太平间的地板上。按照政府官报与警局公告上的说法,他们是“因公殉职”。但出于种种原因,大家都怀疑一手遮天的助理专员。 他们必须立即有所表现,做出一些事情来,重建因伊奈阿斯·朋博及其手枪而动摇的威望。最好是引人注目的事情。什么呢? “我们去把坎东布雷消灭了,怎么样?” “守航人”坎迪尼奥提议。 “你说到点子上了。佩德里托博士会喜欢的。”米兰多里诺表示支持。 “今天是桑构的节日,许多坎东布雷圣殿都有活动。”消息非常可靠,因为是扎卡里亚斯·达·格梅亚说的,他是这方面的内行。他坚信那场将他毁容的天花来自玛孔巴的巫术,是附近的一位妓女给他下的咒。除了专员那些意识形态上的崇高目的,我们能够看到,扎卡里亚斯·达·格梅亚拥有特殊的理由加入这场抗击坎东布雷的持久战。 在胖子佩德里托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小书架,整齐地摆放着书籍与手册,一些是他上学时的书,一些是毕业之后的。书中都画着红线,其中不乏最近出版的作品。意大利人类学派信徒安东尼奥·穆尼斯·索德雷·德·阿拉冈的《三所刑法学校:传统、人类学与批评》,曼努埃尔·贝尔纳尔多·卡尔蒙·杜·宾·伊·阿尔梅达的《堕落与犯罪》,若昂·巴蒂斯塔·德·萨·奥利维拉的《法医学视角下的巴伊亚人种颅骨测量比较》,奥莱林诺·里奥的《犯罪的基因》——通过这些书与尼纳·罗德里格斯、奥斯卡·弗雷勒[19]的作品,作为学生的胖子佩德里托,在逛妓院之余,学到了黑人与混血儿天生具有犯罪倾向,且这种倾向会因为坎东布雷、桑巴舞、卡波埃拉等野蛮行径而得到强化的说法,这些犯罪团体会使天生的流氓、强盗、杀人犯变得更加邪恶。作为一个巴伊亚白人,头发介于金发与红发[20]之间,佩德里托专员认为这些可怕的习俗会危害家庭、贬低文化,威胁精英集团——文人、政客、商人、庄园主——引以为豪的拉丁特色。 在学生时代的读物旁边是一些新的出版物,包括尼禄·阿尔格鲁教授与奥斯瓦尔德·冯特斯的作品:《黑色罪行》《混血、退化与犯罪》《热带国家混血民众的精神与心智退化》《人类种族与巴西刑法责任》《病理人类学:混血儿》。一些人为了获得底层贱民、无名小卒的支持,便煽动抗议对民俗传统的压迫,抗议警察为消除木皮鼓、摇筒、弓形琴、摇铃、手摇篮的声音,为阻止圣女与卡波埃拉拳师的舞步所采取的暴力行径。助理专员胖子佩德里托却将司法与人类学文化展示在他的书架上:“说黑人危险的是这些大师,开启反社会战争的是科学,不是我。”带着谦卑的神情,他补充道,“我只是要将罪恶彻底根除,防止它散布开来。等到我们将这些垃圾全部铲除的那天,萨尔瓦多的犯罪率将大幅下降,我们将终于能说:这里是一片文明的土地。” 如果反对派的报纸指责他们有肤色偏见,说他们激发种族仇恨,佩德里托就会亮出这些报纸之前刊登的文章。那些文章要求警察高效出动,抗击坎东布雷、阿佛谢、卡波埃拉与耶曼娅庆典。现在,作为反对派,为了抨击政府和警察,“这些没记性的诋毁者就跟伏法或潜在的罪犯沆瀣一气”。 在政府媒体的一次政治宣传中,尼禄·阿尔格鲁教授精确定义并高度赞扬了这一行动:“这是一场圣战,是上帝祝福的十字军东征。只有这样,在这片受污染的土地上,文明风俗才能得到救赎。”他激动地将胖子佩德里托比作狮心王理查。 一场圣战:桑构之夜,十字军战士启程消灭那些不忠者。除了直捣彩票贩巢穴的四名勇士,拉丁文明部队的成员还包括高贵的骑士“娘奶”与“好人”费雷拉,前者的名字来源于他殴打母亲的习惯,后者则是用刀教训囚犯的专家——那种助理专员铁腕捍卫的文化,他们同样是其纯粹的代表。 他们很早便出发了,每个人都拿着一根木棍,那是用来驯兽的木棒,是十字军功臣的现代版长矛,而且非常有用。入侵前三个圣殿简直轻而易举:圣殿简陋,力量很小,庆典也才刚刚开始。棍棒落下,老人与女人的叫喊就像轻柔的音乐,使战士更加兴奋地履行这文明的使命。等到没人可打了,他们就以破坏木皮鼓、圣坛、神龛取乐。 执行任务的消息走在了他们前面,乐队沉默了,圣子圣女的舞会散开了,灯光熄灭了,庆典与祭祀也结束了。男男女女都低头躲在家里,奥里沙也回到群山、大海与丛林里,他们正是从那些地方来到圣殿唱歌跳舞的。 十字军战士突然没有了可打的人,不得不停止了这项令人愉悦的联欢。胜利使他们得意洋洋,坚信令人畏惧的上司会再次重用他们。他们来到酒馆,不但白吃白喝,还逼问详细的信息:来,快把地址说出来!不说话就要挨打,说了就是我们的人。他们由此知道,在城郊的萨巴济圣殿,有一场盛大的庆典。 大棚里,十几个衣衫华丽的附身者正在跳舞。桑构在正中央,附身于高傲的混血儿菲利普·穆莱雷。那场舞非常迷人,桑构·德·穆莱雷的名声不胫而走。 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是这场庆典的奥冈,负责维持庆典秩序,让宾客感到舒适。他密切关注着每一个细节,看到几个人讲着脏话大笑着过来,马上认出是这群流氓。扎卡里亚斯·达·格梅亚面目狰狞,脸已经被天花吞噬了,没有鼻子,也没有眉毛,他站在门口大喊:“现在轮到扎卡里亚斯·达·格梅亚跳舞了。他要跳一曲木棍之舞!” 醉得几乎站不稳的“珊瑚蛇”萨姆埃尔想要走进大棚。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明白自己的责任,要求他尊重神灵。“你去死吧。” “珊瑚蛇”说,打算继续向前。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将他一巴掌打到天花同伴身上,木棍也换了主人。拿在装卸工手里,它成了可怕的武器,像一个螺旋桨。足以吓退一切。 在圣殿庆典上,平和的人们与快乐的奥里沙受到打扰,遭到威胁。几个壮汉跟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一起奋起抵抗。直到今天还流传着这场斗争的故事:桑构隐身抽打了几名密探,巨人普拉赛德斯变得像奥舒熙一样高大,木棍也变成了圣若昂抗击土匪的长矛。扎卡里亚斯·达·格梅亚被打倒在地,他掏出手枪,射出了第一颗子弹。 菲利普·穆莱雷的肩膀受了伤,鲜血直流,却无动于衷地继续跳舞。仿效扎卡里亚斯·达·格梅亚,其他几名十字军战士也纷纷掏出手枪。只有开枪才能进去。 在圣殿里,只剩下流血跳舞的桑构与在空地上挥舞木棍的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警探一拥而上:把这个兔崽子带到警局,让他尝尝我们的厉害。六个英雄里,跑在最前面的是复仇心切的“珊瑚蛇”萨姆埃尔:到警察局我要扒了你的皮,让你没有胆子也没有心思打架、弄玛孔巴,我会把你这个兔崽子打得只剩一丁点儿大,让你巨人变侏儒。 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不可思议地跳出窗户——人们都说这是桑构的奇迹,在此之前,他打掉了“珊瑚蛇”萨姆埃尔的三颗牙,其中一颗还是他最爱的金牙,密探一直引以为傲。 桑构在丛林中消失了,身上带着血,跳着鞭子舞。流氓分散开来追捕逃犯。啊,如果能抓住菲利普·穆莱雷和他的桑构!啊,如果能把手放在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身上,那该多棒啊!漆黑的丛林中一点线索也没有,只有猫头鹰的叫声。 摧毁仪式物品不能消除他们的怒火,这是十字军战士的愤怒。这还不够。他们在大棚放了一把火,火舌吞噬了整个萨巴济圣殿,以示警戒。 圣战,文明的十字军东征,持续了许多年。在淫荡的专员、热爱理论阅读的法学学士佩德里托的统治下,暴力就是家常便饭,决不姑息手软。佩德里托博士承诺要消灭一切巫术、桑巴、黑人文化,“要给巴伊亚城来个大扫除”。 13 几天之后,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吃完午饭,刚刚离开他位于伯爵夫人胡同的家,后背就承受了“珊瑚蛇”萨姆埃尔手枪的全部火力。子弹一颗接着一颗,一共六颗。他趴着倒下了,甚至连声“哎”都没说。 人们从各处赶来。杀人犯说:“别逞能了,把路让开,让我过去。” 人群不让。复仇的呼声包围了罪犯,人群怒火高涨,杀手的傲慢化成了尿液。他怕死,怕被在路上就地正法。他放下武器,跪在地上请求宽恕。卫兵来了,驱散混乱的人群,将罪犯带走了。几个有声望的人跟着巡逻队一起来到警察局。 他们将罪犯与武器一起交给职责部门,有声望的人便被打发走了。鞋匠中心区一家电影院的负责人还跟专员重申了一遍:“他是在杀人现场被抓的。” “把他交给我们,你放心吧。” 当天下午六点左右,在“大灵魂”泽、“七死人”伊诺森西亚、米兰多里诺、扎卡里亚斯·达·格梅亚与“残疾人”里卡尔多的陪伴下,助理专局密探“珊瑚蛇”萨姆埃尔,这名当场被捕并移交警局依法查处的谋杀犯,一路嬉笑怒骂,从伯爵夫人胡同前面经过。胡同里,几位朋友正在为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守灵。 胖子佩德里托专员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玛孔巴巫师在街上打了我。他辱骂长官您的妈妈,还想动手扇我的脸。我朝他开了枪,我可不能挨巫师的揍。” 战争就是战争,助理专员说。密探团伙在街上来回游荡,他们来到一个酒吧,喝酒却不付钱。战争就是战争,圣战士兵享有特权。 14 萨贝拉因为风湿病而瘫痪在床,她在疼痛与气愤中发起火来。 “塔代乌是个有文化的人,高梅斯一家却粗鲁得很,就是一群腹地土匪。为什么不行?因为他们有钱?” “因为他们是白人。” “白人?佩德罗大师,别跟我提巴伊亚白人,别让我发笑,我不能笑,不然会疼死的。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巴伊亚的白人就像作坊里的蔗糖:都是红糖。雷孔加夫是这样,腹地更是这样。高梅斯一家根本配不上塔代乌这样的小伙子。要不是因为露,她带着爱来看我,一谈就是几个小时……要不是为了她,我就让塔代乌找个更好的人家。这些高梅斯,坦白说……我太了解他们了,她的外婆,亲爱的佩德罗[21],这个如今天天待在教堂的老尤弗拉希娅,过去也不是省油的灯……” 佩德罗·阿尔杉茹没有掩饰他有同感。 “这些贵族都一样。有些人会将他们的想法说出来:黑人、混血儿只配住在奴隶窝棚。另外一些以自由平等自居,平时看不出有什么偏见,除非有人跟他们说起结婚。没人会比塔代乌遇到的这个家庭更加热情明理。塔代乌还是学生的时候,整天都泡在那里,在那儿吃午饭、晚饭,在同学房间留宿过许多次,就像他们家的孩子。但是一说起结婚,事情就变了。萨贝拉,你坦白告诉我:如果你有一个女儿,会让她跟黑人、混血儿结婚吗?要说实话。” 她战胜了巨大的疼痛——“就像有一大群狗在咬我,全身都不放过”——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佩德罗·阿尔杉茹,我不许你这么说!如果我一直生活在圣阿玛罗,或者卡树艾拉,或者生活在这儿,跟阿尔格鲁、阿维拉、贡萨尔维斯们在一起,你或许还能问我这个问题。你忘了我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巴黎吗?如果我有一个女儿,佩德罗大师,她想跟谁结婚就跟谁,白人、黑人、中国人、放高利贷的土耳其人、信犹太教的犹太人。她喜欢谁就嫁给谁。如果不喜欢,就不嫁。”她痛苦地呻吟着,在椅子上坐下。“阿尔杉茹大师,听我说个秘密:在床上,没有人能比得过一个好黑人,维尔吉尼娅奶奶就这么说。”她眨了眨狡黠的眼睛。“我的奶奶维尔吉尼娅·阿尔格鲁嫁给了佛尔图纳托·阿拉乌茹上校,黑人阿拉乌茹。她是个口无遮拦的女人。在制糖作坊,她爱抚着佛尔图纳托爷爷,当着那些红糖伯爵夫人的面说:‘我黑男人的一个蛋,给我一打你们那些白男人的我也不换。’”老太太又愤怒地回到原先的话题:“拒绝塔代乌这么一个有教养的人,太荒谬了!” “我没有拒绝塔代乌,我要跟他结婚,如果上帝愿意!”走廊里传来露的声音。 萨贝拉心疼地感叹:“我亲爱的,我可怜的姑娘,我的小人儿。”[22]阿尔杉茹阴郁的脸上露出笑容。 “露,你怎么来了?” “早上好,萨贝拉。请给我祝福,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露已经这样称呼他很长时间了。在阿尔杉茹、里迪奥与提莫代乌神父的照顾下,她和女朋友们开心地参加过坎东布雷仪式。她见过圣女、圣子,甚至白发苍苍的老翁去吻阿尔杉茹的手:给我祝福吧,我的爸爸。“为什么是爸爸?”她问里迪奥·库何。因为他们尊敬奥茹欧巴;所有这些民众,还有其他更多的人,都是佩德罗·阿尔杉茹的家人。从此之后,她叫他“我的爸爸”并请他祝福,半开玩笑半认真。 在港口,当塔代乌第一次离开时,露比较了她男朋友与阿尔杉茹的脸庞。他们如此相像,虽然只是教父教子,但更像亲生父子。上帝保佑! 塔代乌很少谈及家庭,这个话题令他不适。他从未提及过自己的爸爸,没见过那个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的神秘的坎尼奥托。至于妈妈,他只能回想起她的美貌。“我还很小,爸爸就死了,我根本不记得他;我妈妈是个大美人,她发现我喜欢学习,就把我交给了阿尔杉茹教父。没过多久她也去世了,我那时还在准备预科考试。”话题结束了,没什么可说的。 露很好奇,总想探寻坎尼奥托一家混乱的谜题。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她马上感觉到塔代乌的反感。敏感的男孩感觉受到了伤害。 “亲爱的,你到底是跟我结婚还是跟我的父母结婚?” 露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但是,谁知道呢,也许她刚开始喊“我的爸爸”时,带有恶作剧般的言外之意。阿尔杉茹似乎没有察觉,微笑着认可了她的这种称呼。他为她祝福,为了呼应姑娘谐谑的口吻与这句话里包含的尊敬与爱戴,他会说:“我的女儿,小女儿,阿谢!”仿佛她也是圣殿里的一名圣女。 在屋里,露俯身在萨贝拉脚下,解释说:“家里的氛围还是很凝重。我趁老头子出门,赶紧跑过来透透气。现在塔代乌回到里约了,妈妈放松了点儿对我的监视,不怕我为了嫁给他而逃跑了。” “逃跑是你的权利,也是他的。” “最好还是等等看,不过只有八个月,对于等了三年的人来说,很快就过去了。等我到了二十一岁,年龄足够了,没人能阻止我。” 再等待一段时间,这个明智的决定是谁提出来的,露还是塔代乌?佩德罗·阿尔杉茹想要知道。是真想知道吗? “这段时间,家里可能会有转机。塔代乌觉得有可能。结婚最好能够得到家里的同意,一家人和睦相处。” 多么慎重的想法,究竟是谁提出来的?姑娘还是工程师?啊!塔代乌·坎尼奥托,在向上攀登的道路上,他又快又稳! 塔代乌收入不错,事业开端良好,深受大家器重,上司与同事都很喜欢他。三年之后,塔代乌终于迎来了第一个假期,他回到巴伊亚,带着一封保罗·德·弗朗廷写给高梅斯上校的信:“尊敬的先生,听闻塔代乌·坎尼奥托博士欲向令千金求亲,我愿提前向您道贺。求亲者与我已经共事三年。在将里约老城改造为现代化首都的工程师中,他最具有天赋才能。”他继续夸赞这个男孩儿“品德高尚、意志坚强、才能卓著”,每扇成功的大门都已向他打开。他又为这对天作之合再次祝贺了高梅斯一家,确信他就是上校与其尊贵夫人的乘龙快婿。 权威人士的信与赞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们高兴地接待了他:“看看谁来啦,塔代乌,这个没良心的。”当塔代乌要求与上校单独谈谈,把上司的那封信交给他,请求娶露时,气氛一下就变了。 一开始,庄园主实在太惊讶了,他不仅看完了整封信,还不发一言地听工程师做了简要的补充:“想要娶您的女儿露。” 直到那一刻,上校嘴角的微笑才不见了。 “你说想要娶露?”庄园主的声音里只听得到惊讶,是一种中立而疑惑的声音。 “正是这样,上校。我们相爱,想要结婚。” “你……”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声音因愤怒而变得生硬,“你是说露跟你站在一边,同意你这可笑的想法?” “上校,如果没有她批准,我是不会来到您面前的。我们并不认为我们的,”他强调了这个物主代词,“不认为我们的想法可笑。” 上校的尖叫穿过屋子,像一头受伤的猛兽。 “艾米丽娅,你过来,快点!把露带过来,快!” 他用敌视的目光看着塔代乌,就像以前从没见过他一样。艾米丽娅太太走进来,手在围裙上擦拭着:她正指导厨娘做塔代乌最爱的糕点,他肯定会留在同学兼好友的家里吃晚餐。几乎与此同时,露也来了,她面带微笑,显得紧张局促。庄园主朝露走去。 “我的女儿,这位先生提出了一个荒谬的请求,让我吃了一惊,他说这样做得到了你的同意。是他在撒谎,对吧?” “如果您说的是塔代乌要求娶我,那他说的都是真的。我爱塔代乌,想跟他结婚。” 很明显,上校在竭力控制自己,避免扇姑娘耳光。真该好好打她一顿。 “你下去吧。我们一会儿再谈。” 露朝塔代乌勇敢地笑了笑,离开了房间。艾米丽娅太太听到这令人吃惊的消息,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鸣:“哎,先生!” “这件事你知道吗,艾米丽娅?知道却瞒着我?” “我和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这简直是最让我吃惊的事了。她一点也没有透露。” 上校没有询问他的意见,或者他认为自己能猜到,或者在他看来,妻子只能照看家庭而不能在大事上提意见。他对塔代乌说:“您滥用了我们对您的信任。因为是我儿子的同学,我们在家里接待您,不在乎你的肤色出身。大家都说您很聪明,难道您看不出来,我们养女儿不是为了嫁给黑人的?现在你走吧,别再来这个家,除非您想被赶出去。” “好在你对我的指责仅限于肤色。” “走开,快滚!” 塔代乌迈着谦恭的步子退下了。艾米丽娅太太虚弱无力,感到眩晕。上校的怒吼消逝在走廊里。露将直面这些野兽了,塔代乌心想。她很坚强,并且已经做好准备。前一天晚上,在萨贝拉家里,他们已经分析过这个问题,考虑到所有细节,预见到各种可能性,寻找不同的应对方式。塔代乌·坎尼奥托热爱数学运算,准确地勾勒出每一条线,依靠分析研究来做决定。 尽管拒绝也在意料之中,佩德罗·阿尔杉茹还是失去了理智,他厉声斥责,像变了一个人,这样的事情极少发生。“我只会为女人失去理智。”他常说。 “虚伪!无知的一家!该死的白人!” 还是塔代乌制止了他。 “教父,您这是干什么?冷静一点,别骂我的亲戚。他们跟所有富裕的庄园主家庭一样,拥有同样的偏见。对于上校来说,把女儿嫁给混血儿是一种耻辱。他宁肯女儿虚伪地活着,到死都没嫁出去。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是坏人。而且,在内心深处,我认为连这种偏见也只是表面上的,不会持续太久。” “你还替他们找理由,为他们辩解!塔代乌·坎尼奥托,现在轮到我吃惊了。” “我没有为他们辩解,也不是替他们开脱,教父。在我眼里,没有比肤色歧视更糟糕的,没有比宗族融合更美妙的,从您的作品与举止中,我学到了这一点。我只是不想把高梅斯一家当作魔鬼,他们是很不错的人。我能肯定阿桑代里奥会支持我们的,我还什么都没跟他说,想给他一个惊喜。在他给我的信里永远只有一个话题,就是批判美国的种族主义,‘巴西人无法接受’,这是他的原话。” “‘巴西人无法接受!’等到该将女儿、妹妹嫁给黑人、混血儿的时候,他们的行为跟美国种族主义者一模一样!” “教父,这回惊讶的是我。不是您总说我们的种族问题与解决方式不仅和美国不同,而且正好相反,因为尽管有许多阻碍,巴西的趋势还是种族融合吗?所以呢,就因为出现了阻碍,您就改变看法了吗?” “事实上是因为我生气了,塔代乌,比我想象的更生气。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跟露结婚。” 就凭这句话,足以让佩德罗·阿尔杉茹将愤怒化为行动。 “我制订一个计划,把姑娘抢走,你们马上远走高飞。” “抢走?远走高飞?这可不容易。” “我干过比这更难的事。” 他眼前浮现出这次浪漫主义行动:卡波埃拉拳师守在路口,露凌晨从家里逃走。她裹着黑色披风,吓得浑身发抖。船夫鼓起风帆,将一对新人带到雷孔加夫的庇护所,婚礼秘密进行,高梅斯一家震怒不已。佩德罗·阿尔杉茹将科学理论与大仲马的小说混在一起,并不是出于偶然:“毕竟,大仲马也是一个混血儿,法国男人与黑女人的后代,真是可喜的搭配!” “不,教父。既不抢人也不逃跑。露和我一切都定好了。再过八个月,露年满二十一周岁,就能达到足够的年龄,为自己的命运做主。如果那时候老一辈人坚持反对——我希望阿桑代里奥能帮我说服他们——露生日当天就会离家成为我的妻子。这样更好。” “你这么认为?” “我俩都这么认为,露和我。即使那个时候不能得到上校的许可,我们等露达到法定年龄,也能让以后的事情更容易。对我来说也有好处。明天我就回里约了,八个月之后再回来。” 佩德罗·阿尔杉茹既没同意,也没反对,毕竟没人征询他的意见。在奇迹之篷,里迪奥·库何向朋友们讲述了塔代乌在首都的成就,大家都震惊了:在大型的城区项目上,保罗·德·弗朗廷敲定任何一个细节之前都会先征询他的意见,将最困难的任务交给他负责。实际上,新的里约热内卢就是塔代乌建造起来的。 在萨贝拉家里,佩德罗·阿尔杉茹听姑娘重复着与塔代乌同样的话。 “这几个月里,我也许能说服两位老人。” “你觉得有可能?” “如果我告诉您,妈妈已经有些心软了呢?昨天她还跟我说,塔代乌是个好男孩,如果不是……” “……黑人……” “您想想看,她提起塔代乌,已经不说黑人了:‘如果不是他烧焦了似的小麦色皮肤……’” 佩德罗·阿尔杉茹总算笑了,不用对全世界拿着戒尺。露与塔代乌做出了在他们看来最好的决定,他一定会支持他们。他们遵纪守法,有足够的耐心,不像阿尔杉茹或者大仲马,后者是拿破仑手下的将军与美丽的黑女人玛尔提尼卡(玛尔提尼卡还是瓜达卢比,他记不清了)所生的混血儿;如果听他们的,就会选择肆无忌惮地抢人私奔。 趁着听众在场,萨贝拉开始讲述阿尔格鲁·德·阿拉乌茹一家的故事。“你们听着。佛尔图纳托·德·阿拉乌茹是独立战争中的上校,是卡布里托与皮拉亚的英雄,一般将他称为黑人阿拉乌茹。通过维尔吉尼娅·贡萨尔维斯·阿尔格鲁的闺房大门,他成为阿尔格鲁贵族家庭的一员,并取得了指挥棒与领导权。他是个英俊的混血儿,我是他最喜欢的孙女儿。他会把我放在丝绸马鞍上,带着我越过高山平原,将我称为雷孔加夫的公主。佩德罗大师,你非常善于破解谜题。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著名的尼禄·德阿维拉·阿尔格鲁·德·阿拉乌茹教授,那个单细胞生物,那个大混蛋[23],总是吹嘘自己荣耀的祖先,却几乎不提阿拉乌茹的威名呢?他为什么不提佛尔图纳托上校在1823年战斗中的赫赫功绩,不提他为了巴西独立受伤三次?在我们的家族中,没有人比他更有能力,我们的财产来自于他,包括留给我的这可怜的一点。维尔吉尼娅奶奶有足够的理由与骄傲,当着那些伯爵夫人、上流贵妇,当着所有婊子的面说:‘我的黑男人佛尔图纳托的一个蛋,比所有那些王八羔子强十倍’。他们就是你们的丈夫、情人,一群笨蛋。” 15 通过萨贝拉的故事,佩德罗·阿尔杉茹对大人物的家谱有所了解,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既掌握了阿维拉斯、阿尔格鲁、卡瓦尔坎提斯、吉玛良斯这些炫耀姓氏的贵族门第,也知晓了从运奴船登岸民众的亲属关系。他知道每个人的祖父是谁,以及混血发生的精确时间。 五十岁生日庆典过后的几年里,阿尔杉茹大师继续学习:既在阁楼与奇迹之篷的阅读中(大部分书都放在奇迹之篷,放在最里面的房间里,也就是塔代乌的房间),也在丰富多彩的生活里。他依然年轻,没人看得出他有五十二岁。他跳巴西战舞卡波埃拉,彻夜狂欢,喜欢喝酒,痴迷女人。在罗萨丽娅之后,还是与她同时?他给十七岁的小姑娘盖蕾弄了间房子,还让她生了个儿子。男孩,一直都是男孩。女儿,阿尔杉茹一个也没有,只有坎东布雷圣殿里的小女儿们。 女人们会来奇迹之篷找他。自从罗萨·德·奥沙拉消失之后,这里不再举办聚会与表演。由于离别的打击,里迪奥·库何的臂肘一直在疼,虽然慢慢好了一点,但没有完全恢复。他们是十五年之久的情人。奇迹画师找不到一个替代品,能够从他痛苦的记忆中抹去罗萨的形象。 在卧室里,有一个木质小神像,是达米昂的朋友、圣像雕刻师米盖尔雕刻的,却不太像罗萨。神像全身赤裸,胸部高高挺起,臀部摇曳生姿。只有里迪奥见过不穿衣服的罗萨,在床上,在他的怀抱里,如果连他都不能用画笔描绘出她的光辉形象,圣像雕刻师过于大胆,才敢凭想象造出一个楹木的她。她那渴望亲吻的嘴,她那如火的腹部哪儿去了?每个失眠的夜晚,罗萨都会从画框木头里走出来,在他的房间跳舞。 在奇迹之篷或者在路上,在妓院、舞会、牧羊舞、舞厅桑巴与九日祭上,在姑娘、妓女的欢歌笑语里,两位干亲家也会加入,伴随着四弦琴、吉他与笛子的乐章,也伴随着罗萨的缺席。无论跟多少女人谈情说爱,里迪奥都无法满足:一旦拥有过她,就没法忘记,也没人能够代替。佩德罗·阿尔杉茹呢?对他而言,爱情的痛苦开始得更早。你知道吗,干亲家里迪奥,我的好人,你友情的代价。 奇迹之篷里,许多事情都改变了。印刷作坊占据了大厅与原先的大棚。业务增长太快,里迪奥大师连绘制奇迹的时间都没有了。如果接受一次委托,他就要在周日完成。要完成作坊里的工作,一周实在太短了。 尽管如此,奇迹之篷仍然是民俗生活的中心,是形成谈话、观点与行动的热闹议会。这里躲藏着受到迫害的圣父、圣母,这里保存着诸神的财富,也是在这里,普罗考皮奥圣父养好了警察打在他背上的鞭伤。但是在门口,已经看不到预告表演与舞会的海报。马奈·利玛与胖女人费尔南达到其他地方表演去了。木偶表演也中断了多年。只有一次,“小扳机”和“秃头”若泽回到舞台,为了争夺“吃奶”莉莉动起手来,是因为萨贝拉要求看看“那场关于友情背叛的木偶戏”。 “太可怕了!你们是两头猪,两头脏猪![24]”老太太说。看到表演中的下流与讽刺,她差点没笑死。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是靠这些下流娃娃过活的。”阿尔杉茹解释说,“这是我们的营生。” “你果然是从底层来的。”伯爵夫人评论说。 “难道上层更好更干净吗?” 萨贝拉耸了耸肩:“你说得对,到处都同样肮脏,为了一点儿钱就能出卖友情。” 无论是为了一点儿钱还是罗萨·德·奥沙拉无法估量的爱情,我都不曾出卖朋友。我出生在这里,并且会永远留在这里。如果说在某些方面我变了,这样的变化肯定已经发生,如果在我内心深处,原有的价值解体,为新的价值替代,如果曾经的我有一部分已经湮灭,我也不会否定从前的我。甚至不会否定这肮脏下流的木偶。在我的心里,一切都在叠加、混合。你们听着!里迪奥、塔代乌、萨贝拉、布迪昂、瓦尔德罗伊尔、达米昂·德·索萨——人民的少校与我的孩子,你们听着!我只期待一件事:生活,理解生活,热爱世人,热爱全体民众。 一年又一年,佩德罗·阿尔杉茹的头上添了几根白发,平滑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他精心打扮,步伐摇摆,从佩罗林尼奥向耶稣圣殿广场走去。在医学院的寄生虫实验室里,席尔瓦·维拉亚教授分析描述了血吸虫病,成为世界级的名人。如今,这位专家正在研究痢疾、利什曼病、查加斯病、真菌病以及一些热带疾患,为人类的认知做出贡献。佩德罗·阿尔杉茹想再请他帮个忙:请他与理工学院的贝尔纳一起担当塔代乌婚礼的证婚人。 露的生日快到了,二十一岁生日。这几个月,姑娘在妈妈的陪伴下,被流放到了农场。如今,他们将她带回来,期待她能喜欢上某个体面的求爱者。露与阿尔杉茹、里迪奥、萨贝拉一起商议了许久,仔细检查了这项共同行动中的每一个细节。 “既然他们不愿意让步,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实际上,真正反对的是我爸爸。如果是因为妈妈,我能够说服她,但她完全用丈夫的逻辑思考,而高梅斯上校绝不妥协。”在她的声音里,能够听出她多么热爱尊敬她的爸爸。“他差点断了阿桑代里奥的生活费,就因为他支持我们。” 阿桑代里奥写信给庄园主,表示支持这场婚姻。他说了塔代乌不少好话:“我与他情同兄弟。”“谁问你了?”上校在一封言辞激烈的信中问道。“我的女儿嫁人,女婿得我选。” 而且他已经选好了,从他频繁地邀请鲁伊·帕萨林尼奥博士用餐可以看出。帕萨林尼奥博士是位受人景仰的大律师,他的客户位高权重,还有许多大老板。他今年三十六岁了,一直没有时间恋爱,很早就在律师事务所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是司法诉讼的行家:甚至有人将他看作铁石心肠的单身汉。在圣方济各教堂的弥撒上,他看到了有大眼睛与金黄发髻的露:正是他一直梦想的形象。他后来又见过她两三次。回到家里,他跟孀居的母亲说起这个漂亮小姑娘。高梅斯家的女儿?没错,是很漂亮,但也不小了,已经过了二十岁,到了怀孕生子的年龄了,我的儿子。她家世不错,有的是钱,地产无穷无尽,牛羊成群,在卡奈拉、巴尔巴里奥、拉皮尼亚等地有大批房产出租——母亲很清楚,高梅斯家的女儿是单身儿子的理想伴侣。 鲁伊·帕萨林尼奥的妈妈亲自跟艾米丽娅太太讲了儿子的心思,她们特意筹划了一次晚宴。晚宴、午宴,另一次晚宴,另一次午宴,律师几乎全不知情,两位太太便引领他走向了婚姻的大门。而露则非常有教养,举止非常优雅,但也仅此而已。为了逗萨贝拉开心,露模仿律师窘迫的样子:想找个契机表白,却不知道该怎么想,怎么做。可怜的人,接下来的事会让你大吃一惊。 等待塔代乌归来的最后一周,他们确定好细节,上紧了每一颗螺丝。佩德罗·阿尔杉茹去找贝尔纳老师,向他发出邀请。在修道院的长廊里,他跟提莫代乌神父进行了一次长谈。神父的胡子都白了,但笑容依旧年轻。通过达米昂,也就是达米昂·德·索萨少校,佩德罗·阿尔杉茹受到桑托斯·克鲁斯法官的邀请,得以到家里找他。他们交谈了很久。只差告诉席尔瓦·维拉亚了。 在公证处与圣器室,佩德罗·阿尔杉茹找到了他们的出生与受洗证明。他邀请一个个朋友,分别跟他们交谈,学习法律知识,为婚礼做好准备。违反家庭意愿却符合法律规定的婚礼,啊!没有诱拐私奔的浪漫魅力,没有朦胧的夜色与乔装的斗篷,没有扬起的风帆与飞奔的骏马,也没有追逐与斗争。却令人欢喜,能够增添一些趣味,也给那些傲慢的人一点教训。佩德罗·阿尔杉茹跟布迪昂大师与瓦尔德罗伊尔聚集起来,一起挑选值得信任的人,这些人都是知名的卡波埃拉拳师,连警察密探都惧怕他们的威名。一切都不确定,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16 他看到席尔瓦·维拉亚教授旁边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这个男人很瘦,嘴唇上下各有一撮红色的小胡子。他的表情开朗,手却紧张,还有一双锥子似的眼睛。 “早上好,佩德罗·阿尔杉茹。让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弗拉加·奈托博士,我不在的时候,由他来负责教研室。他从德国而来,而我将去德国,这就是人生。”他转向那位同事,“这就是佩德罗·阿尔杉茹,我们已经说起过他,我对他非常尊敬。名义上,他是学院派给寄生虫教研室的杂役,实际上是一名人类学专家,比任何人都了解巴伊亚民俗。你也读过他的书了……” 佩德罗·阿尔杉茹低声说了几句自谦的话:“教授过奖了,我只是对人类学有兴趣……” “我读了你的书,非常喜欢,尤其是最后一本。在许多方面,我们的看法一致。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我敢肯定。” “非常荣幸,弗拉加博士。那您呢,教授,什么时候走?” “大约再过两个月吧。我会先去圣保罗,然后再去德国。” “要待很久吗,教授?” “我会留在那儿,阿尔杉茹。不是留在德国,我去那儿只是为了取得实验室的资质。我会将实验室建在圣保罗,并在那里负责它的运行。我会在圣保罗定居,那里的条件无与伦比:我的研究将更进一步。在这里根本不可能:预算有限,连最基本的材料都买不起。善良的弗拉加博士接受了我的邀请,他放弃了德国先进的科研条件,回巴伊亚参加教师选拔,使我们的研究得以继续下去,完全是因为热爱这个国家。他会跟教研室的工作人员和谐共处,比如你和阿尔林多,还有那些学生。” “这是肯定的,如果我能通过选拔。” 专家笑了:“你不费劲儿就能通过,我的朋友。” 自由教师的竞争并不激烈,一般而言,远没有教授考试那样激动人心。而轮到弗拉加·奈托考试时,医学院的荣誉大厅挤满了人,并掀起了轩然大波:愤怒、喝彩、讥讽、辱骂、喧嚣、骚乱、争斗。 这位游学欧洲的年轻医生兼研究者之前已经非常有名。身负重责的席尔瓦·维拉亚教授亲自出马,邀请他来参加考试,代替他在教研室的位置。身为一户富裕人家的独子,毕业之后,弗拉加·奈托便启程去了欧洲。他在伦敦与巴黎待过几个月,最终留在德国。他的研究课题与研究方向都与席尔瓦·维拉亚一致,“我不过是这位伟大老师的一名普通学生”。 考试点燃了战火,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气势汹汹、惊世骇俗的候选人了。评审组着实没有想到,竟要面对如此惊异的观点论断。唯一没有感觉受辱的只有寄生虫学教授席尔瓦·维拉亚,看到好斗的候选人将根深蒂固的概念、思想、社会结构一一推翻,他高兴地搓着双手。弗拉加·奈托伸着手指,加上那傲慢的红色胡须,活像一个狡猾的魔鬼。 引发大骚乱的原因并非医学辩论,并非那篇围绕着医学疾病的论文,而是关于社会与政治法令的论断。这些论断很多,并且非常过分,每一条都直指评审委员会与其他候选人。 弗拉加·奈托上来就自诩为唯物主义者,更糟的是,他还是辩证唯物主义者,是卡尔·马克思与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的门徒:“两位伟大的现代哲学家,两位开启了人道主义新时代的天才。”以这些大师的观点为基础,要求立即完全根除这些热带疾病,并深入改革巴西的政治、经济与社会结构。只要我们还是一个半封建农业国家,只要我们的经济仍以大地主与单一作物为主,就说不上真正地抗击热带疾病。落后才是我们最主要的疾病,其他疾病都是它的衍生品。教授们茫然无措,因为其中许多人既是老师,同时也是大地主、农场主与畜牧业专家。 辩论迎来了尖刻的批评,几乎像是辱骂。评审组的一位成员,就是那位爱造新词的蒙特奈格鲁教授,气得几乎失去了理智。“一派胡言!”他慌乱地喊道。 在场的学生一致支持候选人,激动地为他加油助威,为他的发言鼓掌喝彩:“血吸虫病、麻风病、查加斯病、疟疾、天花以及我们可怜祖国的各种流行疾病,造成这一切的最大诱因就是我们落后的经济。如果没有剧烈的社会结构转变,我们就不能根除这些疾病,无法采取预防性措施、严肃系统地抗击这些困扰我国人民的顽疾,更谈不上公共健康。现在承诺采取这些举措,要么是笼络人心的骗子,要么是一无是处的蠢货。倘若我们不改造巴西,那么我们的研究,无论多么严肃、原创,也只是单方面的努力,是少数几位专家天赋与勤勉的结果,来自他们不计回报的牺牲。剩下的只有无用的学术辩论。虽然很伤人,但这是事实。” 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是论文答辩。那些激进观点引发的骚乱似乎仍不能使他满足,弗拉加·奈托又引用了一位医学院杂役的话,把他当成了科学权威。他将这位杂役称为“具有广泛社会学视野的人类学大师”,朗读了从那本小册子中选取的一页。这本书是那个叫作阿尔杉茹的人自己印的,就是混在我们中间的那个黑白混血儿。“巴伊亚老百姓的生活条件如此恶劣,如此贫穷,没有任何医疗或卫生救助,政府当局对此毫不关心。能够在这样的条件下生存,本身就证明了他们的力量与活力。正因为如此,对传统习俗的保留,人们自发组织起来的社团、学校、游行、聚会、表演、阿佛谢,民间创作的歌曲舞蹈,所有这些文化财富才越发重要,只有种族融合才能解释这真正的奇迹,使之成为可能。从混血文化中诞生了一个新的种族,它坚定、强大、拥有天赋,通过生活与美的日常创造,它战胜了贫穷与绝望。”候选人专用席传来一声怒吼:“抗议!”是尼禄·阿尔格鲁教授,他颤抖着站起来,大声喊道:“这番引用是对我们可敬学院的嘲讽!” 阿尔格鲁教授不只说了这简单的几个字,他用纯正的葡语做了一番洋洋洒洒的演讲。可惜的是,没人听到他讲的话:学生高呼着弗拉加·奈托万岁,与此同时,许多老师也参与进来,呵斥、辱骂、讥讽、口哨声交织在一起,一派群魔乱舞的景象。考试最后,弗拉加博士获得全体通过,两三名老师拉低了他的分数。学生将胜利的他抬在肩上。 至于受邀成为塔代乌世俗婚礼的见证人,席尔瓦·维拉亚教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工程师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认识他,那时他总在寄生学实验室等待教父。不仅如此,教授还帮他克服了完成学业的种种困难,不止一次地出钱让他坐电车,买冰淇淋,去电影院。他也同样认识高梅斯一家:腹地粗野的庄园主,专断独行、思想落后,文化上落后塔代乌一大截。但如果男孩和姑娘相互喜欢,剩下的就一点也不重要了。他们要结婚生子。 17 天大的丑闻,连续几个星期,巴伊亚都只谈论这一件事:只有巴伊亚独立[25]百年庆典、只有7月2日的盛大聚会能够使大家将它淡忘。这场婚礼引发了激烈的争吵与相互谩骂,仿佛它是第一场混血男孩儿与白人姑娘的婚礼。巴伊亚白人,也就是说,抗拒了黑人的血液,这是伊莎贝尔·特蕾莎伯爵夫人的精彩观点,对于这对新人来说,她是亲近的萨贝拉。而新郎则是一个深肤色混血儿,如果用艾米丽娅太太委婉的表达方法,就是“烧焦的小麦色混血儿”。 那个年代,人们已经对跨种族婚礼习以为常。当新郎新娘挽着父母的手臂走进教堂时,究竟是黑人白人、白人黑人并不会引起大家关注,有的只是对婚礼的自然态度。但是这一次,新娘却并没有挽着父母的手,大殿圣坛也没有点亮蜡烛,世俗与宗教婚礼都在朋友家里举行,嘉宾人数很少,氛围有些紧张。塔代乌与露的结婚庆典,巴伊亚对此议论纷纷。 有权有势的高梅斯一家在腹地拥有大片土地,是精英阶层的重要人物,曾将这场婚礼视为侮辱,粗鲁地打发了这个又穷又黑的求婚者。他们对他关上了友好的大门,禁止他觊觎自己的女儿,却不曾考虑到男孩儿的财富:他的天赋与意志力;在学院的诗歌中,在数学难题的解答中,在课程优异的成绩中,这些早已得到证明,如今他更是在里约事业有成,是保罗·德·弗朗廷的左膀右臂。 让我们向高梅斯一家鼓掌,该是让一位可敬的家长结束这种血液走私的罪行,结束巴西白人种族的野蛮化,对黑人说“我们受够了”的时候了,尼禄·阿尔格鲁、奥斯瓦尔德·冯特斯与他们好斗的追随者一起庆祝,表达对上校的支持与喝彩。 这种表现无用而又可悲,在巴西的大环境下,种族仇恨不可能继续下去,没有任何的偏见樊篱能够抵挡人民的冲击——席尔瓦·维拉亚们、弗拉加·奈托们与贝尔纳们回应道。 所有这一切,加上新娘的美貌、新郎众口称赞的智慧、遭到禁止却坚定不移的爱情,全都围绕着这场激动人心的浪漫婚礼。它是城市生活的中心。 塔代乌几天之前回到巴伊亚,几乎不曾露面,很少有人知道他回来了。在萨贝拉家里,他见到了露,两人一起商议了最后的细节。“他们抱在一起,看着真令人欢喜。”这是萨贝拉告诉阿尔杉茹的,这个老太太越来越不能动弹,也越来越多嘴多舌。 露告诉塔代乌,鲁伊·帕萨林尼奥博士不断献殷勤,总是来她家,跟上校相处得很好。律师认真拘谨,非常敏感,有些口吃。他不强迫也不表白,只会做些暗示,长久地注视着她。他将自己的意愿告诉了艾米丽娅太太,后者毫不吝啬对他的赞美。他非常爱你,我的女儿,就等你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同意的讯号,他马上会向你求婚。毕竟,你也快二十一岁了,你圣母学院的同学都已经结婚。她们成了孩子的母亲,玛丽考塔甚至已经抛弃了丈夫,哎呀太可怕了!帕萨林尼奥博士是你丈夫的理想人选,你爸爸喜欢,我也喜欢,你马上就要嫁不出去了,清醒一点,别固执了。她日日夜夜地在她耳边唠叨,律师则用眼神询问着她。 露二十一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帕萨林尼奥晚饭后过来,他没有留在大厅里跟上校谈论政治金融,而是问姑娘能不能听他说两句话。他们坐在别墅花园里的一棵大芒果树下,头上是月明星璨的天空,脚下是“海堡”港湾的流水与船只的影子,真是适合恋爱的夜晚。博士没有表白经验,不能随心所欲,他沉默了一会儿,战胜了自己的羞怯。 “我问过艾米丽娅太太,她允许我跟你谈谈。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我已经不年轻了……” “鲁伊博士,妈妈跟我说过了。我觉得很荣幸,因为你值得我喜欢,你的表现很完美。正因为如此,我不能让你这样下去。因为我已经有恋人了,已经订婚了,而且很快就会结婚,很快。” “恋人?订婚?艾米丽娅太太什么都没跟我说!”律师非常震惊,他终于能够直视姑娘湿润的大眼睛了。 “没人告诉过你吗?我不是说爸爸妈妈,他们从来不提这件事。但是,登门求婚这件事,有很多人私下议论。”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直洁身自好,不喜欢谈论是非。” “那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要表达对你的尊敬,这是最好的方法。我要跟你讲的话,有一部分可是秘密。” “我是个正直的男人,小姐,还是律师。我保守着许多秘密。” “大约一年前,准确地说是八个月前,塔代乌·坎尼奥托博士向我求婚。他是一名工程师,与我哥哥阿桑代里奥同班。我们很小便相互喜欢。” “塔代乌·坎尼奥托,我听过这个名字。” “这次求婚被拒绝了,因为塔代乌是混血儿。混血儿,而且很穷,他是底层出身,靠别人的接济上学。拒绝他的是我父母,我爱塔代乌,而且自视为他的未婚妻。”她不让律师插话,“听我说完:明天我就二十一岁了,明天我就会走出这个家门结婚。我想,我既然已经把实情告诉你了,也算报答了你想娶我为妻所赋予我的荣耀。我不需要提醒你保密。” 律师盯着月光笼罩的大海,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桑巴舞的节拍,传来了卡波埃拉的曲调—— 从地上捡起橘子,啼咕啼咕 我的爱人走了,我也不留 我的毛巾有蕾丝花边哟 从地上捡起橘子,啼咕啼咕 “塔代乌·坎尼奥托?是不是他,上大学的时候,用十音节诗完成了一场数学考试?” “就是他。” “我听很多人说起过他。据说他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男孩,就在前几天,一个刚从里约过来的朋友还跟我说,坎尼奥托工程师深得保罗·德·弗朗廷博士的信任。”他顿了顿,听着远方传来的那歌,我的爱人走了,我也不留,“我不会说我现在很开心,我原以为自己有幸能向你求婚,能让你成为我的妻子与伴侣。我将回到我的故纸堆中,看书和批文,我喜欢单身生活,不知道能否成为一个好丈夫。请允许我提前向你送上新婚祝福。既是为婚礼祝贺,也为你的勇气。不知道我能否帮上你什么忙,帮你或者帮塔代乌博士。如果你们恰好需要,我愿意为你们效劳。” “非常感谢。这正是我所期望的。” “一切都好吗,博士?”尤弗拉希娅太太问。律师吻她的手告别,真是一个正直可亲的人,一个“绅士[26]”。 “很好,尤弗拉希娅太太,一切都很好。”尽管有些失望,律师也感觉到些许释然,他天生就该独身生活。 “明天见,博士。来和露一起吃晚饭吧。” “谢谢,晚安。” 面对各种问题,露不说话,只是紧张地微笑。艾米丽娅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上校:一切都很顺利,明天就会有新消息了。 确实如此,而且是他们意想不到的天大消息。一大早,已满二十一岁、能够为自己做主的露出了门,便再也没有回来。她给父母留了一封戏剧性的短信:“你们别怪我,我要跟我爱的男人结婚了,再见。”上校赶紧跑到帕萨林尼奥博士的办公室,打算无论如何也要阻止这场婚礼,把女儿夺回来,把塔代乌扔进监狱。 法律对此无能为力。博士解释说,姑娘年龄够了,有权为自己的意志做主,想和谁结婚都可以。求婚的人父母不满意?毫无疑问,这真令人遗憾,但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跟新郎和解,把那些无关紧要的分歧忘掉。 这一点,绝不可能!上校在屋子里来回踱着大步。卑鄙的黑人!作为阿桑代里奥的大学同学,上校与艾米丽娅太太在家中款待他,多次使他免于饥饿。他却借机迷惑他们的女儿、一个小孩子。他是个无父无母的混血儿,靠乞讨上学,一个无名小卒,一个塔代乌·坎尼奥托。 “不好意思,上校,但塔代乌·坎尼奥托博士并非一个无名小卒。他是一个伟大的工程师,有真正的思想,他的未来不可限量。至于露,也不是一个小孩子了,她已经二十一岁。她之所以从父母家出走,跟塔代乌博士结婚,是因为她真的爱他。” “一个混血儿!” “请您原谅,上校。不过,就在昨天,我自己还想娶露。关于这个想法,我问过您和艾米丽娅太太,并获得了二位的许可,对此我深感荣幸。但是,上校,我也是一个混血儿,但这并没有……” “您?混血儿?” “您所关注的,尊敬的上校,是肤色而并非种族。我的奶奶是一位混血儿女郎,肤色很深。我虽然白,但有一个在圣保罗当医生的弟弟,是个褐色皮肤的帅哥,他随了我们的奶奶。不仅如此,他还娶了一位富有的意大利姑娘。在巴伊亚,上校,很难说有谁不是混血儿。” “我的家族……” “上校,既然您的女儿喜欢塔代乌博士,就忘了这些偏见,去祝福她吧。” “绝不可能!只要她跟这个黑人结婚,我就当她死了,埋了。” “等到您的孙子降生……” “博士,别跟我提这个,这是一种耻辱。无论怎样,我都会阻止这场婚礼。我来这里,希望你当我的律师,把这个混蛋扔进监狱,再帮我把露送进一座修道院。” “我已经跟您说了,上校,没有任何办法,法律……” “我才不管什么法律!你是律师,知道法律不是为所有人制定的。有权有势的人能够凌驾于法律之上。你有权批准一切必要的开销。” “这不可能,上校。不仅法律规定得很清楚,还有一个细节您不知道:从昨天起,我就是您女儿露的律师了,她聘请我保障她作为成年公民的权利,对抗一切阻止她与塔代乌·坎尼奥托博士婚礼的诡计。就是这样……” 上校找到几个重要朋友,发出威胁,向当局施压。探员得到命令,要求找到塔代乌并将他带到警察局。他们在奇迹之篷找到了他,帕萨林尼奥律师也在。在此之前,为了能够告诉塔代乌庄园主的企图,律师找遍了半个巴伊亚。 “您是我的情敌?”塔代乌笑着跟他握了握手。 “我想我现在是你的律师。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博士。” 他们谈话期间,密探到了。塔代乌拒绝跟他们走:我没有犯罪,不需要到警察局。 “如果你不乖乖听话,我们只能硬来了。” 律师弄清楚局势,打算亲自去找警察局长:“我跟他很熟,我们是大学同学,彼此关系很好。” 在警察局长办公室,鲁伊博士想要知道治安机构存在的目的,究竟是保证法律施行,还是破坏法律,充当目无法纪、横行霸道的爪牙。 “亲爱的朋友,你别生气。我收到十几个请求,高梅斯上校让我把他抓起来,狠狠教训他一顿。而我只是请当事人来警局一趟,把事情解释清楚。毕竟,这是一起拐骗幼女事件,涉及到一个最显赫的家庭。” “拐骗!幼女!露今天已经二十一岁了,从法律角度看,她跟你我一样大。她亲自走出家门,还留了一封信。这些细节都弄清楚了,我问你知不知道这位‘当事人’是谁。如果不知道,我来告诉你。他是塔代乌·坎尼奥托工程师,保罗·德·弗朗廷博士团队的一员,也是博士的心腹。理工学院的贝尔纳教授有一封保罗·德·弗朗廷的委托书,请他代表他作为证婚人出席塔代乌博士与高梅斯上校女儿的婚礼。” “没人告诉我。我以为他是一个下流骗子。” 律师继续提出他的发问:你知道这个姑娘现在住哪儿吗?在席尔瓦·维拉亚教授家里。你打算从那儿把她带走?胖子佩德里托专员滥用职权所引发的抨击与困难还不够警察局长头疼吗?你还要惹新的麻烦?是他,帕萨林尼奥,工程师的代理律师,阻止他发电报给保罗·德·弗朗廷,揭露警察对他的威胁。 “我没有威胁他。我只是请他过来……” “你派了两个恶棍,明令要求把他带来。如果不是我在场,他们就把塔代乌博士押来了。你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为了一个固执的腹地上校,你这是在拿自己的职位开玩笑。如果弗朗廷抬抬手指,没有哪个官员能保得了你。放手吧,我的朋友。” 警察局长召回密探,并派人告诉上校,他非常遗憾,但是什么也做不了,这件事完全超出了他的职责范围。他爱自己的职位,靠收取彩票佣金,已经在格拉萨买了一栋房子。 绝望的上校威胁用子弹结束这场婚礼,并表示会说到做到,“用鞭子抽那个黑人的脸”。但他什么也没做。当法庭确定结婚宣言、教堂发布结婚预告时,他起程回到了农场。在种植园与牧场里,听不到那些议论、诡计,也没有幸灾乐祸爱打探消息的长舌妇。这件事传开了,在巴伊亚人们只谈论这一件事。老尤弗拉希娅,也就是露的外婆、艾米丽娅太太的妈妈,已经老得不行了,却拒绝陪同女儿女婿到乡村避难。她受不了农场,而且非常享受这种小声议论,这是老人最后的爱好。她独自一人留了下来,跟司机女仆待在一起,我不去农场,你就算绑我我也不去。 几天之后,在一个极其私密的环境中举行了婚礼,但并非在萨贝拉家里,尽管早先是这么定的。依照阿尔杉茹的请求,席尔瓦·维拉亚夫妇不仅收留了露,还为这场盛事提供了别墅与香槟。露有些犹豫,害怕伤害老人家的感情,但塔代乌却接受了。“这样更方便,亲爱的。”至于萨贝拉,为了补偿自己,打扮得非常华贵,就像从十九世纪末期的杂志中出来的一样。提莫代乌神父主持了这项圣礼,桑托斯·克鲁斯神父则以家长的身份宣布婚礼合法。两个人都作了发言。 神父以其强硬有力的声音,赞扬了两位有情人心有灵犀,祝福了不同种族、血液与文化的结合。法官的表现毫不逊色。他是一位出色的演说家,在报纸上发表过十四行诗,他用充满韵律的长句歌颂了他们的爱情,爱超越了种族与阶级的差异,将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在饱含热泪的萨贝拉看来,法官的发言就是“一曲爱的赞歌,一首诗,一场奇迹[27]”。 在大师的家周围,在大门与路口,巴伊亚最有名的几位卡波埃拉拳师集中精神,做好准备。其中的两位大师,布迪昂与瓦尔德罗伊尔守着大门。尽管上校已经回到内陆,佩德罗·阿尔杉茹仍保留了这些安全举措。他不想冒险。 婚礼的不速之客只有一位,那就是露的外婆。对于外孙女的疯狂行为,每个细节都令她着迷——这个小姑娘固执己见,居然为了一个黑人穷光蛋,连家也不要了。为了能弄清楚,她来到萨贝拉家,她们从年轻时就是朋友,哪有这样的朋友! “啊!尤弗拉希娅太太,我家太太去参加婚礼了。要是我也能去就好了!”女仆表现得非常兴奋。 “婚礼?我外孙女的婚礼?露的婚礼?是今天吗?在哪儿?” 在席尔瓦·维拉亚家里?司机,快!说不定还有时间看点儿什么。她到的时候,提莫代乌神父刚刚祝福完新人,正是接吻的时刻。 萨贝拉看到另一间屋子里有一个人影:我的上帝[28]!尤弗拉希娅来了。 “亲爱的朋友,亲爱的朋友,家庭代表到了,外婆来为外孙女祝福了。进来吧,尤弗拉希娅,进来吧![29]” 她犹豫了不到一秒钟,便马上对席尔瓦·维拉亚太太笑笑,向前走了一步。她盯着自己的外孙女:穿着婚纱的她多美啊,花环面纱盖在黄色发髻上,嘴角眼梢都带着微笑。在她旁边,新郎穿着精心剪裁的燕尾服,表情严肃,真是一个英俊的混血儿!她向露与塔代乌走去,女婿实在太蠢了!再说,他又不是第一个在我们家床上厮混的混血儿。我知道得最清楚,不是吗,萨贝拉? 在其他宾客身后,佩德罗·阿尔杉茹与里迪奥·库何看着塔代乌投入尤弗拉希娅·玛丽亚·里奥·达·帕伊瓦·门德斯外婆的怀抱。 18 胖子佩德里托助理专员的圣战持续了几年,圣父、圣母的顽强抵抗也渐渐瓦解。在城市生活的故事里,在街头桑巴与卡波埃拉的歌声中,人民记录了遭受迫害的事实—— 我不喜欢坎东布雷 那是巫师们的聚会 但我会向他们求助 如果感觉头疼疲惫 许多巴巴络里沙[30]与伊娅络里沙都被赶出了市中心与附近街区,带着诸神与神力到了遥远的乡村,到了难以企及的地方。剩下的则带着奥里沙、乐器、服装、魔法石,带着乐曲、舞蹈、节奏、鼓点转移到了里约热内卢——桑巴就这样随着巴伊亚难民的队伍,来到了巴西首都。一些小型圣殿因为不堪迫害,销声匿迹。许多团体将聚会日程缩减到必不可少的祭祀活动,在私下里秘密进行。 只是有少数几个团体仍在坚持着这场殊死搏斗:它们都是传统悠久的圣殿,有几十个圣女。在节日里,木皮鼓应诸神的号召而敲响,圣殿的信徒反抗着警察的袭击,反抗监禁与拷打—— 收起这个圣像 佩德里托来了 他唱着卡奥卡比埃希 他唱着卡奥卡比埃希[31] 密探到处寻找坎东布雷与巴图科,使巴伊亚的夜晚不得安宁,有时更是由佩德里托亲自指挥。木棍肆意殴打—— 奏起那圆手鼓 摇起那手摇篮 赶紧加快步伐 佩德里托来啦。 1920到1926年,在助理专员一手遮天的统治下,所有从非洲起源的习俗,从卖小吃的小贩到奥里沙,无一例外,都是持续不断且日益升级的暴力对象。专员做好一切准备,使用棍棒、砍刀,如果需要也会使用子弹,誓将民俗传统消灭殆尽。 街头桑巴被流放到世界尽头,在不知所终的小道与破房子里。几乎所有的卡波埃拉学校都关了门。布迪昂躲藏了一段时间,瓦尔德罗伊尔衣食无着。对于卡波埃拉拳师来说,事情做得更加缜密,密探不敢与他们正面交锋,他们害怕。远远地从背后偷袭,这样更安全。时不时地,某个凌晨,一位卡波埃拉拳师的身上满是弹孔,他遭到了埋伏,一伙土匪干的好事。“棕榈油”奈科、“箭猪”、“海蟹”若昂、“便帽”卡西阿诺都是这样死的。 在这个疯狂暴怒的阶段,所有遭受暴力痛苦的受害者中,就有普罗考皮奥·莎维埃尔·德·索萨圣父,他是伊列·奥贡亚坎东布雷之家的巴巴络里沙,是巴伊亚最伟大的坎东布雷信徒。他抗击了佩德里托,并遭到后者的迫害与无尽的折磨。他一直被关在监狱,背上有生皮鞭的鞭痕与血红的刀伤。没有一样事情能打倒他,他从来不曾气馁。人们在街头唱道—— 圣殿里的普罗考皮奥, 正等待着神灵来到, 等来的却是佩德里托 他说你过来普罗考皮奥。 母鸡的力量在翅膀 公鸡的力量在脚掌 普罗考皮奥在坎东布雷 佩德里托在他的钢刀。 普罗考皮奥没有让木皮鼓沉寂下来,没有躲进丛林或者里约热内卢。圣女舞会的人数少了,从大舞会变成了小舞会,奥冈躲了起来,等待着更好的时机。普罗考皮奥却在继续。 “没有人能阻止我敬我的神。” 在助理专员办公室,他浑身是血,衣衫褴褛地站在胖子佩德里托面前,再次发出挑战:我是巴巴络里沙,我要礼敬我的神,我的爸爸奥舒熙。 “蠢货,你怎么这么固执?你难道看不出来,你的神一点用也没有?你想被打死吗?” “我必须尊敬我的奥里沙,在节日里我必须为他们奏乐,这是我的职责。哪怕你杀了我。” “听着,你这愚蠢的畜生:我会放了你,但你要敢再敲鼓,听清楚了,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在上帝规定的日子之前,我是不会死的。奥舒熙会保护我。” “不会死?你们的神一点用也没有,如果有用,他们已经把我杀了。我用鞭子将他们都打倒了,如今我还站在这里,活得好好的。你们的巫术呢,怎么不把我杀了?” “我从来只做善事,不会用巫术作恶。” “听着,该死的杂种:教堂的神能够创造奇迹,所以他们是神。你们的神就只会制造噪音,是一些狗屁神。如果有一天,让我看到这些垃圾的奇迹,我就辞职。”他笑了,用手杖尖点了点黑人裸露的胸膛:“再过几天,我打击坎东布雷就有六年了,我几乎把你们都消灭了,剩下的我会一次消灭干净。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从没看到过奥里沙的奇迹。谣言我听过不少,但只是谣言。” 密探们跟他一起笑起来,博士非常幽默,博士无所畏惧。普罗考皮奥听到了最后的威胁。 “听我一句劝:把圣殿关了,木皮鼓扔了,让你的神去死吧,我给你在警察局留个位置。这可是个美差,不信你问问他们。如果你再敢敲鼓,那将是最后一次。我从不骗人。” “没有人能阻止我敬我的神。” “那你就试试看。我警告过你了。” 他是个坏榜样,继续公开抵抗,就像一团火焰,照亮了危险的黑夜。普罗考皮奥不是易折易弯的菟丝子,他不可战胜。佩德里托将目光投到每一个人身上,“土匪团伙、为助理专员服务的杀手”。六年的指挥生涯让他明白了每一个人的忠诚与价值,他们都是圣战骑士,是这个优秀警队的一员。然而,说到无所畏惧、心狠手辣、忠心为主的仆从,说到值得他完全信任的真正的男人,就只有“大灵魂”泽一个。 19 在伊列·奥贡亚神殿,曾经盛大的庆典只剩下了少数几位圣女,几位听天由命的老阿姨,与少数几名奥冈。在奥舒熙的庆典上,甚至连阿拉贝[32]都没有。如果不是奥茹欧巴在场,这位圣父甚至找不到人担当乐队指挥。谣言四起,都说如果普罗考皮奥神父胆敢开启圣殿,佩德里托专员就会亲自前来,将在场的每一个人教训一番。他本人已经警告过圣父:如果你再敢敲鼓,那将是最后一次。 在街头巷尾,人们已经将普罗考皮奥当作死人。密探不会只是逮捕、殴打、破坏祭祀,他们的命令是将这位巴巴络里沙杀掉。普罗考皮奥无视建议和警告,决定在基督圣体圣血节那天开启圣殿,那天同样也是奥舒熙的节日,他要向奥里沙表达敬意。我怎么能不为我的神庆祝呢?在奇迹之篷,他对佩德罗·阿尔杉茹说:“就算杀了我,我也要履行责任,就是为了这个我才领受了德卡[33]。” 佩德罗·阿尔杉茹建议组织一队卡波埃拉拳师,由他们守护圣殿,抗击专员的警队。在这场无情的战争中,警方已经杀死了许多勇士,第一个就是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已经有人害怕逃走了,一些人改变了原先的生活,将弓形琴丢在一旁。然而,还剩下几个无畏的朋友,佩德罗·阿尔杉茹能够找到他们。普罗考皮奥拒绝了。如果专员要来,最好只看到他、圣女与阿拉贝。人越少越好。 庆典虽然人少,却非常热闹。神灵提前到来,熙熙攘攘,一个不少:桑构、烟散、奥沙拉、娜南·布鲁构[34]、伊乌阿、伊洛古、水中的耶曼娅,地上的巨蟒奥舒马累。奥舒熙在大厅中央,他是科图之王、猛兽的猎手,右手拿着弓与箭,左手拿着伊鲁科雷[35]。欧给,阿罗!佩德罗·阿尔杉茹·奥茹欧巴问候说。在普罗考皮奥的舞蹈中,奥舒熙来到圣殿门前,发出了他挑战的尖叫。奥茹欧巴与伊娅科雷领起圣歌,组织舞蹈,一派欢乐祥和的气氛。欧给,阿罗,奥舒熙! 汽车的噪音宣告了死亡的降临。对于某些任务,胖子佩德里托助理专员只信任“大灵魂”泽。他从不发问,内心坚定,巨大的身躯中容不下恐惧与悔恨。若要让人马上闭嘴并永远沉默,没有人比得上他。 佩德里托有自己的用人之道。他从不让“大灵魂”泽去做轻而易举的事情,对付手无寸铁的人:比如坎东布雷的敲敲打打,桑巴舞、聚会游行、巴图科。他是一条猛犬,是他的心腹,是执行危险使命的杀手。只有在面对真正的危险时,他才会出现,抗击那些顽固的敌人、杀人如麻的罪犯或是百发百中的政坛仇敌。吉古玛尔就是这样入狱的:“大灵魂”泽只用一个耳光便将这名恶棍打倒在地。在商业俱乐部,当亚美利哥·蒙待罗向专员近距离射击时,正是“大灵魂”泽推开了他的手枪。他之所以没有将这名记者勒死,是因为佩德里托想用拐杖教训这个敌人:“放开他,泽,我要看看,没了武器,他还是不是条好汉。” “大灵魂”泽还负责到阿玛拉里纳守卫维森撒城堡的大门。在放松的午后,专员喜欢诱惑已婚妇女:戴绿帽子的痛苦有时会化为勇气,佩德里托肚子上的刀疤就是教训。 此外,还有一些机密的命令、一些事关重大的任务,报酬十分优厚。排水沟那儿发现了尸体,头被人用拳头打爆,脖子上带着指痕。一旦“大灵魂”泽抬起一双大手,最勇敢的人也会变得怯懦。“流氓”古嘉是一头狮子、一个好汉、一名勇士。当他感受到“大灵魂”泽的手在自己脖子上,竟跪下来请求宽恕。 这是助理专员第一次带“大灵魂”泽执行坎东布雷任务。为了保证万无一失,队伍里还加上了“珊瑚蛇”萨姆埃尔与扎卡里亚斯·达·格梅亚,两人都与圣殿、奥里沙有个人仇怨。佩德里托穿着崭新的英国亚麻制服,手里拿着拐杖,头上戴着巴拿马帽,嘴里叼着长长的烟斗,俨然一个花花公子。他站在门口,向圣父喊道:“普罗考皮奥,我警告过你!” 佩德罗·阿尔杉茹听到专员口中的死亡宣判。密探聚拢在长官周围,阿尔杉茹认出了泽·德·奥贡。自从他杀死了一名圣子,玛耶·巴散便禁止这个叛徒进入桑构的圣殿,剥夺了他唱歌跳舞的权利。这么多年以来,阿尔杉茹都没见过他。神灵附体之后,他的力量会增倍。一天晚上,在沙滩圣母的聚会上,他因为一个恶毒的女儿怒火中烧,神灵附在他身上,破坏了整场聚会,使得一队士兵抱头鼠窜。等抓住他时,已经是第二天了。那时他正躺在市场斜坡酣睡,没有任何恶意。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佩德里托专员将他招纳进来,使他从监狱调到了警队。警探们叫他“大灵魂”泽,因为他说话坦诚、杀人平静。佩德罗·阿尔杉茹认出了泽·德·奥贡: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停下,普罗考皮奥!结束这一切吧!”专员命令道,“你如果投降,我就让其他人离开。” “我是奥舒熙,没人能让我停下!” “我现在就杀了你,狗屁神!”胖子佩德里托冲“大灵魂”泽指了指普罗考皮奥,“那个人,把他抓过来,无论死活!” 那个比阁楼还高大的黑人向前走了一步。当这个歹徒走进圣殿神圣的屋檐下时,奥茹欧巴用雷神桑构的眼睛,在他的步伐中察觉到一丝犹疑。“珊瑚蛇”萨姆埃尔与扎卡里亚斯·达·格梅亚各就各位,做好准备,以防有人反抗。普罗考皮奥仍在跳舞,他是猎手奥舒熙,是丛林的主人,是科图之王。 据说,正在这时,埃舒从远方的地平线归来,钻进屋子里。奥茹欧巴说道:拉罗伊耶,埃舒!一切都发生得非常快。“大灵魂”泽刚向奥舒熙迈出第二步,佩德罗·阿尔杉茹便来到了他面前。佩德罗·阿尔杉茹、奥茹欧巴或者埃舒自己,许多人都这么认为。他用强硬的声音发出了可怕的谴责与致命的呵斥! “奥贡 卡佩 丹 每即,丹 每即 佩鲁 奥尼班!” 阁楼般的身躯,谋杀犯的眼睛,起重机的胳膊,死亡的双手,听到这句咒语,令人畏惧的黑人“大灵魂”泽停了下来。泽·德·奥贡跳起来,他大叫一声,把鞋扔到远处,开始在屋里旋转。他成为了奥里沙,神灵附身的他有双倍的力量。奥贡奈!他喊道,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回应他:奥贡奈,我的爸爸奥贡! “奥贡 卡佩 丹 每即,丹 佩鲁 奥尼班!”阿尔杉茹重复了一遍:“奥贡叫来两条蛇,它们朝士兵立起来!” 奥里沙举起双手,他那结实的手臂就是两条蛇:“大灵魂”泽,狂怒的奥贡,向佩德里托走去。 “你疯了吗,泽?” “珊瑚蛇”萨姆埃尔与扎卡里亚斯·达·格梅亚别无选择,站到了这个魔鬼与专员之间。“大灵魂”泽用右手抓住“珊瑚蛇”萨姆埃尔,是他杀死了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那个善良的巨人。他把他举到空中,像玩儿童玩具一样舞动他旋转。紧接着,他用尽全力将他扔到地上,头下脚上。他的头埋在了脖子里,脊椎粉碎,颈椎断裂,成为专员脚下的一具死尸。扎卡里亚斯·达·格梅亚想要开枪,但没来得及,“大灵魂”泽一脚踢在他的命根子上,他呻吟着晕了过去,永远失去了打架的能力。 胖子佩德里托这一辈子,只感受过两次恐惧,从没有人知道他的恐惧。 第一次,他还只有十几岁,在法学院上预科,和老妓女厮混。他跟一位患有肺结核且骨瘦如柴的可怜女人做完好事之后,半夜惊醒,那个贱人正用刀划着他的颈动脉。她刚开始动手,皮肤已经割开,血也渗了出来,佩德里托现在还留有疤痕。但是她醉得一塌糊涂,年轻人在短暂的惊恐之后便制服了她,并用同一把刀划花了她的脸。男孩醒来时感到刀在喉咙上的恐惧,没有人看到。 第二次,他已经成年,取得了学士学位,在爸爸的庄园里勾搭了个打手的老婆。一天下午,丈夫外出办事,佩德里托趴在那个贱人身上,感到有刀砍伤了他的后背,同时听到一句怒吼:“我要杀了你,你这狗娘养的!”恐惧使他在女人身上软了下来。屋外有人喊打手的名字,是这喊声救了他。王八丈夫稍一走神,专员便振作起来,从可怜人手里夺过大刀,将他狠狠打了一顿。同样没人知道这次恐惧——也许那个女人能从情人慌乱的心跳中感受到这一点。前去围观的人见证了英勇的佩德里托给打手的教训。 这是第三次。然而,这一次,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恐惧,这是一种公开的恐惧,一种强烈的恐慌。当 “大灵魂”泽——他的猛犬、心腹与忠诚的杀手——变成了奥贡向他走来,佩德里托必须鼓起全部的自尊举起手杖,为自己的地位做最后一搏。但是没用。在附身者的手中,手杖的碎片咔嚓作响。他的手指就是蛇头,向圣战十字军的指挥官扑来。胖子佩德里托没有别的出路,只能屈辱地落荒而逃,他大叫着救命,向疾速的汽车跑去,以便赶快离开这座地狱,离开奥里沙疯狂的奇迹。但是,唉,那些玛孔巴巫师已经把四个轮胎都扎破了。 路上挤满了人,每个人都看到了那一幕:助理专员胖子佩德里托落荒而逃,身后跟着坎东布雷的奥里沙与灵蛇附体的战士奥贡。佩德里托曾经是警界猛兽、流氓团伙的邪恶长官、牛皮大王、没有灵魂的恶棍与人民的克星,如今则是城市的笑话、谐谑的对象、反对派报纸的喜剧人物,是鲁鲁·帕罗拉的诗行与游吟歌者的小调—— 阿尔杉茹大师已经打败 佩德里托这个牛皮布袋。 20 怀着难以掩饰的喜悦,警察局长接受了胖子佩德里托的辞职申请。他是前任政府留下来的尴尬遗产,是一股不服管束的力量。他随心所欲,不向上级请示,也不考虑后果,指挥着一群流氓土匪与凶狠的杀手。助理专员早已构成问题,只是出于害怕,警察局长才没有为了公众利益免去他的职位。 一连几个月,没有人在巴伊亚的街道上看到过佩德里托,他以“游学”的名义去了欧洲。至于“大灵魂”泽,警察全城搜捕他的下落,流氓团伙完成了最后一项任务。在比卡布拉农场更远的地方,他们发现他在丛林中游荡,便毫不心软地开了枪。“大灵魂”泽受了致命伤,却依然勒住“七死人”伊诺森西亚的脖子,带他一起上了杀手的天堂。 助理专员的职位取消了,让位给了其他警员。这个职位就像警察局长的一个分身、一个临时代理,但由他负责执行任务,是实际上的真正指挥官。接替他的警员中,第一个就是费尔南多·高亚斯,他平息了圣战,允许欢笑庆祝。他礼貌优雅,如果不做警察,倒可以当一名银行家。 坎东布雷教徒能够再次打开圣殿的大门,阿佛谢回到了路上,桑巴舞在狂欢节上蔓延开来,游行、表演、舞会也重新组织起来。卡波埃拉拳师弹着弓形琴唱歌—— 这条蛇会咬你 圣本笃先生 哦,蛇扑过来了 圣本笃先生 嘿,干亲家! “嘿!干亲家阿尔杉茹,我们的斗争多漫长啊!”在奇迹之篷里,里迪奥·库何大师读着助理专员辞职的报道,回忆说。这场同警察政府的斗争,这场反抗仇恨的斗争,早在上个世纪末就开始了。二十五年前,他们谋划组织了第一场狂欢节的阿佛谢,让“非洲使团”走上街头。那次游行的主题是奥沙拉王国,里迪奥大师担任团长,瓦尔德罗伊尔则是舞者。 最初的那段时间,他们战胜并赶走了警察局主任弗朗西斯科·安东尼奥·德·卡斯特罗·洛雷鲁博士,那个禁止了巴图科、桑巴、阿佛谢与街头游行的人。真是美好的时光啊,嗯,干亲家!那时我们年轻莽撞,在“巴伊亚之子”的阿佛谢队伍里,让警察吃屁,为群众与群众的庆典欢呼!你还记得吗,干亲家?这场斗争如此漫长,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达米昂·德·索萨少校,那时还是一个小男孩,夺了一顶士兵的军帽。已经过世的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扮演了宗比。斗争始终没有停止,干亲家:无论在路上还是在圣殿里,在书籍还是在报纸上,无论借助笔杆还是石头,狂欢还是骚乱。最漫长的斗争,最无尽的战斗。是否有一天会结束呢,干亲家? 会结束的,我的好人,也许我们看不到了,伙计。我们将会在战斗中死去,在战斗中嬉戏。佩德里托在前面跑,奥贡在后面,双手都变成了蛇,让我笑一会儿,干亲家,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笑的事情。我们会在战斗中死去。年轻莽撞,我的好人。警察吃屁去吧,巴伊亚人民万岁! 21 普罗考皮奥的坎东布雷事件过去很久以后,一天晚上,几个人乘汽车从“白房子”聚会回来,“白房子”是旧蔗糖场的圣殿,修缮恢复了从前的宏伟。这辆车的主人是弗拉加·奈托老师,寄生虫学的自由教师,却要承担教授的职责。同他一起的还有提莫代乌神父——他打扮得像个平民,穿着外套,留着长须,加上荷兰人粉色的皮肤,就像一个放高利贷的俄国人——以及圣像雕刻师米盖尔与佩德罗·阿尔杉茹。他们将神父送到修道院,圣像雕刻师也在那里下了车,他住在学院路上,沿着这条路走一条街,就是他的圣像篷子。 弗拉加·奈托老师从德国带回了夜游的习惯与喝啤酒的爱好。 “佩德罗大师,去润润嗓子怎么样?我觉得嘴干,那些橄榄油食物非常不错,但让我口渴。” “喝杯啤酒挺好。” 他们在耶稣圣殿广场拐角的佩雷斯酒吧坐下,旁边就是主教堂,对面就是医学院。弗拉加·奈托教授品了几口小酒,打开了话匣子。 “在这儿,咱们不是寄生虫教研室的老师与杂役,而是两个科学人员,两个朋友。咱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谈,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像称呼其他人一样,把我叫作‘我的好人’。因为,今天我想让你给我解释一些东西。” “朋友?”阿尔杉茹心想。在老师与杂役之间,彼此都有着强烈的好感。弗拉加·奈托雷厉风行,有侠义气概,仗义执言,容易激动,热衷于辩论,有爆发力,他在阿尔杉茹身上看到了成熟、经验、信心与对生活的热爱,在他柔和的外表之下有股不可收买的冲劲儿。杂役能够和老师做朋友吗?阿尔杉茹自认为是席尔瓦·维拉亚的朋友。多年以来——已经超过了十五年——他都能感觉到专家近乎父亲的关爱,尽管他们两个的年龄相差不大。这段期间,大师的手一直为他指引着方向,给予他支持与保护,一直默默地为他提供各种帮助。弗拉加·奈托也是他的朋友,这段友情的开端可以追溯到那场论文答辩,他引用了《巴伊亚风俗中的非洲影响》,并一直寻求阿尔杉茹的陪伴与交流。他多次去过奇迹之篷:如今,奇迹之篷已经不是那个放荡喧嚣的歌舞场地,而是忙碌简陋的印刷作坊,到了晚上,最德高望重的人会聚集起来,讨论各个方面的问题。可以肯定,他们是朋友,但是跟里迪奥、布迪昂、瓦尔德罗伊尔、奥萨、马奈·利玛与米盖尔不同,他们既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乡邻,而席尔瓦·维拉亚与弗拉加·奈托则处于另一个社会阶层。阿尔杉茹大师并不想向上攀爬,即使他们向他伸出援手。达米昂少校,一只脚在底层一只脚在顶层,只有他才能保持这种平衡。塔代乌呢?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佩德罗·阿尔杉茹大师喝了一口啤酒。弗拉加·奈托老师仔细观察着杂役的表情:在他古铜色的温和与眼睛的阴影中究竟藏着什么?他在想着什么?他的生活方式又是什么? 弗拉加·奈托去奇迹之篷是为了建立与民众的联系,按照他的说法,是“广大工人群众”。有时候,听他说起欧洲的生活、学习、政治运动、工人起义,佩德罗·阿尔杉茹会觉得是另一个时代的老人,正聆听一位慷慨的预言家用新语言讲述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就连区分阿尔杉茹与弗拉加·奈托的最尖锐的差异也将不复存在。 “所以,我的好人,”老师模仿着阿尔杉茹,打断了他的遐思,“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并且非常好奇。关于这件事,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什么事?你说说看,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回答。” “我想知道,像你这样一位科学人士,没错,科学人士,为什么不是呢?就因为你没文凭?让我们别拐弯抹角,实话实说。我想知道,你怎么会相信坎东布雷?” 他喝完杯子里的啤酒,又重新倒满。 “你是相信的,不是吗?如果你不相信,所有的一切就没有意义:唱歌、跳舞、所有那些动作、让人吻你的手,这些都很美,没错,连神父都非常喜欢,但是,佩德罗大师,我们应该承认,这一切都非常原始,是迷信、野蛮、巫术,是文明初期的过渡状态。这怎么可能呢?” 佩德罗·阿尔杉茹沉默了一会儿,将空杯子推到一边,向西班牙人要了杯甘蔗烧酒:你知道的那种,别的不要。 “我只能说,因为我喜欢唱歌跳舞。提莫代乌神父喜欢看,我喜欢做。这就够了。” “不,你知道这不够。我想知道的是,你怎么能将科学知识跟坎东布雷教义调和起来。这才是我想知道的。我是一名唯物主义者,这你知道,有时人性的矛盾会让我惊讶。比如你的情况。在你体内似乎有两个人:一个写书,一个在圣殿跳舞。” 烧酒来了,佩德罗·阿尔杉茹一饮而尽:这是最难解的谜语、最狡诈的难题,这个好事者却想知道答案: “佩德罗·阿尔杉茹·奥茹欧巴既爱读书也爱谈天说地。那个跟弗拉加·奈托老师谈话辩论的人与那个吻伊娅络里沙普尔盖利亚的手的人,像是两个不同的个体,谁知道是黑是白呢?别弄错了,老师,只有一个。他是两人的混合体,一个混血儿而已。” 他的声音缓慢严肃,有着不同往日的庄重,每个单词都是从心里拽出来的。 “佩德罗大师,你怎么能将如此巨大的差异调和在一起,同一时间既是又非呢?” “我是个混血儿,拥有黑人与白人的特点,我同时既是黑人又是白人。我在坎东布雷中降生,伴随着奥里沙长大,年纪很小就在圣殿身居要职。你知道奥茹欧巴是什么意思吗?我是桑构的眼睛,我尊敬的老师。我有誓约,也有责任。” 他敲桌子叫来酒保,再给老师上点啤酒,我要烧酒。 “我是不是真的相信?我接下来要跟你讲的话,以前只跟我自己说过;如果你把这番话告诉别人,我也必须说你造谣。” “你放心吧。” “曾经有许多年,我一直相信我的奥里沙,就像提莫代乌神父相信他的耶稣、圣母与圣徒一样。那段时间,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在路边学来的。之后,我开始寻求获得知识的其他途径,我获得了新的财富,却失去了自己的信仰。老师,你是一名唯物主义者,我没有读过你引用的那些作家,但在唯物主义层面,我和你完全一样。或者比您更甚,谁知道呢?” “比我更甚,为什么?” “因为我像你一样,知道存在的唯有物质,但我同样知道,即便如此,恐惧有时仍会侵占我的时间,使我觉得不安。老师,我的知识并不会限制我。” “说清楚一点。” “我的根基、我所立足的土地,所有这一切都变成了一种简单的游戏。神灵降临的奇迹变成了单纯的癫狂状态,任何一个医学院新生都能分析展示。对我来说,老师,存在的只有物质。但我并不因此就不去圣殿,不履行我作为奥茹欧巴的职责,不完成我的誓言。我不会像你一样受限,担心别人可能的思维方式,担心这样会损害你的唯物主义。” “我言行一致,可你不是!”弗拉加·奈托爆发了,“如果你不相信了,你不觉得继续参加这场闹剧是不诚实的表现吗,假装你还相信?” “不。首先,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喜欢唱歌跳舞,喜欢聚会,尤其是坎东布雷聚会。除此之外,还有第二个原因,我们身处一场战争,有一场残酷的硬仗要打。你看看他们采取了怎样的暴力行为,想要摧毁我们——混血儿和黑人——所拥有的一切,摧毁我的财富与特色。就在不久之前,因为佩德里托专员,参加坎东布雷还是一种危险,需要一位公民拿自由甚至生命冒险。这些你都知道,我们也讨论过。但是,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吗?知道这种暴力行为为什么减少了吗?没有消失,但减少了。知道专员怎么被赶到街上了吗?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吗?” “我听说过不止一次,一个荒谬的故事,你的名字也在其中。” “你以为,如果我跟佩德里托专员讲道理,就像现在跟你讲道理一样,就能有什么成效吗?如果我公开自己的唯物主义思想,对坎东布雷放手不管,说这一切不过只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是苦难、无知与原始恐惧造成的,又能帮到谁呢?老师,我会帮到佩德里托专员与他的流氓警队,帮助他们消灭人民的庆典。我更倾向于继续参加坎东布雷,我毕竟喜欢,我爱在木皮鼓的伴奏下唱歌跳舞。” “这样一来,佩德罗大师,你就不能为改造社会出力,不能改变这个世界。” “真的不能吗?我认为奥里沙是人民的财富。卡波埃拉拳术、桑巴舞蹈、阿佛谢、木皮鼓、弓形琴,都是人民的财富。所有这些东西,还有许多其他东西,以你的狭隘观点看来,都应该消灭,老师,你跟佩德里托专员一样,请原谅我这么说。我的唯物主义不会对我构成限制。我相信世界会变,老师,况且我真的没有为它出力吗?” 他凝视着耶稣圣殿广场。 “耶稣圣殿,在巴伊亚,一切都是混合的,老师。耶稣的教堂,奥沙拉的圣殿,耶稣的圣殿。我是人类与种族融合的产物,我是一个混血儿,一个巴西人。明天会像你说的、你所期望的那样,人类将会前进,一定会的。到了那一天,一切都将融合起来,如今穷人的斗争与苦难、混血儿与黑人的舞会、禁止的音乐、非法的舞蹈、坎东布雷、桑巴、卡波埃拉,所有这一切,都会成为巴西人共同的庆典、音乐、芭蕾,那是我们的肤色、我们的笑容,你明白吗?”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我不知道,我得想想。” “我再多告诉你一点儿,老师。我很清楚,一切超自然的东西都不存在,那是情感而非理智的产物,大部分是由于恐惧。但是,当我的教子告诉我,他想跟一个富有的白人女孩儿结婚时,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在他毕业那天,圣母所做的占卜。这些都在我的血液里,老师。过去的那个男人还生活在我体内,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他。现在轮到我发问了,老师:要想平衡理论与生活,平衡你在书中学到的东西与你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的生活,究竟容易还是困难?” “当你想用铁与火推行理论的时候,它反倒会灼伤我们的手。这就是你想说的,不是吗?” “如果我将真实的想法宣告四海,说这一切不过是场游戏,我就站在了警察那边,像大家常说的那样,向上爬了一步。听我说,我的好人,有一天,奥里沙会在剧院的舞台上跳舞。我不愿意向上爬,我只会向前走,伙计。” 22 “尼禄·阿尔格鲁这个蠢货这次实在太过分了。你想想看,这篇文章是提交给议会的,为了从中生成一条法令。一条法令,可不对:是一整套法令,他的野心可不小。”弗拉加·奈托老师摇着那本小册子,气急败坏地说,“就连美国都没想过如此野蛮的立法,阿尔格鲁怪兽创造了最糟糕、最可恶的法令,将美国南部最种族主义的各州都比下去了。可真是面面俱到,你读读看!” 弗拉加·奈托很容易生气。激情与反抗使他来到医学院走廊或者广场树荫下的小型集会上,讨论的问题多种多样。刚刚过了五年,他就已经极受学生欢迎,学生们因为各种事情找他,而他也变成了一个总管似的人物。 “这个阿尔格鲁是一个危险的疯子,是时候有人教训他一下了!” 佩德罗·阿尔杉茹带走了那本小册子。在这本小书里,法医学教授总结整理了他对于巴西种族问题众所周知的观点论据。雅利安种族的优越性。所有其他种族的卑劣性,尤其是黑人,这个种族还处于原始状态,是次等人。混血是最大的危险,是对巴西的诅咒与极端恐怖的图谋:在热带的高温中创造一个次等种族,这个次等种族堕落、低能、懒散,注定走上犯罪的道路。我们的落后都是因为混血。在体力劳动中,黑人还有利用价值,他们有畜生一样的蛮力。但混血儿却下流懒惰,连这都干不好。他们污染了巴西的风景,腐蚀了人民的品格,阻碍了一切有利于发展的严肃努力,阻碍了巴西的“进步”。借助错综复杂的引用与旨在突出文学性的十五世纪葡语,阿尔格鲁教授讲得“高贵典雅”“文采斐然”,讲得“精雕细琢”“蔚为大观”,他诊断出病灶,将它的严重性与病变范围展示出来,将药方与手术刀放在国民立法者手中,以进行手术治疗。只有依靠国会议员的爱国主义,制定出一套法律,才能建立起完全的种族隔离制度,将祖国从深渊的威胁中解救出来,而“堕落并引人堕落”的混血行为则正将国家往深渊里推。 这套旨在预测规定混血儿与黑人交往程度的法律集中分为两个主要提案。 第一个提案提到将黑人与混血儿隔离起来,让他们待在特定的地理位置。尼禄·阿尔格鲁教授已经定好了这些区域:亚马逊、马托格罗索与戈亚斯。由教授绘制并印刷在册子上的地图底版清楚地表明了这些地方不适于人类居住的特点。这种隔离并非决定性的,旨在将这种“低等种族”“堕落的次等种族”与其他民众分开,但并没有为他们设定最终的归宿。教授预测非洲大陆国家有能力将巴西所有黑人与混血儿都接收过去。类似于利比里亚,当然要避免美国经验中的错误。对巴西而言,如果可能的话,就将黑人与混血儿通通流放,全部一次送走,永远别再回来。 第二个提案,其紧急性显而易见,就是制定法律法规,拯救我们的民族,禁止黑人白人通婚,因为每个黑人都是“非洲血液”的携带者。必须严令禁止,拉住混血的缰绳。 就这样,简单来说,除了“不合常理”的纯粹语言,所有的提议论证都像是荒谬的疯言疯语,却得到了报纸记者与国会议员的严肃对待。1934年的制宪会议上,还有人从议会档案中挖出尼禄·阿尔格鲁教授这本小册子上的提案:“向国家介绍一部拯救民族的法律。” 佩德罗·阿尔杉茹已经很久没有生过气了。自从高梅斯上校拒绝塔代乌的求婚之后,没有任何事情值得阿尔杉茹大师有那么激烈的反应。在与佩德里托专员肆意妄为的斗争中,殴打、逮捕、监禁、谋杀等行为刺伤了他的心,却没能让他失去表面的平静与对自身行为的克制。这是他成熟的标志,也表明了最初的衰老。他灵巧、精确,对于必要采取的行动,他随时待命,决不手软,但在日常生活中,却温和平静,是个快乐的伙伴,善解人意,乐于助人。尼禄·阿尔格鲁的小册子就有这样的才能,能够让他失去理智,依靠谩骂来缓解情绪:“老变态、大傻帽、没脑子的王八蛋!” 气还没消,他就去探望了萨贝拉。她太老了,腿已经完全不能动了,只能待在轮椅上。佩德罗·阿尔杉茹从不知道这位伯爵夫人的确切年龄。二十年前,他刚认识她时,她就已经是个年老体衰的老太婆,她那丰富热烈、令人疲惫的生活已经到了尽头。前十几年,萨贝拉一直都是那天下午奇迹之篷里的模样,不停地动来动去,充满好奇,永不疲惫:有些时候,她就像一名少女,保持着前雷孔加夫公主与前巴黎女王的热情与活力。 最后,风湿病困住了她。她浑身疼痛,到处都是针孔,跟医生吵架,有时心情很糟。但她并未屈服,尽其所能抗争,在街道走上走下,直到双腿彻底无法承受这种奔走。席尔瓦·维拉亚在阿尔杉茹的信里得知好友的痛苦,便从圣保罗寄来了一辆轮椅。除了坐在上面,还有什么办法呢。但她并未沉浸在坏脾气里。她的生气是在撒娇,而非抱怨,这正是老太太的魅力所在。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天,她依然保持清醒,精神活跃。她热爱生命,却害怕衰老,害怕“变得愚蠢痴呆,成为别人嘲笑讥讽的对象”。如果我老得不中用了,她向阿尔杉茹建议,就去医学院找点毒药,那种让人瞬间毙命的毒药,然后悄悄给我用上。她究竟多大年龄了?快九十岁了吧,或者更大。 只要有朋友到来就是节日,如果来的是阿尔杉茹,那就比节日更甚:他们一聊就是几个小时,老太太询问塔代乌与露的消息,两个人都不爱写信。高梅斯一家跟他们和解了,是真的吗?尤弗拉希娅健在时,萨贝拉一直都有所了解。但是这位外婆两腿一蹬,她便只有偶然的机会能听到这些动人的消息了:一个居住在里约的远房表兄,从巴伊亚路过时想到来看她,值得赞美的善举!好吧,这位表兄名叫茹文希奥·阿拉乌茹,是一位保险经纪人,曾在首都跟高梅斯一家相处过一段时间:艾米丽娅、上校、塔代乌和露。他们一起在科巴卡巴纳散步,相处得非常融洽。正是强硬的上校向保险经纪人介绍了塔代乌:我的女婿塔代乌·坎尼奥托博士,负责里约城市建设的工程师之一。他挽着女婿的胳膊,非常以他为豪。他没有塔代乌与露的消息,他们很久没有写信了。但他遇到了阿桑代里奥,露从美国回来的哥哥。男孩儿非常讨人喜欢,告诉了他那对夫妇的近况,以及高梅斯上校最后的抵抗。听说女儿怀孕的消息之后,他便登船飞奔到里约。不幸的是,露失去了这个孩子,意外流产。从那以后,云开雾散,一切圆满。塔代乌——您肯定已经知道了——他的事业非常成功,被视作非同一般的城市规划师,而且完全控制了高梅斯上校。男孩眨眼微笑,非常亲切,他生活优越,对工作毫无兴趣。 你不觉得塔代乌有点忘恩负义吗?萨贝拉问。忘恩负义?因为不写信?他工作很忙,责任很重,时间很少。就连阿尔杉茹自己也不喜欢写信。萨贝拉盯着他的脸看:狡猾的混血儿,浑身都是秘密。 佩德罗读书给她听,萨贝拉回忆着诗歌,询问着新闻,品味着杯中的小酒。老太太不把医生的严令告诫放在眼里。喝一口酒,有什么关系? 他这次来,是为了请求萨贝拉允许,在他的下一本书中用她这二十年来所提供的关于巴伊亚贵族的信息:庞大的贵族家庭、引以为傲的长辈、漫长的姓氏、纯粹的白人血统。他将尼禄·阿尔格鲁的小册子拿给她看:将黑人与混血儿流放至亚马逊的丛林深处,在错综复杂的河流里,在马托格罗索的沼泽里,让他们与蚊虫疟疾为伍,承受高烧的肆虐。 “在那儿,连个讲故事的都活不下来……”萨贝拉表情痛苦地笑道,大笑会使她觉得疼痛。 佩德罗·阿尔杉茹也笑了,老太太帮他找回了好心情。 “尼禄·阿尔格鲁是个单细胞生物,一条蛆虫,一个脏货,是人类的垃圾。去吧,我的孩子,去把一切都详详细细地讲出来,你要快点写,好让我临死之前能笑得跟傻子一样[36]。” 佩德罗·阿尔杉茹又回去兢兢业业地工作,尽量加快速度以满足萨贝拉的请求:我想看到这本书出版,我想写上赠言[37],送一本给尼禄·德阿维拉·阿尔格鲁·德·阿拉乌茹。 没时间了,她在此之前便去世了。她保持清醒,野性十足,去世的前一天晚上,阿尔杉茹跟她讲了自己的新发现,老太太笑个不停,亲爱的,那是一种疯狂的大笑[38]:某个叫作邦波谢的黑人,是他的祖先,阿尔杉茹,知道是谁的祖先吗?尼禄·阿尔格鲁·德·阿尔杉茹的祖先。哦啦啦! 第二天一早,女仆就发现她死在了洛可可的床上。她在睡梦中死去了,在她漫长、丰富、欢庆、热情的一生中,这是唯一在寂静中悄悄完成的事情。那天天气阴郁,灰冷潮湿,不多的几个人聚集在她瘦弱的身体旁边:一些人来自维多利亚的别墅,另一些则来自佩罗林尼奥与塔布昂的斜坡。等到将棺材运往阿拉乌茹·伊·品纽陵园时,阿尔杉茹与里迪奥同阿维拉、阿尔格鲁、贡萨尔维斯、马丁斯、阿拉乌茹家族的成员一起,抬起了棺材。 阿尔杉茹从墓地返回到工作中,他保持着原来的紧张节奏,仿佛萨贝拉还活着一样。尼禄·阿尔格鲁教授发表法律提案大约一年之后,里迪奥·库何成功印刷装订了一百四十二册《巴伊亚家庭混血记录》,都是用最差的纸张草草印成的。资金不足,修理印刷机花了一大笔钱,能够用这种报纸新闻纸印书已经谢天谢地了,因为就连这些纸也是别人半卖半送,他们节衣缩食才买下来的。 在他的第三本书里,佩德罗·阿尔杉茹分析了混血的成因,证实了其广泛性,混血的范围之大甚至超过了他自己的想象:没有一个家族没经历过混血——除了几个刚到这里的外国人,但这些人不计算在内。在巴伊亚,纯粹的白人根本不存在,所有的白人血统都因黑人或印第安人的血液而变得更加丰富,大部分则吸收了两种血液。混血历史开始于卡拉姆鲁遭遇海难[39],一直没有停歇,这个过程越来越普遍、快速,已经成为巴西民族的基石。 在用于证明混血儿智力才能的章节中,提到了许多宏伟的名字,其中包括政治家、作家、艺术家、工程师、记者,甚至包括帝国男爵、外交官与主教,他们都是混血儿,是巴西最聪明的人。 在书的最后有一个很长的名单,足以引起尖叫、混乱与对作者的迫害。佩德罗·阿尔杉茹联系起巴伊亚的贵族家庭,在他们的基因谱系上补全了几位鲜为人知的爷爷奶奶、一些特定的婚姻结合、非法的私生子。他提出了不可辩驳的证据,记录了从直系到旁系的白人、黑人、印第安人、殖民者、奴隶、自由人、战士、文人、神父、巫师,记录了这场全国性质的大融合。在这份名单中,就有阿维拉、阿尔格鲁与阿拉乌茹家族,他们都是法医学教授的祖先。作为纯粹的雅利安人,教师做好歧视的准备,打算流放黑人与混血儿——那些天生的罪犯。 不过,这本书却是献给他的:“献给无比尊敬的教授先生与文人学者尼禄·德阿维拉·阿尔格鲁·德·阿拉乌茹博士,为了对他关于巴西种族问题的研究做出贡献,他的表弟佩德罗·阿尔杉茹·欧比提科·奥茹欧巴特将这几张谦卑的书页敬上。”阿尔杉茹根本没有考虑过后果。 在这本一百八十页的作品里,阿尔杉茹一直以亲戚、表兄称呼这位法医学教授。一会儿我的表兄,一会儿我的亲戚,一会儿我尊敬的同胞。他们的亲戚关系源于共同的高祖父:邦波谢·欧比提科,无论是教授,还是杂役,两个人的血管中都流有他的血液。证据非常充足:日期、姓名、证明、情书,应有尽有。这个欧比提科跟巴伊亚最早的坎东布雷大师有关,是个漂亮的黑人,他上了一位阿维拉小姐的床,生下了几个绿眼睛的混血女郎,亲爱的表兄。 阿拉乌茹那边呢?他重复着萨贝拉的问题:为什么教授总说起阿尔格鲁家族,却对阿拉乌茹避而不谈呢?为了掩盖什么,谁知道呢?黑人阿拉乌茹,那个伟大的佛尔图纳托·阿拉乌茹上校,独立战争中的英雄,雷孔加夫的混血儿,无论在智谋、勇气与声望层面,他都无疑是最高贵的蔗糖贵族。 在《巴伊亚家庭混血记录》中,阿尔杉茹大师展示了全部的真相,那些家族也终于知道自己的起源,能够看到自己的整副面容而不是一侧脸颊,知道自己既是小麦,也是煤炭,也知道有谁曾躺在他们的床上。 世界正在崩塌。 23 学生们公开声援佩德罗·阿尔杉茹,在耶稣圣殿广场进行了热烈演讲,反对种族歧视。医学院学生与工程学院、法学院学生一起,推动着尼禄·德阿维拉·阿尔格鲁·德·阿拉乌茹教授,也就是尼禄·欧比提科的葬礼。一口盛放尸体的棺材、布条、海报,每个街角都有人演讲,在城市的街道上,学生们边笑边议论,抗议对佩德罗·阿尔杉茹的迫害。警察破坏了坎普格朗德的葬礼,人们丢弃了棺材,没能在耶稣圣殿广场将它烧掉。用在读学生保罗·塔瓦雷斯的话说,耶稣圣殿广场的篝火是由“对阿尔格鲁教授——那个声嘶力竭的疯子——的强烈的恨意”点燃的。塔瓦雷斯从小瘫痪,只能坐在轮椅上,但这并不影响他成为激烈活跃的领袖与演说者。 当天下午,医学院召开会议,教师全部到场,决定罢免阿尔杉茹心满意足从事了三十年的卑微职务,并禁止他进入医学院校园。当杂役微笑平静地走出医学院时,学生围上来向他欢呼。 尼禄·阿尔格鲁教授离开大会时,则遭到了激烈的嘲讽。他在“怪兽!”“尼禄·欧比提科!”“刽子手!”的呼声下穿过了广场。他叫来警卫、警察来保卫他的安全。奥斯瓦尔德·冯特斯、蒙特奈格鲁等几位老师也受到了同样的羞辱。弗拉加·奈托则当选为临时法庭的庭长,以便“再次表达我对不公正的抗议,这是对一位最出色的杂役、一位品德崇高学者的无耻报复:如今,我在公共广场上抗议,就像我在教师大会上所做的一样,表达我的愤怒与反抗”! 会议的细节披露在公众面前。伊萨雅斯·鲁纳老师向阿尔格鲁发问:“你难道想让全巴伊亚的人都站在那个学生一边吗,就是那个在课堂上把你称作萨佛纳罗拉的人?你又开始在巴伊亚医学院建立宗教裁判所了。”盛怒之下,阿尔格鲁教授差点对这位自由教师动手。在会议最后,集体投票之前,朗读了席尔瓦·维拉亚从圣保罗寄来的信。他在那里得知,医学院办公室提议召开全院大会,为了“替尼禄·阿尔格鲁教授报仇雪恨,他的荣誉受到了杂役佩德罗·阿尔杉茹的侵犯”。席尔瓦·维拉亚写道:“倘若你们愿意,可以将这名杂役驱逐出去,犯下不公、使用暴力。但是,你们永远也不能从医学院年鉴上删除这个名字。他生活卑微、工作勤勉,创造了能够拯救我们医学院声誉的作品。在他之前,医学院的名望已经被某些种族主义仇恨的卫道士、虚假的科学家与真正的小人拉到了不能再低的地步。” 佩德罗·阿尔杉茹遭到解聘,也得到了欢呼。他走下佩罗林尼奥斜坡。在奇迹之篷,里迪奥·库何与两名警探正在等他。 “你被捕了!”一个探员说。 “被捕?为什么,我的好人?” “这儿写着呢:制造混乱、投机取巧、社会渣滓。快点,你走前面。” “他们不许我离开,干亲家,我没法给你报信。”里迪奥说。 被捕的佩德罗·阿尔杉茹·奥茹欧巴走在两个警探中间。在中央警局,他被关进了监狱。在佩罗林尼奥的街角,他与一队开往塔布昂的士兵擦肩而过。 警探刚将阿尔杉茹带走,里迪奥·库何便出门寻找帕萨林尼奥博士。他既不在办公室,也不在法庭,也不在家,到处都找不到他。里迪奥先通知了弗拉加·奈托博士,又回到律师家里,把他从餐桌旁拽了出来。帕萨林尼奥博士保证一吃完晚饭就去警察局:这次逮捕太荒谬了,放心吧,他一会儿就让阿尔杉茹恢复自由。他说到做到,至少做到了一部分。他去到警察局,弗拉加·奈托老师已经在那儿了。但是命令非常严格:这个混血儿早该被教训一下。看吧:多厚的犯罪记录。 消息传开了,四面八方的民众都不约而同地来到了中央警局门前的广场:男人、女人、混血儿、白人、黑人、年轻人、老人、特伦西亚、布迪昂、圣像雕刻师米盖尔、瓦尔德罗伊尔、马奈·利玛、胖女人费尔南达与奥萨。穷人从各个地方赶来,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有的独自前来,有的三五成群,有时则是一大家子,妈妈带着襁褓里的儿子,每个人都走向广场。 中央警局门前,一开始聚集了几十个人,马上就变成了几百个,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凡是消息传达的地方,民众都会马上赶来。他们从胡同、破败的小路、作坊、店铺、酒馆、妓院出动,从各个地方奔向广场。在人群的最前方能够看到达米昂·德·索萨少校,因为他是奥沙拉的儿子,所以穿着白色西服,领子卷着角,嘴里叼着烟斗,表达他的愤怒。 他站在一个煤气箱子上,高举着一只手,话语饱含怒火,演说滔滔不绝。他从讲台上下来,穿过中央警局的大门,消失在走廊里,又非常激动地回来。他重新站在箱子上,再次发起讨论。他的演说从傍晚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奥茹欧巴犯了什么罪,你们凭什么抓捕佩德罗·阿尔杉茹,他杀了谁,抢了谁,犯了什么罪? “犯了什么罪?”群众问。 在警察局里面,探员、帕萨林尼奥律师、警察局长、弗拉加·奈托老师一起讨论。州长不发话,我什么也做不了。警察局长重复了一遍。州长亲自下的逮捕令,只有他才有权释放。没人知道州长的行踪,他吃完晚饭就出去了,没说去哪儿。 早些时候,里迪奥·库何便收到不好的消息,飞奔回到奇迹之篷。等他赶到,看到一片狼藉,士兵已经离开。 在煤气箱高处,嘶哑的嗓音高喊着反对暴力的宣言。达米昂·德·索萨少校高谈阔论,既是演讲的结尾,也是新的开端:给予这位好人自由,他从未撒谎,从未用自己的知识作恶,给予这位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人自由,请给他自由。 已是深夜,还有人在来的路上,广场挤满了人。他们从远方而来,从交通不便的地方而来,带着灯笼或油灯。微弱的灯光穿过被人民占领的警察局广场。一个声音唱起来:奥茹欧巴,另一个声音应和,声音越来越多,人们交口传唱,歌声升至天际,在监狱中回响。这是众多且唯一的声音,是友情的温柔歌唱。阿尔杉茹很高兴,真是有趣的一天。他累了,这也是令人疲惫的一天。不可计数的声音,一支甜美的情歌。佩德罗·阿尔杉茹在催眠曲的摇晃中睡着了。 发表了对天赋与成功的高谈阔论之后,佛斯托·佩纳起身告别:是时候了 很显然,天赋与学识不能保证成功,不能保证在文学、艺术与科学上取得成就。一个年轻人要想成名,必须经过艰苦的斗争,跨越崎岖的道路。老生常谈?确实如此。我有一颗沉重的心,只想表达出我的观点,而不在乎华丽的风格与想象。 为了能够得到小小的赞扬,名字能够出现在专栏里,得到报纸杂志的引用,感受到罕见的成功气息,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承诺、虚伪、沉默、遗忘——我们用准确的词一言以蔽之,那就是无耻。有谁能够不付代价呢?在我周围的同事中,无论从事的是社会学还是诗歌,人类学还是小说,民族志学或者批评,没有一个人不付代价。作为补偿,那些最卑鄙的同时也对正直廉洁要求最高——当然了,这是对别人的要求。他们摆出一副刚正不阿的样子,宣称自己的人格没有瑕疵,满口都是尊严道德,对他人操守进行无情残酷的评判。令人惊叹的厚颜无耻。效果不错,有人相信他们。 在我们的电子工业时代,在太空竞赛与城市游击战中,谁若不是恬不知耻地活着,谁若不是无所畏惧地放下尊严,就会陷入困境。完全陷入困境,没有任何出路。 然而,几天之前,我从一位老迈的无知文人那里听说了一种奇谈怪论,吐露出他的苦涩心声:在他看来,今天的年轻人面对着数不清的绝好机会,拥有多种选择,这个世界是我们的,证据就在这里,也即青年人的权利。 青年人的权利就在这里,毫无疑问,我绝对不想否认这一点,并自认为是这场伟大运动的一部分。在我的内心深处沉睡着一个尚未妥协的人,一个社会边缘人物、一名激进分子、一名战士,我会在恰当的时机参与斗争(如今的情况混乱而又危险,对此我无需解释,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原因显而易见)。年轻人要求自己的革命,渴望指挥世界,这些都没错,但是年轻并不长久,必须安身立命。说机会人人都有,成功唾手可得,啊,并非如此!为了能够见到太阳,为了能有一席之地,必须不择手段,依靠坚韧与残忍斗争,这令我头疼。我摸爬滚打,付出了必要的代价,可结果呢?我得到了什么?结局非常凄惨。最重要的是关于佩德罗·阿尔杉茹的研究,这项由天才詹姆斯·D.莱文森交给我的委托,就是我的名片。剩下的呢:残渣剩饭、一无所有。青年诗人专栏,那些对我诗歌天赋的赞誉,以我对他人的赞誉为交换——不过是礼尚往来——某档夜间电视节目承诺对我的采访,节目名为《巴萨诺瓦[1]》,并且不在黄金时段播出。还有什么呢?《巴伊亚青年作家诗选》收录了我的三首诗,编者是尤达希奥·塔维拉,由里约的政府机构出版。三首我的诗,五首梅尔塞德斯的诗——你们想想看! 就是这样,在经历过残酷的竞争与艰苦的努力之后,我得到的只有这些。其中并未包括我跟几名女诗人的交欢,并非每个都足够真诚干净。事实上,我过着贫穷凄惨、出版无门的生活。生活中美好光鲜的一面,货真价实的金币,我得到的只有安娜·梅尔塞德斯,我却用她换来了无尽的醋意。 还有一点值得说明,在我的放贷余额中,还有迪梅瓦尔·查韦斯先生最终签名的协议书,查韦斯先生是出版社与书店老板,工商业的重要人物。他承诺会出版两千册关于佩德罗·阿尔杉茹的作品,支付给我版权报酬:出售图书封面价格的百分之十,每六个月支付一次。我觉得不错,只要他真的付钱。 在签署协议的历史性的日子里,在阿儒达街的办公室也就是书店大楼的二楼,在秘书与电话的包围中,文学保护人非常热情,我也大方地相信了他。当着我的面,他拿到了一份伊曼努埃尔·阿拉乌茹的原版雕刻,按照合同支付了报酬。他没有同这位谄上欺下的著名艺术家讨价还价,后者有幸得到他的保护。出版商向我解释,他正在搜集绘画、雕塑、版画、设计,为了装饰他在伊皮兰加山上住宅的新墙,伊皮兰加山是百万富翁的专属山头,他的房子刚刚装修完毕,加盖了第三层楼:作为八个孩子的父亲,他希望能再添七个,如果上帝能使他保持健康活力。如此巨大的浪费使我鼓起勇气,向他提出了两个请求。 首先,我请求他将版权支付期限略微提前一点。我从没见过如此迅速的表情变化。出版商令人愉悦的丰满脸庞,前一刻还满是笑容欣喜,突然就拉长了脸,在听到“提前”一词时表现出失望与悲伤。他告诉我,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原则问题。我们签订了合同,条款非常明确,规定了责任与义务。我们刚签完字,就想着毁约,丝毫不尊重条款里表述的文字?无论我们撕毁哪一则条款,整份合约都将失去价值与严肃性。这是原则问题。什么原则,我不知道。但是不容更改,因为没有任何理由能够改变出版商斩钉截铁的拒绝。我想怎样都行,但不能让他放弃原则。 插曲结束之后,他和善的脸上恢复了笑容与神采,兴高采烈地接待了雕刻家卡拉赞斯·奈托和他的妻子奥塔·罗萨,拿着这位著名艺术家带来的多件作品询问我的看法。他不知道怎么选,在两三件作品中犹豫不决。看起来,这是属于雕刻的一天。许久之后,出版商终于做出选择,并支付了费用——这类人可以自己定价,更确切地说是由他们的夫人定价收钱——她们熟悉行情且要价高昂。这对夫妇离开之后,我又展开了第二轮攻势:众所周知,我非常固执。 我开诚布公地承认:我没有其他野心,只想在书店的橱窗柜台里看到一本文集,一本汇集我的诗歌的小书,封面上印有这个可怜诗人的名字。这些诗肯定值得出版,值得开一场新书发布会,专门安排一个下午,为读者签售。这话不是我说的,而是里约与圣保罗重要的青年评论家说的。我拥有许多评论,一部分刊登在文学专栏上,另一部分尚未出版,是在酒店饭店草草写成的,那时候我和安娜·梅尔塞德斯正在里约旅行,啊!那些兴奋欢乐的日子多么值得怀念。有这些赞美做支撑,我本可以寻找南方的出版社,却找到了他,迪梅瓦尔·查韦斯,这本关于阿尔杉茹作品的出版商。作为友情的见证,我将这些“拥有无所不在超社会内涵的诗歌”手稿交给他出版。这是恩里金尼奥·佩雷拉的卓越观点,它不可辩驳且来自里约。这本书会取得成功,无论风评还是销量。销量肯定有保障。这位迪梅瓦尔·查韦斯先生是位怀疑主义者。他对销量抱有怀疑。肯定也好,怀疑也好。即便如此,他感谢我对他的垂爱,表示他为如此的友情证明而感动。他很好奇:似乎他是诗人们最喜欢的出版商——只要写完能够凑成一本诗集的诗,他们就会找他,将自己的最新成果拿给他看。 我放弃了作者版权,将自己的诗免费交给他,他不想要。但他并未向我关闭所有的门。既然我跟里约的联系如此密切,只要能给他带来一份协议书,更确切地说,是带来国家图书总局的财政拨款,保证购买五百册,至少三百册诗选,他就研究一下这件事。出版量取决于购买量:从六百到八百册不等。 这个主意不坏,我会尝试,我在里约有些交情,在午餐、晚餐、威士忌、夜总会花了美元,是时候收取利息了。谁知道我会不会马上就跟读者见面,并非以乏味社会学家的身份,而是一名新时代的自由歌者,一位青年诗歌大师?看到我成为出过书的成功作者,成为一名全国性的诗人,也许安娜·梅尔塞德斯会感动,爱的火焰会重新点燃她炙烈的胸膛。即使要我跟流行歌手与作曲家分享她,跟其他的年轻诗人分享她,即使要我戴上全宇宙的绿帽子,我也不在乎,即便如此,我还是爱她,离开了她的身体,诗歌也就终结了。 我将佩德罗·阿尔杉茹大师留在监狱,没有继续他的故事,也不值得。在他的最后十五年里,除了一本关于美食的书,还有什么正面成就呢?罢工、工人、衰落、贫穷。泽济尼奥·品托博士说服我尊重伟大人物的道德廉洁,将他们介绍成没有瑕疵、恶习、怪诞、卑劣的完人,尽管生活本来就不完美。我看不出来为什么要回忆那些哀伤的时刻,既然荣耀最终照亮了这位巴伊亚大师的形象。什么样的形象?坦白来说,连我也不知道。在他百年诞辰的盛大庆典上过于喧嚣,官方赞美的火光过于明亮,很难看清他这个人确切的轮廓。他是人还是雕像? 就在昨天,高效的市长还将一条现代化的街道命名为阿尔杉茹,在一位文盲市政议员的演讲中,这位《巴伊亚民俗生活》的作者被再次提升为企业家的保护人。即使拥有绝对权威的市长也不能使一切物归其位,不能还原那个时代一贫如洗的阿尔杉茹。真令人惊讶:没有一个人提到阿尔杉茹的作品与斗争。文章、演讲、广告、宣传海报,都是为了利用他的姓名荣耀来赞颂第三方:政客、企业、战争领袖。 有人告诉我,在最近纪念阿尔杉茹的活动中——在贫民居住的自由区建立阿尔杉茹中学——行政、军事与宗教当局都有到场。萨乌尔·诺瓦伊斯博士是这项活动的官方发言人。作为文化事项的负责人,他马上意识到这种场合不适宜提起种族民主、混血、融合,诸如此类的颠覆话题,尽管这些都与纪念人物的生平作品息息相关。他毫不迟疑,决定用极端的形式解决这一问题:在讲话中删去阿尔杉茹大师。他那激动人心的演讲,是一曲巴西爱国主义至高情感的赞歌,歌颂了另一个阿尔杉茹:“第一个阿尔杉茹,那个从巴伊亚出发的志愿兵,在巴拉圭捍卫了战争的疆场,捍卫了祖国的伟大与荣耀。”他讲到了英雄主义,讲到了大无畏精神,对上级命令的绝对服从,这些品德足以为他赢得军队的肩章与夸奖,他战死沙场,为自己的儿子与未来几代人做出了表率。就这样,他迅速而又隐晦地提到了佩德罗·阿尔杉茹,那个不朽将士的后代,但只是一带而过。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真是个滑头鬼。 我凭什么插手这些大人物的事情呢?我为什么要展示一个老朽贫穷的阿尔杉茹大师,描绘他从佩罗林尼奥堕落到妓院的悲惨生活呢?在纪念的光环中,渐渐升起一个伟岸的形象:依据雕像,他几乎是一个纯种白人,是医学院的官方专家,遭受阉割、沉默寡言,穿着士兵长袍,佩德罗·阿尔杉茹,巴西的荣耀。 请原谅我,先生们,我将佩德罗·阿尔杉茹留在了监狱。 问题与回答 1 “让我们从头开始,从理发椅子开始。”里迪奥·库何大师说。 如果需要给人剃须理发,他还会吗?他的手腕已经不像从前那么灵巧,手也不够轻盈。他的手仍然稳健能干,但只能绘制奇迹。绘制奇迹是他真正的职业,即使他转行干起了更赚钱的印刷业,也没有完全放弃这份艺术与早先的谋生之道。因为没有时间,他推掉了大部分订单,但是碰上罕见或者伟大的奇迹,需要他的才能,他也会禁不住诱惑:“伟大的圣主邦芬为英国跨洋巨轮‘英格兰之王’上的六百名乘客所做的奇迹,这艘船在离开巴伊亚港口时发生了可怕的火灾。”六百名乘客,每个人都是新教徒,除了一个巴伊亚人,而就是这个人,在紧急关头,双眼盯着圣山高喊:“救救我吧,我的圣主邦芬!”他承诺将一幅纪念画作送给教堂,宰杀公牛公羊献给奥里沙,就在这时,巨浪扫过轮船,扑灭了熊熊大火。 在佩德罗·阿尔杉茹遭到解职、逮捕的那天(“那个黑人已经抓起来了,我的白人。”在警察局长的授意下,一名警探前去通知阿尔格鲁教授),士兵从奇迹之篷离开之后,作坊里什么都没有了。学徒跑到警察局门口,脸上还带着新伤:一队士兵冲进印刷作坊,砸坏了印刷机、架子,撕毁了赊购来继续印《巴伊亚家庭混血记录》的纸——“我们至少需要再印五百册,所有人都想买来看。”他们把铅字都扔进麻布口袋里,跟书胡乱扔在一起。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查收《巴伊亚家庭混血记录》,却将阿尔杉茹买的书也带走了,只有保存在阁楼里的书得以幸免于难,那些是他每天都要在床头读的书。遭到查禁的名单中包括欧维拉科[1]与奥利维拉·马丁斯[2]、弗雷泽[3]、埃利斯[4]、大仲马、科图·德·马加良斯[5]、弗朗茨·博厄斯、尼纳·罗德里格斯、尼采、龙勃罗梭与卡斯特罗·阿尔维斯,还有其他许多人,长长的名单上包括哲学家、散文家、小说家、诗人,一共几十册书,还有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印刷的廉价缩写版本的《资本论》西班牙语译本以及《圣居普良之书》。 这些书一本一本地被探员士兵带走,最终流落在旧书店里。阿尔杉茹自己就曾看到过几本,并从邦凡提那里将它们买回来:“我原价卖给你,我的孩子[6],一分钱也没挣。”一共有四十九本《巴伊亚家庭混血记录》遭到查抄,其余的库何大师已经寄给了高等院校、图书馆、老师、评论员、编辑部,交由书店或者自己卖掉,并不是每一本都如弗拉加·奈托写给席尔瓦·维拉亚的信中所说,在“萨佛纳罗拉·阿尔格鲁·德·阿拉乌茹的要求下,被中央警局点燃的宗教裁判所的火焰烧掉了”。密探以高价偷偷卖了许多册,为了看一眼那著名的混血名单,每个探员都仿效警察局长,自己带了一本回家。“别忘了给州长留一本!” 里迪奥大师欠了一屁股的债,没有恢复作坊的希望,因为急需用钱,便将印刷机与剩下的铅字以近乎废铁的价格卖了出去。摆脱了最紧急的债务之后,里迪奥大师认为自己的损失物有所值:干亲家阿尔杉茹剥下那些狭隘傲慢的半瓶子老师的羽毛与彩珠,拆下了他们伪装自己的假珠宝,他们都是狗屁专家,只会胡说八道,真是头大无脑!在广场上,他们被扒得一丝不挂,留给他们的只剩下警察的皮鞭,只剩下警探与士兵。仅此而已,他们成为了城市的笑柄。 两个强壮的混血儿,两个快乐的干亲家。里迪奥·库何大师绘制奇迹,佩德罗·阿尔杉茹大师教小孩子算术语法,还有四个学生跟他学法语。 事实上,里迪奥觉得自己病了,他已经六十九岁了。走路时间一长,他的腿就会肿胀,血液循环不好。大卫·阿拉乌茹医生要他平静生活,三餐规律,饮食清淡,不能吃棕榈油、椰子、辣椒,一口酒也不能喝。只差不让他近女色了。医生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可能是以为里迪奥已经失去了性能力,不再想着女人了。医生,这不可能,禁止一个男人喝酒、吃棕榈油,这个男人刚刚在士兵的铁蹄之下,在武器的威胁中失去了仅有的财产,只能从头开始。至于女人,在她们眼里,里迪奥仍比许多年轻人更有魅力。如果想了解这一点,在附近问问就能知道。 佩德罗·阿尔杉茹比里迪奥年轻八岁,没有任何健康问题。他体格健壮、精力充沛,喜欢大吃大喝,身边总有年轻女人,而且不止一个。但是,他并不掩饰对给小孩上课的反感,因为已经没有那样的耐心了。对他来说,时间短暂而又珍贵,不能浪费在语法课程上。 他喜欢,非常喜欢侃侃而谈。喜欢走家串户,从一家店铺走到另一家店铺,一个聚会来到另一个聚会。在圣像雕刻师米盖尔的铺子里,他乐于看到排长队寻找达米昂·德·索萨少校帮助的穷苦民众。他曾一上午都待在那里,在黑皮本上迅速书写,有人把他误认为是少校的秘书。 他喜欢从普尔盖里亚与阿尼尼娅妈妈那里聆听关于奥里沙的私密传说,那是奴隶时代的故事,由苍白鬈发的黑人老者娓娓道来。他喜欢观看“非洲狂欢”阿佛谢的排演,在阿尼尼娅妈妈的要求下,他承担了这场阿佛谢的领导职务,“坎托伊丝”坎东布雷的“阿舒贡”比比阿诺·库宾再次扛起光荣的旗帜走上街头。他还喜欢坐在长椅上聆听布迪昂大师卡波埃拉学校的合唱,或者在瓦尔德罗伊尔的合唱队里弹起弓形琴,唱起一支歌—— 你怎么样了 卡蒙热雷 你身体如何 卡蒙热雷 我来看你了 卡蒙热雷 我很荣幸 你怎么样了 卡蒙热雷 他喜欢在坎东布雷圣殿唱歌,在圣母旁边坐下,为圣子圣女祝福—— 卡库鲁,卡库鲁 提比提雷 拉 喔迪 拉 提比提雷 吃得好也罢,坏也罢,都要活着。难道不是吗,奥茹欧巴爸爸?为我祝福吧,我要走了,后面的人要把门关上。 里迪奥大师打出绘制奇迹的广告,开始招揽顾客——在绘制奇迹方面,没有人能同他相比,与此同时,阿尔杉茹大师减少了学生与课程的数量,成天在街上游荡,到处找人聊天、欢笑、提问:开口吧,老伙计,把这谜一般的线团解开。他既听也讲,没有人比他讲得更加清晰有趣、更加有料:要到故事最后,他才交出谜题的答案。 他生活地如此紧张、充满渴望,甚至超过了青年时代,那时他刚从里约回来,便沉浸到巴伊亚生活之中。时间变短了,每一天都非常短暂,星期、月份飞速逝去。时间完全不够用,还要给小孩儿上课。邦凡提委托他写那本关于美食的书,他便借此机会,打发走了剩下的几个学生。如今,他感受到了完全自由,不受任何的时间与约定束缚。他能够掌控自己的时间,回归民众与街道。 他看着里迪奥大师快速运笔绘制奇迹,挑选颜色展现这感人的画面。维欧莱塔太太是名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她倒在电车前面,裙子划破了,大腿流着血,腿骨也摔断了,在祈求中,她看到了圣主邦芬的形象。富有戏剧性的痛苦场景——危险的跌倒、杀人的电车、哀求的眼神——这一切只占据了一小部分画面。余下的三分之二,电车就像欢乐的大厅,里面的乘客、司机、售票员、监察员、一名警察与一条狗正在讨论这起突发事件。画师将人物一一画出,一名胡须浓密的男子、一个牵着白人小孩的年迈黑人、一个黄种女人、一条皮毛鲜红的狗。 他突然抬起眼睛看着阿尔杉茹。 “我的干亲家,你知道塔代乌回来了,现在就在巴伊亚吗?” “塔代乌回来了?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我不知道,已经有几天了。我今天才知道,一大早,在特伦西亚的摊位。达米昂在街上碰到了他。他说准备去欧洲。现在在露他们家……” “也是他家,我的好人。难道他不是上校的女婿,露的丈夫吗?” “他没过来……” “会过来的,我能肯定。他回来,有许多事要处理,需要到处走动,拜访亲戚。” “亲戚?那我们呢?” “你是他的亲戚吗,我的好人?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因为他叫你叔叔?那是学徒的叫法,我的伙计。” “那你呢,你也不是吗?” “我是所有人的亲戚,又不是任何一个人的亲戚。如果我生了孩子,也不曾拥有他们,没有一个曾留在我身边,我的好人。你别急,等塔代乌有时间了,他会来的。来向我们告别。” 里迪奥垂下眼睛,盯着那幅画,阿尔杉茹的嗓音不悲不喜,近乎冷漠。那种深刻的爱恋去哪儿了,那种更甚于整个世界的挂念? “说到他,他就到。”佩德罗·阿尔杉茹笑了,里迪奥抬起眼睛。 塔代乌站在门口,朴素高雅、风度翩翩,戴着一顶草帽,精心修剪的胡须,整齐的指甲、高耸的衣领、护腿、配有珍珠贝球饰的手杖,俨然一位王子。塔代乌·坎尼奥托说:“今天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时我已经想着来看你们了。我刚听说,就赶来了。这么说,是真的了?你们连印刷机也没保住?” “但是我们都觉得很有趣。”阿尔杉茹解释说,“我和里迪奥兄弟都觉得很值。” 塔代乌走进来,来到他们旁边,吻了教父的手。里迪奥很感动,拥抱着他说:“你是个贵族了!” “在我的位置上,必须穿着得体。” 佩德罗·阿尔杉茹用友善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位大人物。塔代乌应该有三十五岁了,他十四岁那年,多洛黛娅将他带到奇迹之篷,将他交给阿尔杉茹:他只想着读书算数,一点儿也帮不了我,但我不能扭转命运,改变他的命数。我也不能扭转命运,改变道路,让时间静止,阻止他攀登,里迪奥兄弟,我的好人。塔代乌·坎尼奥托沿着自己的道路,将会到达人生的顶峰,他为此做了许多准备,而我们,我的伙计,也帮助了他。看吧,多洛黛娅,你的孩子正在高升,会走得很远。 “我想知道怎么才能帮助你们。我有一笔自己的钱,本打算留到欧洲解决一个难题。你们知道了吗,不知道?我得到了一笔政府奖学金,可以去法国学习城市规划。露和我一起去。我们一共要去一年。回来之后,我会代替老板的职务,他要退休了。至少以现在的情况看是这样,应该不会出错。” “你又不写信,我们怎么会知道?”里迪奥抱怨道。 “哪有时间啊?我每天脚不沾地,领导着两个工程师团队,每天晚上都有应酬,露和我,我们总要出门。就像地狱。”从他的语气里,很容易听出来他有多爱那个地狱:“我说我有一笔钱,一些积蓄。原本想看看能不能让露接受治疗,使她怀孕生子不再流产。她已经失去三个孩子了。” “留着你的钱吧,塔代乌,让露接受治疗。我们什么也不需要。我们打算关了印刷作坊,又忙又不赚钱,里迪奥白天晚上都没法休息。这样对我们来说更好:里迪奥绘制他的奇迹,看看他正画的这幅画多漂亮。我有时间的话就教教课,我一辈子都在教课,现在那个意大利人托我写一本书,我正在写。我们不需要钱,你更需要,这样一次旅行可不是开玩笑的。” 塔代乌依旧站着,手杖尖扎在腐烂的地板上。三个人突然没了话题,都沉默了。最后还是塔代乌开了口:“萨贝拉死了,我非常伤心。高梅斯跟我说,她受了不少罪。” “他弄错了。萨贝拉浑身疼痛,瘫痪在床,喜欢抱怨。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非常开心。” “这样最好。现在我得走了。你们想象不到我们有多少人需要告别。露希望你们原谅她不能亲自前来。我们分开了,她去那儿,我来这儿,这样才能一个都不落下。她让我代为转达对你们的思念。” 他们互相拥抱,祝塔代乌一路顺风。塔代乌走出房门之后,阿尔杉茹跟了上去,在路上叫住了他:“告诉我件事!在你的旅途中,会经过芬兰吗?” “芬兰?肯定不会。我没有事情要去那里。我会在法国待九个月,这是课程规定的时间。之后会去英国、意大利、德国、西班牙、葡萄牙走马观花地看一看,‘浮光掠影’[7],萨贝拉会这么说。”他笑了笑,准备继续赶路,却停住了脚步,“芬兰,为什么这么问?” “不为什么,没什么。” “那好,再见。” “别了,塔代乌·坎尼奥托。” 在门口,阿尔杉茹与里迪奥看着他走上斜坡。这人脚步坚定,手杖在手中成了废物,是一位大人物,衣着华贵,戴着戒指,谨慎而又冷漠,他就是塔代乌·坎尼奥托博士。这一次,将是永别。里迪奥·库何思绪混乱,又拿起了奇迹画作。 “已经不像他了。” 我们为何要斗争呢,里迪奥兄弟,我的好人,我的朋友?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两个老人,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我为什么会被捕,印刷作坊为什么会关闭?为什么?因为我们说每个人都应该有权利读书,有权利进步。你还记得吗,我的好兄弟,记得奥斯瓦尔德·冯特斯老师,记得报纸上的那篇文章?黑人与混血儿侵占了医学院,占据了名额,需要控制,加以制止,禁止这种亵渎。你还记得我们给编辑部写的信吗?它成了一篇文章的底本,那几页报纸还贴在了耶稣圣殿广场的墙上。塔代乌从这里出发,从这里开始攀登,他提升了,已经不属于这里了,我的好人,他属于“胜利长廊”,属于高梅斯一家,是塔代乌·坎尼奥托博士了。 在布迪昂的学校,卡波埃拉拳师唱着奴隶时代的古老歌曲—— 当我有钱的时候 我跟先生同桌吃饭 我跟太太同床睡觉 小伙伴嘿,伙伴! 弗拉加·奈托博士说没有黑人与白人,只有穷人与富人。你想怎么样,干亲家?想让这个男孩努力学习,但还留在塔布昂过苦日子?他是为这个学习的吗?他是塔代乌·坎尼奥托博士,上校的女婿,土地与牲畜的继承人,拿着法国的奖学金到欧洲旅游。没有黑人与白人,在“胜利走廊”金钱能使人变白,而这里的苦难能让人变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的好人。伙计,这条街上的小男孩将会分开,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结局。有人会穿皮鞋打领带,成为大学毕业生。另一些则留在这里,拿着砧板、铁锤。我的好人,黑人白人的区别会在混血中消除,伙计,在我们手里,它已经消除了。如今则是另一种分别,后面的人要把门关上。 别了,塔代乌·坎尼奥托,沿着你的道路向上攀登吧。如果路过芬兰,就找斯堪的纳维亚之王奥茹·科阔嫩,他是你的兄弟,请将我的思念交给他,你告诉他,爸爸佩德罗·阿尔杉茹·奥茹欧巴一切都好,生活无忧。 “干亲家,塔代乌·坎尼奥托博士是富有的杰出人士。生活一直在向前,轮子不会向后转。我们出去走走吧,我的好人。今天哪儿有聚会呢,老伙计?” 2 那天之后的某个下午,佩德罗·阿尔杉茹去邦凡提的旧书店拿了几册关于巴伊亚美食的样书,刚回到奇迹之篷,就看到里迪奥·库何——他的干亲家、朋友、兄弟、孪生兄弟——倒在未完成的奇迹上死去了,真正的鲜血从画中小路溢了出来。 画家的刷子涂去了墙上的文字,奇迹之篷已经不复存在。一个老人走下斜坡,步履缓慢。 3 一开始,罢工仅限于巴伊亚交通公司的司机、售票员、监察员与其他职工,之后延伸到了电力公司与电话公司这两个附属单位。阿尔杉茹大师也参与其中,那时候,他正在佩罗林尼奥、卡尔莫、帕索、塔布昂的斜坡跑上跑下,走遍整个鞋匠中心区递送电费单。通过公司律师帕萨林尼奥博士的介绍,他才得到了这个工作。这个工作又累又不赚钱,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比坐下来教小孩儿强。为了送电费单,他需要每家每户、每个店铺地东奔西走。能够与人交谈,听一些故事,再告诉另一个人,做一番评论,喝一口烧酒。在原先是奇迹之篷的地方,一个土耳其人开了一家小杂货铺,卖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 尽管电力公司的职员稍晚几天才加入罢工,佩德罗·阿尔杉茹却从司机售票员发起罢工开始,就再也没有缺席过公会会议,以极富感染力的热情积极活动:在行动力与创造力方面,很少有年轻人比得上他这个老人。他之所以参与进来,并非有人命令他这么做,并非为了履行责任、完成政党组织委派的任务。他之所以参与进来,是因为觉得这件事正当、有趣。 六年来,他第一次来到医学院门口。他担任杂役时的学生已经毕业了,如今的学生他不认识,也不认识他。但是老师们却认出了曾经的杂役,纷纷停下脚步。有些人跟他说了下午好。佩德罗·阿尔杉茹在等弗拉加·奈托,看到他跟学生一起走了出来,交谈十分热烈。他迎了上去。 “老师……” “阿尔杉茹!多少年了……你来找我?”他问学生,“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学生们转向这个贫穷的混血儿,他的衣衫破旧,但很整洁,鞋子还保留着鞋油的光泽。随着年龄增长、穷困加剧,他爱清洁的习惯仍保留了下来。 “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佩德罗·阿尔杉茹。他在医学院当了三十年的杂役,对巴伊亚的生活民俗有着深刻的了解,是一个人类学家,他出版过相关著作,都是很严肃的作品。因为写了一本书,反驳了尼禄·阿尔格鲁教授的种族主义研究,他被学校开除了。在那本书里,阿尔杉茹证明了,在巴伊亚我们每个人都是混血儿,掀起了轩然大波……” “我听说过。就是因为这样,怪兽阿尔格鲁才退休了,不是吗?” “没错。学生们无法原谅他的苛刻。他们只把他叫作……叫作什么来着,阿尔杉茹?” “欧比提科。” “为什么这么叫?” “这是教授的姓氏之一,他从来没用过。是从邦波谢那里继承来的,邦波谢是一个黑人,教授的高祖父。并且,出于巧合,也是我的……” “‘阿尔格鲁教授,我的表兄’……”弗拉加·奈托想起来了,“请原谅,先生们,我向你们道歉,我要跟阿尔杉茹走了,我已经很久没见他了。” 老师与从前的杂役在佩雷斯酒吧坐下来,像从前一样。 “你喝什么?”弗拉加·奈托问。 “我不介意喝一杯烧酒。如果您也喝的话……” “不,我不能喝。我一点酒都不能沾,啤酒都不行,没办法。我的肝有问题。但我会喝一杯保健水。” 他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着阿尔杉茹:他衰落得厉害,不仅老了,往日的威仪也不复存在。这种保持衣装整洁、皮鞋发亮的努力还能持续多久呢?自从提莫代乌神父过世之后,弗拉加老师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见过阿尔杉茹了。他们曾在修道院里,一起为这位荷兰神父的尸体守灵。有一次,他想去找阿尔杉茹,看看能不能拿到一本《巴伊亚家庭混血记录》,奇迹之篷已经不见了。在原来的地方,只有一间土耳其人的小杂货店。佩德罗·阿尔杉茹?我不知道他的确切地址,有时候能见到他,如果你想留个口信……弗拉加·奈托放弃了。在酒吧的桌子前,他看到:老阿尔杉茹衰落得厉害。 “老师,我来找你,是为了交通公司罢工的事。” “罢工?已经是总罢工了,不是吗?一切都停了,对吧?电车、驳船、拉赛尔达升降梯[8]、人力车,统统都停了。真令人振奋,嗯!” “令人振奋,没错!这是一场正义的行动,老师,工资太低了。如果电力公司和电话公司也参与进来,我们的胜利就有保证了。” “我们?你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是啊,您还不知道。我也是一名员工……” “交通公司的?” “电力公司。实际上是一回事。是一个托拉斯,老师,就像您说的那样。” “没错,帝国主义托拉斯。”弗拉加·奈托笑了。 “所以,老师,我是一个声援罢工协会的成员。我找您是为了……” “钱……” “不是的,先生。我是说:钱也是一种帮助,这是肯定的,但这是另一个协会的任务,他们负责财政。如果您愿意提供资金,我会跟财政协会的人说,让他们去找您。我想说的是另一件事;希望您能加入工会。我们一直都在工作,不分昼夜,许多人都给了我们支持,报纸刊登了报道,这很重要,来了几位法律系的老师、议员、记者、作家,许多好人,还有大批学生。我想到了老师您,还有您的思想……” “我的思想……你确实应该想到我,我有自己的想法,从未改变。对于工人而言,没有比罢工更加正义的方式,这是他们的武器。但是我不能去。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了:我要竞争教授职位。” “那维拉亚教授呢?我知道他还活着,前几天还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报道。” “席尔瓦·维拉亚教授退休了。他觉得既然自己已经不教课了,也不打算回来,就不该霸占着教授席位。我极力阻止他,但是没用。我有两位竞争者,阿尔杉茹。一个非常有才能,来自累西腓,是这门课程的自由教师。还有一个笨蛋,就是咱们这儿的,到处都是他的熟人。这是我们的战争,阿尔杉茹大师。我希望能赢,但我正遭受一场可怕宣传的攻击,他们用尽一切手段反对我,尤其是我的那些想法,你刚刚提到的那些。如果我参与你的工会,我的朋友,我就要和教授席位说再见了……你明白吗,阿尔杉茹?” 他点了点头。老师继续说道:“我不是政客。我有自己的信仰,但并不参与政治活动。也许我应该参加,这是对的。但是,我的好人阿尔杉茹,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拿自己的职位头衔冒险,只为捍卫自己的想法。别用不好的方式评判我。” “一个杂役的头衔……微不足道,老师,如果跟教授的头衔相比较的话。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价值。我为什么会评判您呢,老师?我会跟财政协会的同事说,让他们去找您。” “最好晚上到家里找我。” 阿尔杉茹站了起来,弗拉加·奈托也站起身,他拿出钱包准备付钱。 “你在电力公司做什么工作?” “送电费单。” 教授压低声音,颇受触动地问道:“我能帮到你什么吗,阿尔杉茹?你能不能接受……”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钞票。 “别瞧不起我,老师。收起您的钱吧,将它和支持罢工的钱放在一起。祝您竞选顺利。如果不是他们禁止我走进医学院,我会为您加油助威的。” 弗拉加·奈托看着他:这是个固执的魔鬼。他内心焦虑、脚步犹疑地离开酒吧,向汽车的方向走去。失去理智的老魔鬼,只能给人送送账单。考试就是考试,教授就是教授。一个刚刚从欧洲回来的年轻人,正准备竞选教职,当然有权像个疯子一样宣扬马克思主义。但是一个医学院的老师,马上就要跟两位对手竞选教授席位,一个很有才华,一个受部长保护,除非他想输掉竞争,失去工作,才会去罢工者组成的工会。这简直就是在把教授头衔向外扔,阿尔杉茹。杂役的头衔是一回事,教授的头衔是另一回事,没有可比性,这是你自己说的。贫穷的杂役,悲惨却有尊严。富有的教授,你的尊严与骨气哪里去了?只有杂役才能有骨气,才能有尊严吗?他加快脚步,几乎跑着追赶老人。 “阿尔杉茹!阿尔杉茹!你等等!” “老师……” “那个工会……什么时候,你告诉我,我该什么时候去?” “现在就行,如果您愿意的话,老师……跟我来吧,我的好人。” 弗拉加·奈托老师没有输掉教授竞选。在竞争中,他的表现极为出色,将那位才华横溢的强者与那位受保护的人远远甩在后面。但佩德罗·阿尔杉茹却丢掉了工作,因为这个老魔头不满足于将支持者带入工会。他一直非常积极,与别人交谈、说服别人,是电力公司罢工的主要推手,紧随电话公司之后。一场胜利的总罢工,在此期间,没有人遭到解雇。一个月之后,辞退开始了。在第一批人中就有佩德罗·阿尔杉茹。 阿尔杉茹笑着走下佩罗林尼奥。又失业了。没错,萨贝拉,失业了[9]。 4 找工作的历程漫长而又不幸。每份工作都很短暂,薪水也都很少。老年人的工作本来就少,这个老魔头还不守时,总是中途丢下工作,迟到、早退、缺勤,在街头的闲聊中忘记了一切。尽管大家心怀善意,却无法让他继续留任。 他是一家晨报的备用校对员。傍晚时分,他就能知道他们是否需要他。今天一个人缺席,明天是另一个,老人有一些经验,语法重音都不错。一到清晨,吃饱喝足的他便将国内外新闻告诉给朋友,米盖尔、少校、布迪昂、马奈·利玛将是最早听说的人。世界正在沉沦,到处一片混乱。法西斯分子在阿比尼西亚屠杀黑人,摧毁了示巴王朝,唉,“天使”萨比娜,示巴,你的国王被关进了集中营!还有多起犹太人大屠杀,出现了雅利安主义的官方宣告,世界大战的战鼓将要敲响。在巴西,又是另一回事:“新国家”[10]、言论控制、监狱人满为患。老头儿不仅马上遭到解雇,还上了报社的黑名单。 这一切使人们相信,是老头子弄散了排印铅字,破坏了那片赞颂希特勒的指向性文章。这篇文章由政府要员卡尔瓦略上校签署,由印刷宣传局下发至各家报刊,成为出版界最大的重磅消息。这篇文章到处都是排字错误。即便承认,州审查局的局长向报纸主任重复了许多遍,作为后者的朋友,他心怀善意,但即便承认“希特勒,世界之光”印成了“希特勒,世界之疮”,只差了一个字,可能是排印失误,也很难解释原文中“人类的救世主”如何变成了“人类的杀人狂”。至于在元首旁边出现了两次“chibungo”[11],更是完全无法接受。幸运的是,在里约,没人知道“chibungo”就是男妓的意思。即便如此,里约下达的命令依旧十分严酷,而他则是冒着被解职的风险,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减小了惩治力度,仅仅没收了当期报纸,禁止发行八天(八个工作日),并且要求报纸审查员立即着手调查,将责任划分清楚。 审查员什么都没弄清,所有校对的证据都消失了,根本找不到。该死的统一口径,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每个人都是瞎子聋子。老头子不过是临时替补,他的名字根本没有进入调查范围。就连报纸的所有人,尽管禁止发行与相应的损失使他怒火中烧,但独裁统治更让他愤怒,连他也没有说出这个疯子的名字,只是将他写在了出版黑名单上:“如果让他继续校对,会害得我们每个人都进监狱。”“这老头真厉害!”排版工说。这期报纸在暗地里销售,价格很高。 作为法院公证处的誊抄员,如果他只是不工作,也不要紧,书记官卡组扎·皮韦德就是这样告诉达米昂·德·索萨少校的。问题是他不仅不工作,而且也不让别人工作,他一来,一切工作都停止了,这个老魔头有一肚子故事,每一个都错综复杂、引人入胜,少校先生。连我都放下工作来听。 中学杂役的工作,他只干了一天:在他看来,那些住校生就像囚徒。他们从家庭学校来到这里,受到难以容忍的纪律限制,一直处于对食物与自由的饥渴状态。在他当守卫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夜晚,他给孩子们上了一堂文学音乐课程:弹奏四弦琴、朗诵诗歌。如果不是主任及时赶来,以自己的权威终结了这“难以形容的纵酒狂欢”,他们会一直唱到黎明。在酒店看门,随便一个邀请就能将他叫走。在鞋匠中心区的奥林匹克影院看门,他让小男孩儿在星期天晨祷时免费进场。他在建筑工地当考查员,风吹日晒,跟工人聊天,降低了工作效率。老头子天生不是管理别人的料,当不了丛林队长,更当不了监工。毕竟,工人们工资很低,遭受剥削,为什么这些石匠、木匠、正式工匠或者临时帮工累得要死,却让其他人平白得利呢?老头子从来不遵守时间:在学习上的自觉性也是内在的,并不受钟表的指针控制;他从来不按照日历行事。 他的衣服穿旧了,衬衣磨破了,鞋子也不行了。他只有一件西服、三件衬衣、两条裤衩、两双袜子:不可能一直衣冠楚楚。即便如此,他依然无法容忍污垢,会亲手清洗那不多的几件衣物,而卡尔迪奥——他在耶稣圣殿广场当了二十多年的擦鞋匠——则会为他免费擦鞋。 “来吧,我的爸爸,给你的鞋子上上光。” 他高兴地走来走去。在“但丁·阿利吉耶里”书店,他将邦凡提叫作强盗。“我那本美食书的钱呢,你这个卡拉布里亚人?”“叫我强盗吧,别叫我卡拉布里亚人,我是托斯卡纳人,混蛋上帝![12]”在米盖尔的店铺里,在佩罗林尼奥的作坊里,在“黄金集市”“模范市场”“圣芭芭拉市场”,他早晨下午都在聊天。他到处吃饭,是个快乐的宾客。他是特伦西亚饭桌上的常客,如今这里由她的侄女纳伊尔上菜,后者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姑娘,但已经是六个小孩的妈妈了。第一个是特伦西亚的孙子,因为是纳伊尔与表兄达米昂所生的。达米昂不是傻子,知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另外五个孩子,每一个人的父亲都不一样,他们的肤色由白皙到黝黑依次排列。纳伊尔既没有肤色偏见,也不曾浪费时间。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就不能见到男人……”特伦西亚抱怨道,她的头发已经白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干亲家。“她就没有你那样的自尊,干亲家。” “我的自尊,干亲家?为什么这么说?” 在她悲伤的眼神中,他看到了答案:这么多年,她一直在等待着一句话、一次邀请、一份哀求。那并非自尊,干亲家,而是尊敬。你总是提起“独眼”索萨,嘴里生气,心却在等待着他。我吃了你的面包,教会你的孩子读写,我尊敬那张空着的床,我以为……干亲家如此聪明,干亲家是桑构的眼睛,啊!干亲家为什么不看看?现在已经晚了,我们是两个无药可救的老人了。真的无药可救了吗,干亲家?纳伊尔的倒数第二个孩子是谁的,那个淘气鬼?他还不到两岁,他的爸爸,干亲家,如果你不知道是谁,那我就告诉你,他就是你顺从的幼崽。 他在卡波埃拉学校与布迪昂与瓦尔德罗伊尔一起讨论,他会去牧羊舞会、“非洲沼泽”的阿佛谢总部与坎东布雷盛典,直到凌晨,他还在七扇门,在男孩之水酒吧。他不断与人聊天,在黑皮本上做记录,讲的故事让人或笑或哭,每天忙忙碌碌——这就是佩德罗·阿尔杉茹最后几年的生活:那么忙碌,那么多人,那么孤独。 自从里迪奥·库何死后,他便独存于世。他过了很久才恢复过来,耗尽了他全部的力量与生活的激情。不久之后,这位干亲家便在上千个故事中复活了,成为了最受偏爱的英雄。老头子看过,做过的一切,都有里迪奥的陪伴,是他们共同的作品。他们是兄弟,孪生兄弟,连体兄弟。“有一次,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里迪奥和我参加一次烟散的庆典,路途很远,在格梅亚那边,那时候佩德里托专员还在用木棍殴打诸神的子民。干亲家里迪奥……” 看到他如此穷困、需要帮助,经常要他帮忙解决圣殿问题的普尔盖利亚妈妈建议他担任一个有报酬的职位。她需要一个人向阿谢的成员收取月费,收取圣子亲友所居住的简陋村舍的租金。她自己没有时间,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来算账。薪水很低,但总有些用处,比如买张电车车票。自从罢工之后,他就不需要买车票了。食物也很充足,到谁家吃都行,有很多种选择。我接受这项委托,普尔盖利亚妈妈,这是奥茹欧巴的责任,作为朋友,我乐意帮这个忙,但有一个条件:我免费做这件事,不接受任何报酬,不要看不起我,我的妈妈。他心想:如果我还相信宗教奥义,如果我还没有参透这个谜题,也许我还能,作为一名虔诚的信徒,接受神圣的报酬。现在不行了,普尔盖利亚妈妈:完成这项任务的不过是一名热心的朋友。可以付钱给信徒兄弟,但不能付钱给一位朋友,友情不能出租也不能贩卖,它有另一种价值,不同的价值:这就是我要说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佩德罗·阿尔杉茹一直管理着普尔盖利亚圣殿成员的月费,管理着房客所交的租金,他将阿谢的账目算得清清楚楚,如果自己有钱,他还会将几枚硬币放在奥里沙的秤盘中,放在桑构的圣坛里,放在埃舒的神龛中。 有一次,他几天都不见人影,朋友们发现之后乱作一团。他们找了又找,找遍了所有地方,却一无所获:他到底去哪儿了?自从他离开了海边的阁楼,离开了那三十年的居所,就再也没有固定的过夜之地。每个月的床与卧室都不一样,全凭上帝的安排。终于,埃斯特发现了他。埃斯特是上玛西埃尔街区的一家妓院老板,是个令人尊敬的老鸨,也是阿尔杉茹在圣殿的小女儿。她还是个端茶送水的小姑娘时,就已经开始供奉神祇了。那时候,玛耶·巴散妈妈几乎已经不能行走,奥茹欧巴帮了她很大的忙,引领圣女之船抵达奥伦科的安全港口,这一天也就是“圣名节”[13]。轮到为埃斯特剃头时,玛耶·巴散一点力气也没有,便借助奥茹欧巴的手,将折刀递给了他。 那地方肮脏得就像猪圈,没有床,没有床垫,只有一条旧毯子、一张破布片,还有一箱书——如此悲惨的境遇,埃斯特从没见到过——阿尔杉茹发着高烧,还说不要紧,只是有点着凉了。医生开始诊断为肺炎,开了口服与注射药品,要求马上把病人带走。我决不去医院,阿尔杉茹表示反对,决不踏进医院半步。穷人进医院,就相当于死了。医生耸耸肩,随便去一个基督徒能生存的地方吧,绝不能留在这个潮湿的洞穴里,这儿连老鼠都活不下去。 在埃斯特妓院的最里面,有一间留给服务生的房间。服务生负责给顾客端送啤酒、苦艾酒、白兰地,维持秩序,保护妓女。如此多样、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大蚂蚁”马里奥。他是一个强壮的红头发混血儿,也是一个模范家庭的父亲,跟妻子儿子住在一起。小房间因此空置下来。妓院的房间,不适合奥茹欧巴爸爸,但是埃斯特没有其他办法,因为这位固执的老头儿不允许提医院。 埃斯特妓院深处的房间极其窄小。在那里,阿尔杉茹快乐地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他换过不少工作——已经不算工作,只是零活——他度过了自己的七十岁生日,没有任何庆祝活动;在年满七十一岁之前,战争开始了,这也成为了他唯一的职业,占据了他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与每一分钟。 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从妓院到市场,从集市到店铺,从作坊到圣殿,无论在家里还是在街上,他都积极辩论、斗志昂扬。他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深陷其中,遭到了危机,致命的危机。 他,平民中的平民,成为了士兵与司令。他深谙谋略战术,设计推行了多场战役。当所有人都丧失信心、认罪投降的时候,他承担了指挥的重担,率领着一队由混血儿、犹太人、黑人、阿拉伯人、中国人组成的军队,启程抗击纳粹军团。来吧,我的好人,让我们战胜这肮脏的恶行,这肆意的屠杀! 5 经过成年累月的走路送信,老头子还能跟随游行队伍,从坎普格朗德出发,一直到主教堂广场。在那里,第二次世界大战四周年示威活动在盛大的集会中结束。为了能够承受这次跋涉,他在已经破损的鞋掌里面垫上纸片,并且已经不再掩饰外套的污渍与裤子的破洞。 反法西斯队伍集结了成千上万名示威者,一家报纸称有两万五千人参加,另一家说有三万人。学生、知识分子、工人、政客、社会各阶层的民众都参与了游行。在火把的照耀下——这些火把是由巴西石油点燃的,而官方却否认巴西石油的存在,许多人因为肯定巴西有石油而吃了官司,进了监狱——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缓慢前行,人群不断重复着口号,高喊“万岁”或者“去死”。 协约国的旗帜、海报、横幅、反纳粹法西斯战争领袖的巨幅画像。在队伍的最前方,“医学联盟”的领导成员扛着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的肖像。在抬着这种圣像的人里面,阿尔杉茹认出了弗拉加·奈托老师:他那高高扬起的头颅、富有争议的山羊胡,还有红色的小胡子。他是最早违反警察禁令在公共广场要求派巴西部队参战的人之一。 在丘吉尔与斯大林的画像后面,在疯狂的欢呼中,是戴高乐与瓦加斯的画像。这场游行主要有两个诉求。首先,要求立即组成一支远征军,将巴西对轴心国的宣战由单纯的象征变成确切的现实。其次,要求采取有效措施,勘探巴西石油,已经证实在雷孔加夫发现了石油。同时也有要求赦免政治犯的呼声。至于自由,在游行与集会中,人民已经在事实上得到了它。这位衣衫褴褛、脚步缓慢的老人并没有错过示威演讲,有几名演讲者深得他的偏爱。他能够区分每个人的政治阵营,如今,所有人都在抗战胜利的统一战线。 在圣佩德罗的理工学院门前,游行队伍做了短暂停留。从二楼的一扇窗子中,传出对纳粹集权与种族主义罪行的厉声控诉,伴随着对民主战士与社会主义的赞扬。每一句话都能获得喝彩。老人吃力地爬上一张凳子,想要更好地看清楚演讲者。这是他最喜欢的演讲者之一,名叫费尔南多·德·桑塔纳,是工程专业的学生,也是学生运动的绝对领袖。他的声音饱满,词句丰富。他是个瘦削的混血儿,肤色与塔代乌一样。许多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老人曾听见学生塔代乌站在同一个窗口,要求巴西参战、抗击日耳曼军国主义。尽管他费尽口舌支持法国与英国,第一次世界大战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大影响。然而,塔代乌的演讲却使他非常感动,他看到了男孩儿的智慧、准确的话语与清晰的逻辑。几天之前,他在报纸上看到,作为“巴伊亚最天才的城市规划设计师”,塔代乌·坎尼奥托工程师被任命为首都公共工程书记。高梅斯一家搬到了里约热内卢,为了照顾他们好不容易才出生的小孙子。究竟是露在法国的治疗起了作用,还是艾米丽娅太太在巴伊亚对圣主邦芬的承诺呢? 如今一切都不同了:老人贪婪地听着年轻学生的每一个词句,聆听充满激情的混血儿指责种族主义,在冲动鲁莽的年轻人身上看到模糊的未来。他从凳子上下来:他是这场战役的老兵了,他战斗了许多年,他的一生都消耗在战壕里。 游行队伍又在卡斯特罗·阿尔维斯广场停了下来。由于人数众多,一部分人只好站在巴洛克尼亚、蒙丹尼亚或者圣本笃斜坡上。在那里,在斜坡中央,步伐迟缓的老人看到少校站在献给诗人的雕塑底座上,伸着食指。老人只能听到欢呼声,演讲者的话语到不了他那儿。也不需要:那些话他都知道,从术语到句子,从夸张的形容词到那些设问句,噢!人民,巴伊亚人民!他的小男孩达米昂,站在雕像的小台阶上,他是人民的律师,在全城各处奔波,为穷人主持正义,给身陷囹圄的人以希望,为有需要的人提供帮助。他那时已经有些兴奋,肚子里有不少烧酒,即便如此,他依然清醒出色,从没有人能把他灌醉。其他的演讲者,每一个都代表着这个或那个机构、阵营、公会、阶级、团体、受到迫害的秘密党派。只有少校在为人民说话。他站在雕塑的小台阶上,几乎与街道在同一高度。 游行队伍像一条巨大的蟒蛇,沿着智利街向上走去。政府大楼门前,联邦专员向群众挥手致意。在市政厅,路易斯·罗杰里奥教授向民众致辞:胜利属于我们!老人记起了他,那时他还很年轻,是一名医学院的学生,参加了那场种族主义教授的象征性葬礼;在耶稣广场上,他发表演说,抗议辞退这名杂役。 在主教堂广场,在旗帜飞舞的露台上,举行了盛大的闭幕仪式。老人在拥挤的人群中向里走,请大家让他过去,如果有人恰好认出他,就会为他让路。他得以靠近露台。一个年轻高挑、面容英俊的直发混血儿声音低沉,正代表“反法西斯医学联盟”发言。他是迪瓦尔多·米兰达博士。那时他刚刚毕业,老人之前并不认识他。但是在1943年9月1日那天,这个小伙子回忆起遗忘的往事,将阴影幻象重新翻了出来。他提起某个法律提案的研究,提案的作者是医学院教授阿尔格鲁·德·阿拉乌茹,按照这位教授的说法,巴西混血儿应当隔离在国内不适于人类居住的区域,而那些没有因气候疾病而暴毙的人,则应该流放非洲。这项提案无果而终,只引发了嘲笑与愤慨。等到希特勒在德国当权,宣布开启种族主义时代,这位教授还活着,他写了一篇呓语般的文章《上帝的使者》,向希特勒致意。上帝的使者要彻底消灭黑人、犹太人、阿拉伯人与混血儿,根除肮脏的种族融合,将他的屠杀提案变成法律。 在广场上,老人赞叹着如此英俊潇洒、血气方刚的男孩儿,想起了三十五年前的一次对话。那时侯,他刚刚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阿尔格鲁教授在医学院走廊拦住了他。“这就是一个毒瘤,必须连根拔起。手术治疗虽然残酷,但是有益且必要的。”阿尔杉茹就像讲台上的男孩儿一样年轻气盛,板起脸来问他:“把我们都杀死,一个接着一个,教授先生?”狂热的褐色光芒,在教授的眼睛里燃烧着。他宣布了这无情残酷的惩罚:“把他们都消灭,一个只有雅利安人,只有上等人的世界,只留下必要的奴隶去干下等活计。”一个天才、一位领袖、一名上帝的使者从他手中接过这震撼的想法,一位常胜的战神来完成这至高无上的使命:将犹太人、阿拉伯人与黄种人从世界上清除出去,将“玷污了我们的非洲渣滓”从巴西清扫殆尽。 教授渴望预言的一切都成为现实。老人宣传捍卫的一切都面临危机。观点论证再一次针锋相对。这一次,已经不再是知识界的辩论,而是真枪实弹的较量。遍地鲜血,军团的士兵手握死亡。 如果希特勒赢了,希特勒或者任何一个狂热的种族主义者,就能将他们全部消灭,或者杀死或者变成奴隶吗?教授说会,他要推举一名有能力这么做的领袖,在德国的浓雾中,希特勒回应道:我就是!如果他赢了,就能将民众消灭掉,或者死亡,或者沦为奴隶?老人在演讲者的话语中寻找答案。 吉奥孔多·迪亚斯是一名付诸行动的革命者,他以巴西工人的名义,向自由世界的战士致敬,他说到大赦这个词,群众也跟着重复,引起了长久的喧嚣,只有监狱的大门打开,这种喧嚣才能停止,那便是胜利的前夜。奈斯托尔·杜阿尔特是法学院教师、作家,他的嗓音嘶哑,话语激昂,抨击了对自由的限制,说这是独裁体制的产物,要求民主,“为了捍卫民主,士兵应当拿起武器对抗纳粹”。扎列·如赫老师是犹太人代表,他的表情激动而又痛苦,声音因种族隔离与屠杀而充满悲伤。埃德加德·玛塔是个备受爱戴的人物,也是一位高超的演说家,他用贡戈拉式的预言结束了这次集会:“撒旦的灾难,启示录的预言,希特勒将在失败的泥沼中匍匐挣扎!” 人群欢呼、尖叫、鼓掌,热情而又急切。庞大的人群开始移动,聚集得更紧,广场开始变得空旷。在人群的推挤中,老人试图找到出路,他带着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真的有人能把他们全部消灭吗?希特勒或者其他人,今天或者明天?他几乎被挤扁了,依靠一名海员开启的道路,他逃了出来,呼吸困难。 队伍向耶稣广场进发,一阵剧痛袭来。不是第一次了。他想靠在主教宫殿的墙上,却没能走到。他要摔倒了,一个姑娘跑过来扶住了他。老人缓过劲来,心脏恢复跳动,疼痛也逐渐消退,就像在远处轻轻用刀划了一下。 “谢谢。” “您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快告诉我,我是医学院的学生。需要送您去医院吗?” 他害怕医院,穷人去医院,就相当于预定了棺材。没什么,只是人多拥挤,我觉得呼吸不畅,快窒息了。没关系的,非常感谢。 他用模糊的双眼看着扶住他的混血姑娘。他认得这种美貌,这是他所熟悉的,最亲密的美貌。啊!只可能是罗萨的外孙女!她的甜美、娇媚、渴望、诱惑,她那极致的美丽,阿尔杉茹完全认出来了。 “你是罗萨的孙女?米米娅的女儿?”他的声音满是疲惫,但很开心。 “你怎么知道?” 你们如此之像,又如此地不一样。多少种血液相互融合,才能造就如此完美的姑娘?一头魅力十足的长发,细腻的皮肤,蓝色的眼睛,体格纤细而又丰满,多么神奇啊! “我是你外婆的朋友,参加了你妈妈的婚礼。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罗萨,和她的名字一样。罗萨·阿尔坎达拉·拉维尼。” “你学医?” “我学到第三年了。”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像你外婆一样美的女人了。罗萨·阿尔坎达拉·拉维尼……”他看着姑娘的蓝眼睛。那双眼睛坦诚而充满好奇,是遗传了拉维尼家族。又或者是阿尔坎达拉家族?蓝色的眼睛,褐色的皮肤:“罗萨·德·奥沙拉·阿尔坎达拉·拉维尼……” “德·奥沙拉?这名字是从哪儿来的?” “从你外婆那儿。” “罗萨·德·奥沙拉……这名字真美,我想我会喜欢的……” 一群学生在叫她:罗萨!罗萨!该走了,罗萨!我马上就去,罗萨的孙女罗萨回应道,她们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 集会的人群散开了,电车里挤满了人。夜幕降临在已经熄灭的灯柱上。老人微笑着,既疲惫又开心。姑娘疑惑地察觉到,这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他也许生了病,外衣满是污渍,裤子上打了补丁,鞋子上有破洞,心脏也不行了——与自己很亲近,也许是她的亲戚?外婆家那边,她一点确切的信息也不知道,线索消失了,奥秘沉寂着,奥沙拉的家庭。 “再见了,我的女儿。就像又见到了罗萨一样。” 突然之间,受到一股莫名的力量或情感推动,姑娘拿起他那贫穷的黑色手掌,吻了一下。然后她就跑了,回到了活泼的同学中间,唱着歌走下阴暗的斜坡。 老人缓慢地穿过耶稣广场,向上玛西埃区走去,到埃斯特妓院开饭的时间了。一个人,哪怕他是最有权势的军队长官,能够杀死全体人民,或者让他们成为奴隶吗?他会杀掉罗萨与他的孙女,那么完美的姑娘? “给我祝福吧,我的爸爸。”一个妓女请求他。她几乎还是一个小女孩儿,出来寻找当晚的第一个客人。 阴影遮住了老人,蹒跚的脚步,残酷的谜题,谁能给他一个答案呢? 6 看到新闻与战争简报,玛鲁福喝了一口酒:“这些俄国人真是好样的!”她们谈论着聚会与游行,讨论着战无不胜的英国人所表现出的价值、美国人在亚洲岛屿上的英雄史诗与苏联的伟大功绩。阿道尔夫是一名悲观主义者,不认为胜利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还早着呢。希特勒的外衣袖子里还藏着不少东西,他有秘密武器,能够摧毁整个世界。 摧毁整个世界?如果希特勒赢了这场战争,就能杀死、奴役所有不是纯种白人与地道雅利安人的人吗?就能终结生命与自由,屠杀,或者比这更糟,将我们每个人都变成奴隶,无一例外? 讨论非常热烈,能,不能,为什么不能?肯定能!铁匠生气地说道:“连造人的上帝也不能将我们一次杀光。他得一个一个地杀。而他杀得越多,出生、长大的人也越多。出生、长大、混血,这些都是必须的,任何一个混蛋也阻止不了!” 他用拳头捶了下吧台。他的手非常大,连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或者“大灵魂”泽也比不了。酒杯震翻了,剩下的烧酒也洒了。土耳其人玛鲁福人很好,也很支持他,重新上了一轮烧酒。 老佩德罗·阿尔杉茹重复着他终于听到的答案。 “出生、长大、混血,这些都是必须的,谁也阻止不了。伙计,你说得有道理,就是这样的,没有人能将我们消灭,永远不能。没有人能,我的好人。” 已经很晚了,他能感觉到胳膊的麻木,疼痛蛰伏在身体深处。他开心地与大家告别:明天见,我的好人们,只要有朋友,有烧酒,有如此确信的答案,就值得活着。我要走了,后面的人要把门关上。 在阴暗的斜坡上,佩德罗·阿尔杉茹大师步履缓慢,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前行走。疼痛将他撕成了两半。他靠在墙上,在地上翻滚。哎,罗萨·德·奥沙拉! 祖国的荣耀 声名卓著的泽济尼奥·品托博士估计正确,选择得当:巴伊亚历史地理学院窄小庄重的礼堂座无虚席。看到如此盛大的集会,医学院主任对尊敬的州长说:“如果那时候有一枚炸弹落在学院大楼上,巴伊亚的才智、资金与储备都会蒙受巨大损失。”确实,为了庆祝佩德罗·阿尔杉茹诞辰一百周年,上流人物、大庄园主齐聚一堂。大家都是为了履行一项最令人愉悦的公民责任:赞颂祖国的真正荣耀。 在邀请州长主持这项盛典之前,学院主席做了一番简要而优雅的发言。当向伪善傲慢的人射出尖针时,他没能压抑住得意之情:“我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庆祝一位伟人的百年诞辰。正是这个人,让我们知道了我们祖先的全名。”马加良斯·奈托主席尽管年事已高,写过重要的历史著作,却酷爱讽刺诗,会用最巴伊亚的方式谱上韵律。 州长在台上落座之后,先请这次庆典的主办者、《城市报》的老板泽济尼奥·品托博士发言。“在举办大型庆典的同时,《城市报》实施了计划方案中最重要的一项:宣传纪念那些为下一代人起到了典范作用的杰出人物。如今,巴伊亚终于踏上了发展与工业化的道路。在《城市报》号角的提醒下,快速前行中的巴伊亚要在此答谢佩德罗·阿尔杉茹的恩情,他为祖国赢得了荣耀,赢得了全世界的赞誉。” 接下来是卡拉赞斯教授。他非常高兴自己能够活着到达这场马拉松的终点,再次获得了自由。他朗读了伟大的詹姆斯·D.莱文森寄给荣誉委员会的信件翻译稿。这位诺贝尔奖获得者不仅赞扬了这次活动,而且说明了这位巴伊亚作家译本所取得的成功——不仅仅在美国,而是在整个文明世界。“佩德罗·阿尔杉茹作品的传播使得巴西对于种族问题原创性的重大贡献能够流传于世。这种贡献原本遭到忽视,如今则成为了众多知名科研中心的兴趣对象,掀起了巨大的研究热情。” 本尼托·玛里斯博士代表医学作家协会发言,赞扬阿尔杉茹首先是一名语言纯粹的文体学家,他那“美丽优雅的语言”是在“同精通科学文艺的医学院大师的共处中学到的”。医学院主任重申了这众所周知的论调:“佩德罗·阿尔杉茹是医学院的一分子,是这所伟大学院的宝贵遗产。他在这里工作、思考,医学院为他提供了环境与条件。” 哲学院那边没有人讲话,因为阿泽维多教授还在为禁止举办混血与种族隔离研讨会的事情耿耿于怀。他拒绝了这番邀请:他对阿尔杉茹的纪念都在那本正在印刷的书里。他向卡拉赞斯解释原因。 “他们会让我把演讲稿交上去审查。” “谁?”研究中心秘书伊德尔维斯·维埃拉问道。她越来越不重视语句的委婉,而在这样一个政治生活混乱、文化明显受到干预的时代,委婉是必不可少的。“谁会干预?拜托,伊德尔维斯太太,别再问了,留着你的话到讲台上说吧。” 在讲台上,伊德尔维斯·维埃拉动情地感谢了这位“巴伊亚民俗研究之父”,在他的书页中保存了巨大的财富,使它们免于被抛弃或遗忘。她是一个浅肤色混血儿,长着一张圆脸,说话轻柔,笑容羞涩,为人非常友善。在充满爱与感谢的文章结尾,她向死者发出了请求:“给我祝福吧,阿尔杉茹爸爸。”她研究了由《巴伊亚民俗生活》的作者所开垦出来的土地,走过了由他所开辟的小路与捷径,在如此正式的场合,在众多空洞的赞美之中,这位女民俗学家就像坎东布雷圣殿的一名圣女,正匍匐在小爸爸的脚下。在那一刻,阿尔杉茹的形象清晰地降临在这座大厅。但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因为接下来讲话的是卓越的巴蒂斯塔院士,他是当晚的主要发言人,因为里约热内卢的拉莫斯教授拒绝前来:理由与阿泽维多教授所说的一样。“像处女一样敏感”,泽济尼奥博士评论道。作为一名政治领域的老娼妇,青蛙、毒蛇他都咽得下去。 在此之前,所有的讲话都不是太长,没有超过半个小时,演讲者都遵循了秘书长卡拉赞斯的建议:“每人半小时,总共三小时的高谈阔论,这是公众承受的最大限度。”然而,我们著名的巴蒂斯塔一登上讲台,观众便泄了气。如果不是每个人都受到打击,至少《城市报》与泽济尼奥博士这样认为,当着州长的面,他说出了实情:“有一种恐惧感。”巴蒂斯塔教授威风八面,受到了许多抱怨,引发了一些颠覆活动。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希望:他会随心所欲地滥用这一机会,肆无忌惮地延长发言时间。 在如此宏大的演讲稿中,有一部分很早就写好了,那时莱文森还在巴伊亚,是为他的欢迎晚宴所准备的。但是这位狂妄的诺贝尔奖得主却拒绝赴宴,对他来说,与其与上流名人打交道,他还是对民俗生活与安娜·梅尔塞德斯更感兴趣。在这份先前的草稿之上,冗长的巴蒂斯塔又添加了一些章节,讨论了阿尔杉茹与当前面临的主要问题。这样就构成了这篇“爱国主义的优秀杰作”,这是《城市报》编辑对它的评价。杰作,并且无穷无尽。 同样地,还有一点争议性。谈话一开始,巴蒂斯塔便拿詹姆斯·莱文森开刀,论证了科学文化并非这名外国人的强项:他本人作为演讲者,尽管也承认这位美国人的许多优点,却不害怕与他对峙。他主要赞扬了莱文森的各种荣誉:教授的头衔、各种提名、值得任何赞誉的尊贵国籍。批判了他在科学方面一贯的异端立场,认为他缺少对知名学者的尊重,总是轻易地触犯禁忌,将最卓越的业界权威称为“可恶的江湖骗子”。接下来,他质疑了阿尔杉茹。在他看来,今晚纪念活动的主角、在场人士热情称赞的人物,其实从未超越民俗研究的界限:“尽管包含不少缺陷,但依然是有效的尝试,值得受到学者承认。”但是,在盛赞最伟大的专家尼禄·阿尔格鲁与奥斯瓦尔德·冯特斯时,“他极尽溢美之词,一点立足点都没有,连最脆弱的支持也不需要”。他没有继续阿尔杉茹的话题,而是将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赞扬“真正的传统,唯一可以称之为文明的传统,那就是巴西基督教家庭的传统”。巴蒂斯塔教授最近才担任了捍卫传统荣誉团体的主席,觉得自己对国家安全负有责任。他长着一双敏锐的侦探眼睛,在哪儿都能看到党派与制度的敌人。哪怕在州政府里,他都怀疑有人参与了反叛密谋,并检举揭发了几个人——拜托你别问是谁或者向谁举报的,伊德尔维斯太太。 一天快要结束了,晚上十一点半,气势汹汹的巴蒂斯塔也演讲完了。大厅一片死寂,每个人都觉得难受。从他们看到听到的情况来看,如果阿尔杉茹出现在这里,演讲者很可能会叫来军警。 州长释然地叹了口气,准备结束这项活动。 “如果没有人想发言的话……” “请允许我说两句!” 是达米昂·德·索萨少校。他来晚了,像往常一样,他双眼充血,因为这个时候,他已经喝了不少巴伊亚烧酒。他走进大厅时,品德高尚的巴蒂斯塔刚刚开始那他令人厌倦的乏味演说。陪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衣衫破旧的混血姑娘,已经怀了好几个月的身孕,对这种盛大场面显得很不习惯。 少校对诗人兼社会学家佩纳下达命令:“诗人!把你的椅子让给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就快生了,可不能站着。” 佛斯托·佩纳站了起来。同他一道,一位瘦弱的女作家也动情地站了起来。她刚刚在《青年诗人专栏》发表了处女作,是佩纳最新培育的小幼崽。 “坐下吧,我的女儿。”少校对混血姑娘说。 他自己坐在了另一把空椅子上,盯着演讲者的眼睛,他很快便睡着了。掌声唤醒了他,是时候说两句了。 站在讲台上,他失望地看了一眼装有矿泉水的杯子——“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给演讲者上点啤酒呢?”——向齐聚一堂纪念佩德罗·阿尔杉茹的有关部门与“各界精英”致辞。佩德罗·阿尔杉茹是人民的老师,也是少校的老师,是他教会了少校认字。阿尔杉茹凭借自身努力创造了非凡的成就,他是巴伊亚最杰出的名字,与鲁伊·巴尔博萨与卡斯特罗·阿尔维斯并称“至高无上的三大天神”。听完巴蒂斯塔令人不寒而栗的演讲,听完那些含沙射影的威胁,少校这番极具巴伊亚特色与巴洛克风范的华丽话语,使大厅的气氛重新变得舒畅,赢得了听众欢乐的掌声。少校戏剧性地张开双臂:“非常好,我的女士们,我的先生们!在12月的一整个月里,所有献给阿尔杉茹的纪念活动都聚集了巴伊亚最顶尖的智慧,所有的纪念活动都非常公正,非常精彩,但是……” “要是有人在他嘴前面点根火柴,他准能烧起来……”学院主席小声对州长说。但是他说这句话时饱含善意:达米昂·德·索萨少校这种带着酒气的嘶哑嗓音比滴酒不沾的巴蒂斯塔那饱满的声音与邪恶的眼神强一千倍。 张开的双臂,哽咽的声音,少校的演说接近尾声:如此多的庆典、演讲、赞誉献给阿尔杉茹,这是他应得的,他应该得到更多——但本末倒置了!他的家人,阿尔杉茹的后代,他的亲戚,这些人穷困潦倒,过着最悲惨的生活,不得不忍饥挨饿。就在那儿,我善良的女士,我尊敬的先生,在如此崇高的庆典大厅,就有一位阿尔杉茹的亲戚正忍受病痛。她是七个孩子的妈妈,还有一个孩子尚未出世。她是个寡妇,还在为挚爱的丈夫而哭泣不止,她需要医生、医院、药品,需要钱给孩子们买吃的……在那儿,在那个回荡着对阿尔杉茹赞誉的大厅,就在那儿…… 他指着坐在椅子上的混血姑娘。 “请站起来,我的女儿,站起来让所有人看看。不朽的佩德罗·阿尔杉茹是巴伊亚与巴西的荣光,是祖国的荣光,但他的后代,他的近亲却处于怎样的境地啊!” 姑娘站起来,低着头,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摆,眼睛该往哪儿看。她的肚子高高隆起,鞋子歪歪扭扭,裙子破旧不堪,确实一贫如洗。为了看得更清楚,有些人站在了凳子上。 “女士们,先生们,与其用语言赞扬,我请求你们给这位可怜的女人一点点施舍,她的血管中流淌着阿尔杉茹的血液!” 他边说边走下讲台,将帽子拿在手里。从主席台开始,从每个在场人员的手里收钱。等他走到大厅尽头时,州长宣布活动“在基督教的慈悲善行”中结束。少校将不同面值的钞票放在可怜的受益人腿上,将这笔巨款都给了她。他拿着空帽子,拉住阿尔诺·梅洛的胳膊,向他提议:“我的黑人先生,去给我买杯啤酒吧,我觉得口渴,但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他们去了“勇武酒吧”。他们两个人,还有安娜·梅尔塞德斯。安娜·梅尔塞德斯挽着阿尔诺的胳膊,她终于在广告宣传的港口靠了岸。她在签订合同方面表现出惊人的天赋,没有顾客能拒绝她给出的理由。走在路上,阿尔诺请求少校谅解:请允许我亲她一下,我已经三个小时没有尝到她嘴唇的味道了。而且我听了那么多废话,现在欲望强烈,如果不这么做,我可能会死的。悉听尊便,我的朋友,好好放松一下,不过要走快点儿,别忘了啤酒不等人。等喝完酒,如果你想知道,我告诉你一间极其隐蔽的妓院在哪儿,那可是阿尔杉茹时代的妓院。 大厅的人都走了,弗拉加·奈托教授走到佩德罗·阿尔杉茹贫穷的近亲旁边。他年纪已经很大,胡子全白了,但依然牙尖嘴利喜爱辩论。 “我是阿尔杉茹的朋友,我的女儿,但是不知道他有家庭,没听说过他有后代。你是谁的女儿,是他的哪一代亲戚?” 姑娘仍然非常害羞。她紧紧抱住装满钞票的旧包——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看着眼前好奇的老人。 “先生,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认识这位阿尔杉茹先生,不知道他是谁,我今天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但剩下的都是真的:我缺钱,孩子很小,不是七个孩子,而是四个孩子。是的,先生,我的丈夫没有死,但是他走掉了,家里一分钱都没有……所以我才追着少校请求帮助。我在胜利酒吧碰到了他,他说他没有钱,但让我跟他到一个地方,说他会帮我筹到钱。他把我带到了这儿……”她微笑着走出大门。虽然怀了孕,她的臀部依然摇曳生姿,她的脚步左摇右摆,跟逝去的阿尔杉茹一样。 弗拉加教授也笑了,他摇了摇头。从泽济尼奥最初的想法到巴蒂斯塔关于传统与产权的压轴演讲——这个危险的猛兽!——所有的庆祝活动都不过是虚伪的骗局,全都是无稽之谈。也许少校的谎言才是唯一的真相:一位忍饥挨饿的孕妇,身无分文,疲惫不堪。她是个假亲戚,但又是真亲戚,他是阿尔杉茹的家人,来自阿尔杉茹的世界。他在回忆中重复:“人民的创造才是唯一的真相,永远没人能够否认或曲解它。” “在魔幻现实的土地上” 1969年的狂欢节上,“托罗洛之子”桑巴舞学校将“四乐章的佩德罗·阿尔杉茹”带上街头,取得了巨大成功,并获得了一些奖项。在瓦尔迪尔·利玛的桑巴舞曲中——瓦尔迪尔·利玛的才华更在作曲界五位最出色的对手之上——桑巴舞学校在城市游行歌唱—— 他是令人感动的作者 是重要的现实主义作家 他震惊了世界 哦,天才的佩德罗·阿尔杉茹 我们将在狂欢节中展示 他人生的四个乐章。 安娜·梅尔塞德斯终于能够成为罗萨·德·奥沙拉。论起千娇百媚、顾盼含情,她毫不逊色。她的屁股无拘无束,自由的乳房藏在白色的蕾丝罩衣下面,奔放的眼神召唤着床与强大的阴茎——因为这个混血姑娘,唉,可不是为只会撒尿的小嫩芽儿准备的——广场民众都为之疯狂。谁不梦想着她那修长的大腿与平滑的肚腹,还有那发出邀请的肚脐?戴着面具的醉鬼匍匐在她的舞步之下。 安娜·梅尔塞德斯跟最主要的舞厅桑巴舞者一起表演,他们每人都扮演了故事中的一个角色:里迪奥·库何、瓦尔德罗伊尔、曼努埃尔·德·普拉赛德斯、奥萨,还有帕科·穆纽斯。花车上展示了“巴伊亚之子”的阿佛谢、使团团长、舞者、宗比与老多明古斯·若热、宗比手下的黑人、皇宫的士兵、战争的开端。一切都融化在歌声里—— 在魔幻现实的土地上 展现了民族的才智与荣光 在这里的人与物身上 产生了自发的抒情体诗行 雪与稻穗的科尔希穿着启明星的服装,站在牧羊女前面。她的头发如此金黄,肤色如此洁白,是斯堪的纳维亚最美的混血女郎。这里有几十个女人,她们大部分都来自女子联盟,以自己的美貌著称。她们是明星,是公主,是最优秀的女仆,每个人都摆着性感的姿势,躺在一张巨大的床上。这张床都占据了整辆花车,引发了最大的轰动。在这辆车前方的舞台上,“庆典大师”拿着一张海报,海报上的题目表明了众多女子聚集在同一张大床上的寓意:“佩德罗·阿尔杉茹的甜蜜事业。”她们全部在那里欢笑聊天,他的姘妇、干亲家、妓女,那些有夫之妇、未婚处女、黑人、白人、混血女人、“天使”萨比娜、罗森达、罗萨丽娅、里索莱塔与沉思中的特伦西亚。德黛、盖蕾,每个人都来了。她们半裸着从床上起来,加入了桑巴舞的队伍—— 荣光,荣光 与我们同时代的 巴西混血儿 荣光,荣光 在木皮鼓、摇铃、摇筒与葫芦壳的伴奏下,圣女、圣子与奥里沙的坎东布雷开始了。在探员邪恶的芭蕾舞中,普罗考皮奥遭受了鞭打,奥贡是一个体格如阁楼般健壮的黑人,他将助理专员胖子佩德里托赶到大街上,把他吓得屁滚尿流。不可战胜的舞蹈在继续。 卡波埃拉拳师变换着难以置信的招式。马奈·利玛与胖女人跳着玛希希与探戈。老太太撑着太阳伞、穿着花边裙,跟随着坎坎舞的节奏,她是伊莎贝尔·特蕾莎·马丁斯·德·阿拉乌茹·伊·品纽伯爵夫人,亲近的人都称她为萨贝拉,她是雷孔加夫的公主,也是巴黎的贵族。 多洛黛娅头顶着魔鬼的尖角,在红纸火焰的包围中宣告游行结束,又在硫磺的篝火中消失不见。 我们要在此颂扬 他在漫漫长途中 已经取得的荣光 这些街道上的表演 都是真实的故事 在他的书中流传 卡波埃拉拳师、圣女、圣子、牧羊女、奥里沙、三王节表演与阿佛谢、舞者与美女一同唱歌、跳舞、让出一条通路。佩德罗·阿尔杉茹·奥茹欧巴大师要从中间经过—— 荣光,荣光 荣光,荣光 佩德罗·阿尔杉茹·奥茹欧巴正在跳舞,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不同的人、复合的人,既是老人,也是中年人、青年人、半大的小伙子,他既长于走路,也善于跳舞,他喜欢谈天说地,酷爱烧酒,他叛逆而又沉默,参与了罢工运动,他制造骚乱,又会弹吉他与四弦琴,他非常多情,是个温柔的情人,不可多得的好人,他是作家、学者,也是一名巫师。 他是所有的穷人、混血儿与普通民众。 (1969年3月至7月,写于巴伊亚阿罗艾拉镇,在纳伊尔与热纳罗·德·卡尔瓦略友好的家中完成。) 译后记:真实的奇迹 在巴西,若热·亚马多的名字可谓家喻户晓。从1931年出版第一部小说《狂欢节的国度》到2001年去世,在长达七十年的文学生涯中,亚马多创作了包括小说、戏剧、诗歌、传记在内的三十余部作品,深受巴西国内外读者的喜爱。与此同时,他也是与中国结缘最深的巴西作家。早在1952年,亚马多便应邀来过中国。1953年,其代表作《无边的土地》的中文版问世,并于1958年、1992年两度再版。迄今为止,亚马多的作品已有十多本被译成中文,是拉美作家群体中当之无愧的巴西代表。 作为曾经最畅销的作家,亚马多在巴西文学评论界一直饱受争议。赞扬者称他的作品最大限度地反映了巴西现实,笔下人物丰富生动,充满生活气息;批评者则认为其创作肤浅冗长,人物过于脸谱化,情节描写也常常重复。不仅如此,亚马多小说中鲜明的政治倾向也一直是各阵营争论的焦点。对于评论界的各种评价,亚马多通常并不在乎,甚至坦言自己的作品缺乏“深刻”的内涵,并自视为一名不太具有想象力的作家。但是,无论评论界还是亚马多本人,都非常强调其虚构作品与社会历史的紧密联系。从发表处女作《狂欢节的国度》开始,亚马多的名字就一直与“见证”“记录”“现实”等词汇联系在一起。在第二本小说《可可》的题记中,这名巴伊亚小说家更是直接表明自己对真实的追求(“我力图在这本书中,用最低限度的文学性与最高限度的真实性,来讲述巴伊亚州南部可可庄园工人的生活”)。可以说,无论是其早期作品《儒比阿巴》(中译《拳王的觉醒》)、《无边的土地》,还是后期的《味似丁香、色如肉桂的加布里埃拉》《弗洛尔和她的两个丈夫》,亚马多的文学创作都根植于巴伊亚的历史与传统,在展现地方风俗的同时针砭时弊,在真实的社会背景中进行创作。 因此,无论在巴西国内还是国外,学界对亚马多作品中蕴含的社会学、人类学元素都非常重视,并将之视为巴西特定时期的历史见证。而国外的普通读者也都将亚马多的作品看作一扇了解巴西的大门,深受其中异域风情与文化特色的吸引。可以说,通过文学创作,亚马多向世界呈现了巴西。尽管这个巴西有一定的虚构成分,却从未远离过现实的基石。正是在这个层面上,《奇迹之篷》在亚马多小说中占有独一无二的地位。这部作品出版于1969年,从很多方面来看,它都并非亚马多随意创造的一部小说,而是对巴伊亚社会发展的如实记录。也许对于国外读者而言,它更像一则不可思议的传奇故事,充满了神秘、冒险与奇思妙想;但倘若了解巴西历史,倘若生活在巴伊亚,就会发现书中的一切都如此熟悉,甚至难以分辨小说与现实的界限。更重要的是,在这部小说里,亚马多对影响巴西身份构建的两个重要话题——种族融合与民主进程——进行了探讨,在回溯历史的同时,也以巴西知识分子特有的斗争姿态,参与构建了新的历史进程。 《奇迹之篷》的叙述在两个层面分别展开,相互穿插。第一个层面是主人公佩德罗·阿尔杉茹捍卫种族融合的斗争,第二个层面是阿尔杉茹诞辰一百周年的纪念活动。对于两个层面的时间选择,亚马多都有着精准的把握。第一个故事开始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于1943年阿尔杉茹去世时结束。第二个故事则发生在1968年的军政府独裁时期,也就是这本小说出版的前一年。 葡萄牙殖民与奴隶制度一直被认为是巴西各种社会问题的根源。而亚马多所在的萨尔瓦多因为曾是非洲贸易的中心,各种矛盾也显得更为尖锐。由于巴西1888年才废除历时三世纪之久的奴隶制度,20世纪初期许多知识分子仍将大批黑人与混血儿视为低等种族,将巴西在文化上的落后归咎于混血与种族融合。亚马多发表处女作《狂欢节的国度》(1931)时,也在作品中表达了类似的观点。除了文化上的偏见之外,政府当局也将非洲宗教等集会形式视为政治上的不稳定因素,认为这些黑人、穷人、卡波埃拉拳师极有可能从事颠覆政权的革命活动,从而颁布法令,对非洲宗教进行镇压,逮捕迫害相关人员。《奇迹之篷》的故事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开始的。为了能够更好地还原历史,小说中的相关描写在很大程度上依照了历史记载或者民间传说:比如书中提到的“非洲使团”阿佛谢(即狂欢节期间坎东布雷的节日游行队伍)确实是第一个走上街头的阿佛谢,“非洲沼泽”阿佛谢也真实存在,作者引用的许多歌谣也都来自于民间创作,胖子佩德里托与圣父普罗考皮奥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更不用说书中关于坎东布雷宗教仪式、非洲诸神奥里沙以及巴伊亚美食的精确描绘。 不仅如此,小说最重要的两个人物——主人公佩德罗·阿尔杉茹与种族主义者尼禄·阿尔格鲁——也都有其历史原型,分别是曼努埃尔·格里诺(1851—1923)与尼纳·罗德里格斯(1862—1906)。作为一名非洲后裔,曼努埃尔·格里诺不仅是画家、作家、废奴主义者,更是一位研究非洲文化的人类学先驱。尼纳·罗德里格斯则像小说里的尼禄·阿尔格鲁一样,是一名法医学家、精神病医生、巴伊亚医学院教授。从各个层面上看,阿尔杉茹与阿尔格鲁的争论都与格里诺与罗德里格斯的论战有很多相似之处。罗德里格斯是巴西犯罪学的先驱,继承了意大利犯罪学家龙勃罗索的理论,认为黑人与混血儿是病理上的“生来犯罪人”。小说中的阿尔格鲁不仅秉承了罗德里格斯的思想,甚至连其著作的题目——《混血、退化与犯罪》《热带国家混血民众的精神与心智退化》《人类种族与巴西刑法责任》《病理人类学:混血儿》——都与罗德里格斯的分毫不差。而故事主人公佩德罗·阿尔杉茹与曼努埃尔·格里诺的相同点不仅在于他们对非洲文化的肯定,还体现在其他种种细节:比如他们都在坎东布雷宗教中拥有头衔,都积极参加工人运动,就连阿尔杉茹所写的四本小书也都能在后者的著作中找到出处。 随着小说情节的推进,佩德罗·阿尔杉茹与里迪奥·库何等人的斗争初见成效,种族融合的观点开始为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两场跨越种族的婚礼就是最有效的证明。而在历史上,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以吉尔贝托·弗雷雷的《华屋与棚户》为代表,对于巴西非洲文化的社会学研究逐渐增多,巴西知识分子也更为关心底层有色人种的命运。与此同时,如坎东布雷、阿佛谢、桑巴舞等富有非洲特色的文化符号也成为巴西民族性构建的重要元素。而将阿尔杉茹去世的时间选在1943年纳粹德国失势的时刻,也无疑是对种族主义的最后一击。1946年,在弗雷雷的支持下,作为政府议员的亚马多提交了捍卫宗教自由的提案并获得通过。然而,坎东布雷信徒刚刚获得自由祭祀的权利,1964年的军事政变便开启了独裁统治的时代。因此,在这本书中出现的对于暴力行动、审查制度的嘲讽控诉,并不只是为了表明作者的政治立场,更是对军事独裁,尤其是1968年底颁布的审查法令最直接的反抗。 正是出于反抗的需要,作品必须更加正视现实。与同时期的《夜间牧羊人》(1964)、《弗洛尔和她的两个丈夫》(1966)相比,《奇迹之篷》反倒少了一些魔幻色彩。本来,从1958年出版《味似丁香、色如肉桂的加布里埃拉》开始,亚马多已经很少在作品中引用长篇论述。但在《奇迹之篷》中,亚马多却采用了他早期小说创作中惯用的方式,引用大量真实的书籍材料,清晰坚定地表达自己的立场。因此,尽管小说的题目是《奇迹之篷》,但这里的奇迹却并非超自然力量,而是真实生活。尽管作品前半部分多次描写到神灵附体、占卜预言,主人公却在最后承认神灵降临的奇迹不过是“单纯的癫狂状态”,“是苦难、无知与原始恐惧造成的”。但这并不意味着生活中没有奇迹,在整部小说中,作者至少四次提到了真正的奇迹。第一次,是阿尔杉茹一生的挚爱罗萨在跳舞。罗萨是一位黑人美女,跳的又是坎东布雷的宗教舞蹈,这是黑人艺术的奇迹。第二次,是在阿尔杉茹教子塔代乌大学毕业的当晚,作为坎东布雷圣母的玛耶·巴散与曾经游历欧洲各国的伯爵夫人萨贝拉共同起舞。尽管玛耶·巴散是个黑人,萨贝拉是白人,她们却有一个共同的混血孙子,这是文明交汇的奇迹。第三个奇迹,是混血儿塔代乌与金发姑娘露的婚礼。尽管没有得到女方家庭的支持,混血男孩与白人女孩依然相互结合。并且在婚礼当天,女孩的外婆赶到现场为新人祝福。在婚礼之后,随着塔代乌社会地位的提高,女方家庭也愉快地接纳了他。这是摒除偏见的奇迹。而最后一个奇迹,则是罗萨的混血孙女。她继承了罗萨的非洲血脉,又拥有欧洲的湛蓝眼睛。她自信、美丽、聪颖、热情,这是种族融合的奇迹,也是巴西最值得称道的奇迹。 与种族融合相对应的,还有宗教融合。它既是亚马多作品的重要主题,也是理解巴西文化特点的基石所在。这一点,从佩德罗·阿尔杉茹的名字上就能表现出来。“佩德罗”来源于《圣经》,而“阿尔杉茹”的意思则是大天使。但他同时又叫奥茹欧巴,是坎东布雷教义中雷神“桑构”的眼睛。他死后,既能享受非洲“拿构”的葬礼,又能安葬在基督教的陵园。除此之外,小说中还提到了风雨神“烟散”就是圣芭芭拉,钢铁神“奥贡”就是圣安东尼奥。这是因为在殖民时期,黑人宗教被葡萄牙殖民者视为巫术,从而遭到禁止。为了保留自己的信仰,黑人奴隶不得不将非洲宗教中的自然神与天主教圣徒联系在一起,从而在礼敬神祇的同时避免遭受迫害。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非洲宗教与天主教之间相互影响,使得巴西的坎东布雷早已不同于非洲,黑人也拥有了自己的教堂。而对巴西文化融合最直接的说明,还是小说最开始的一段话:“在焚蒂冈的‘选中之人’与坎东布雷的黑人之间有一处共同点,就是混融的血液。阿格纳尔多的奥绍熙是腹地的悍匪,圣像雕刻家手中的圣乔治不也一样吗?圣乔治的头盔更像一顶皮革帽。巨龙参加了雅加雷与卡阿波拉的三王节游行。” 天主教、非洲宗教、腹地悍匪这三样迥然不同的元素融合在了一起,而倘若联系到早期巴西统治阶层对宗教融合所施加的种种阻力,联系到腹地悍匪寻求正义的反抗精神,将它称之为奇迹也不为过。《奇迹之篷》与亚马多的其他作品,也都或多或少地包含了这三种元素。 最后,在故事的另一个层面,也即阿尔杉茹诞辰一百周年之际,亚马多对当时社会的种种问题都进行了嘲讽,其中包括对军事独裁的控诉,对学术骗子的揭露,对唯利是图的批判,以及对美国霸权的反思。更有趣的是,正如上文提到的那样,1968年年底,巴西颁布了严格的审查法令,然而在1969年,《奇迹之篷》这样一本明显反对军事独裁的作品依旧得以出版。事实上,并非只有这一本书,在军政府统治期间,产生了不少类似的作品。这大约也是巴西的奇迹。 樊星 于巴西坎皮纳斯 注释 给泽莉娅,玫瑰与魔法。 [1] 阿伊姆达、巴巴拉奥均为约鲁巴宗教中的圣职头衔。 [2]伊曼努埃尔·阿拉乌茹,生于1940年,是巴伊亚著名画家、雕刻家。 [3]阿谢为约鲁巴语,意为诚心所愿。 [1]卡里贝,生于阿根廷,是一位画家、雕刻家、历史学家与记者,后半生在巴伊亚萨尔瓦多度过,是若热·亚马多的挚友。 引子 [1]卡波埃拉也称巴西战舞,是一种将格斗术与舞蹈结合起来的武术形式。 [2]以上是卡波埃拉音乐的不同曲调。 [3]阿佛谢,狂欢节期间坎东布雷的节日游行队伍。 [4]圣主邦芬,基督教信仰中耶稣升天时的形象。由于萨尔瓦多的圣主邦芬教堂为黑人提供庇护,因此也受到黑人爱戴,每年的“邦芬清洗节”是萨尔瓦多最重要的节日之一。 [5]上文中的雷神桑构、女河神奥顺和女海神耶曼娅均为奥里沙。 [6]即坎东布雷教的神父。 [7]科图,古代地名,位于今天的贝宁共和国。 [8]埃舒,最具有争议性的奥里沙,是天使与魔鬼,善良与邪恶的统一体。 [9]奥舒马累,运动与周期之神,其代表物是一条巨蟒。 [10]拿构、瑞日分别指非洲古国科图、荷达美的两个民族。 [11]耶沙,古代某个约鲁巴部落的聚居地,位于今天的尼日利亚。 [12]雅格贝、舍类与阿古果是巴西三种不同种类的摇筒。 [13]三王节是天主教重要节日,许多国家都会在1月6日这天举行相关的庆祝活动。但是巴西的三王节游行一般开始于12月底,到来年的1月6日结束,并于1月5日达到高潮。游行过程中,人们走上街头,唱歌跳舞,有乐器伴奏。 [14]费卡,护身符,其实是一种手势——手握拳,拇指从食指与中指间穿过,表示“邪魔勿近”。 [15]巴兰甘丹,一种辟邪装饰——一个金属环上套了水果、鱼、费卡等形状的装饰物。 关于诗人兼社会学学士佛斯托·佩纳如何完成了一项委托研究 [1] 此处指美国南卡罗莱纳州的哥伦比亚市。 [2]圣殿,特指用于坎东布雷宗教活动的地方。 关于美国专家詹姆斯·莱文森到达巴西,引起轰动 [1]塞尔吉奥·米莱特(1898—1966),巴西著名作家、画家、文学艺术评论家、社会学家、翻译家。 [2]食人主义,巴西20世纪20年代现代主义运动中的重要部分,意指将欧洲文化遗产吞下吸收,再以巴西特色的文化形式表现出来。 关于“奥茹欧巴”佩德罗·阿尔杉茹之死及他在金塔斯陵园的葬礼 [1]“欣欣”与“莫凯卡”均为巴伊亚特色美食,在棕榈油中加洋葱、大蒜、辣椒、椰奶等调料煨烧而成。 [2]雷孔加夫,包括城市萨尔瓦多在内的巴伊亚沿海地区。 [3]阿玛拉圣餐,献给雷神桑构等的仪式食品,主料包括秋葵、洋葱、虾茸、盐、棕榈油、橄榄油,有多种做法。 [4]阿亚,一种坎东布雷宗教乐器,形似金属铃铛,用于召唤奥里沙或促使“圣女”“圣子”进入“癫狂”状态。 [5]卡鲁鲁,坎东布雷仪式中的特色菜肴,一般配以阿巴拉、阿卡拉耶一同使用。后两者为原材料相同的两款面食,前者为煮制,后者为炸制。 [6]卡斯特罗·阿尔维斯(1847—1871),巴西诗人,著名的废奴主义者。后面引用的这首诗题目为《运奴船》。 [7]贡萨尔维斯·迪阿斯(1823—1864),巴西诗人、记者、剧作家、人种志学者。后面引用的这首诗题目为《印第安人之歌》。 [8]奥冈,坎东布雷宗教中的男性神职人员。 [9]奥巴,坎东布雷宗教中的高级头衔。 [10]在葡语中,罗萨和玫瑰是一个词(rosa)。 关于我们的诗人兼研究员:诗歌化身的绿帽子情人 [1]詹纳·奥古斯都(1924—2003),巴西著名画家,也是葡语版《奇迹之篷》的插画作者。 [2]原文为“subilatório”,葡语里没有这个词,是亚马多随便造出来的。 [3]指鲁伊·巴尔博萨(1849—1923),巴西共和国的缔造者之一。主张废除奴隶制。在政治、外交、哲学、文学、演讲、翻译方面均有突出成就。 关于上等知识分子、以文雅著称的名人,一般而言极其博学 [1] 莱伯伦与伊帕内玛均为里约热内卢著名海滩。 [2]拉巴图特(1776—1849),法国雇佣军,参加了巴西独立战争。 [3]玛丽亚·济黛莉娅(1792—1853),巴西独立战争中的女战斗英雄。 [4]若安娜·安洁莉卡(1761—1822),巴伊亚修女,在守卫拉帕修道院时被葡萄牙士兵杀害。 [5]玛希埃拉,巴西特有的一种白兰地。1885年由若泽·玛希埃拉发明并由此得名。至今其配方做法仍是商业机密。 [6]奥舒熙与伊耶莎分属约鲁巴团体中的两个不同民族。“奥巴·阿雷”是坎东布雷宗教中的一个荣誉头衔,也即雷神桑构的十二个“奥巴”之一。 [7]瓦塔帕为巴伊亚特色食品,由软面包、玉米粉、生姜、辣椒、椰奶、棕榈油、西红柿等制成。 [8]伊佛是巴伊亚特色食品,将绿叶蔬菜煮好拍散,放在棕榈油里加蒜、洋葱、香菜、辣椒搅拌而成。 [9]洛古,又称伊洛古,原本是非洲的一种树,当地人民将它当作圣树,巴西非洲后裔将它视为奥里沙,但它极少出现,很少受到祭拜。 [10]玛土萨拉,《圣经》中记载的最长寿的老人。 关于狂欢节、街头争端与女人们的梦幻剧,除了混血女人和黑皮肤女人,还有一位瑞典姑娘(她其实是冰岛人) [1]宗比,殖民时期巴西最大的逃奴堡领袖,也是非洲后裔反抗奴隶制的代表人物。 [2]老多明古斯·若热,出生在巴西的葡萄牙人,以领兵镇压逃奴堡闻名。 [3]希科,弗朗西斯科的简称。 [4]阿舒贡,坎东布雷教最重要的神职人员。 [5]伊娅络里沙,简称伊娅,是“坎东布雷圣母”的约鲁巴语称呼。 [6]武尔坎努斯,罗马神话中的火神。 [7]欧忒耳佩,希腊神话中司抒情诗的缪斯。 [8]巴图科,一种音乐舞蹈形式。 [9]即大不列颠人。 [10]伊贝依,约鲁巴神话中的孪生天神,是孪生兄弟的保护神。 [11]可可产区对大庄园主的称呼,并非真正的军衔。 [12]一种药用植物,起源于非洲。 [13]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巴伊亚的民众眼中,坎东布雷教的奥里沙“烟散”和基督教的圣芭芭拉是一个神。 [14]巴巴拉奥,坎东布雷宗教的神职人员,与“圣父”类似,但不一样。 [15]伦杜,一种巴西特色舞蹈,结合了非洲舞蹈巴图科与葡萄牙的舞曲节奏。 [16]自由教师,巴西特有的高校职称。1964年之前,有两种方式获得“自由教师”职称:1.参加教授职称考试并获得通过,但屈居第二;2.获得博士学位并参加“自由教师”职称考试,平均分在7分以上。军事政变之后,“自由教师”职称要求也略有不同。如今的国立大学已经基本没有这个职称,部分州立大学则将它作为成为正教授的前提条件。 关于消费社会如何庆祝阿尔杉茹的百年诞辰,以他的荣耀为资本,赋予其意义与影响 [1]瓜拉那,巴西的一种特色饮料。 关于书籍、论文与理论,大学教授与游吟诗人,示巴国女皇、伯爵夫人与雅巴,以及在如此的混乱中出现的一个谜语和一个胆大妄为的想法 [1] 奥散,坎东布雷教中主管树叶的奥里沙。 [2]曼丁卡,在巴西指起源于非洲的一个族群,以善使巫术闻名。 [3]达感,埃舒庆典上两个最主要的女祭司之一。 [4]埃德加·德加,法国印象派画家,雕塑家。 [5]卡西米罗·德·阿布雷乌(1839—1860),巴西浪漫主义诗人。 [6]巴西地处南半球,所以北方热,南方冷。 [7]即非洲班图人眼中的海底王国。 [8]伊帕雷,雷电女神烟散的专属致敬语,意为“向雷电致敬”。 [9]班提维,巴西很常见的一种鸟,学名叫作“大食蝇霸鹟”。 [10]原文是用“anidropodoteca”代替“galocha”,前者是作者生造的词,即用“anidro”(化学专用术语:脱水的)+“podoteca”(动物学专用术语:哺乳动物脚掌下方的角质层)代替法语外来词“galocha”(胶皮鞋)。 [11]萨佛纳罗拉(1452—1498),意大利多明我会修士,以严厉的布道著称。 [12]酷孔比舞,巴西一种民间舞蹈。 [13]卡隆加,坎东布雷民俗音乐游行的中心元素,是一个木头雕刻的娃娃。 [14]卡菲尔,南非班图人的一支。 [15]玛希希,一种巴西交谊舞,又称为巴西探戈。 [16]原文为意大利语,因为圣方济各也称为“阿西西的小穷人”。 [17]原文为法语。 [18]原文为法语。 [19]原文为“Canhoto”,有左撇子、笨拙、魔鬼等多重含义,所以会有下文的发问。 [20]原文为法语。 [21]伊乌阿,女性奥里沙,主管尼日利亚伊乌阿河。 [22]主管瘟疫疾病的奥里沙。 佛斯托·佩纳讲述他的戏剧经历与其他不幸 [1]塞尔吉皮州州府。 [2]卡蒙斯,葡萄牙文学史上最重要的诗人。 佩德罗·阿尔杉茹既是奖项名称也是奖项内容,参与其中的有诗人、广告商、年轻女教师与流浪小鳄鱼 [1]费尔南多·佩索阿,葡萄牙著名诗人。 [2]加布拉尔(1467—1520),葡萄牙航海家,公认的巴西发现者。 [3]加戈·科汀尼奥(1869—1959),葡萄牙海军军官,地图绘制者,葡萄牙航空先驱。1922年,为了庆祝巴西独立一百周年,加戈·科汀尼奥与萨卡杜拉·卡布拉尔一起完成了第一次横跨大西洋的飞行,由里斯本飞到里约热内卢。 [4]在葡萄牙语中,奖学金与口袋是同一个词(bolsa)。 佩德罗·阿尔杉茹·奥茹欧巴的民事斗争以及人民如何占领了广场 [1]西哈诺·德·贝热拉克(1619—1655),法国剧作家。 [2]罗斯坦德(1868—1918),法国诗人、剧作家。 [3]即“戈宾诺伯爵”,在这里作者故意否决了前文所使用的葡语“Conde”,使用了法语“Comte”。 [4]原文为法语。 [5]法语,意为“风雅”。 [6]弗朗茨·博厄斯(1858—1942),德裔美国人类学家,现代人类学的先驱。 [7]原文为德语。 [8]斯皮克斯(1781—1826)与马齐乌斯(1794—1868)是两位德国生物学家,曾到巴西探索考察。 [9]阿尔贝尔托·托雷斯,巴西记者、政治家。伊瓦里斯托·德·莫拉伊斯,巴西犯罪学家。曼努埃尔·贝尔纳尔多·卡尔蒙·杜·宾·伊·阿尔梅达,巴西律师、政治家。若昂·巴蒂斯塔·德·萨·奥利维拉,巴西民族志学者。奥莱林诺·里奥,巴西律师、记者、政治家。 [10]即上文所说的叙利亚人。在巴伊亚,人们将叙利亚人、黎巴嫩人统称为土耳其人。 [11]巴图阿,坎东布雷教徒常用的护身符。护身符由彩色的布制成,布的颜色与奥里沙的颜色相对应,里面放上不同的草药或其他每个奥里沙专属的东西。 [12]在本书中,堂·列昂说的话均为西班牙语。 [13]所列皆非虚构人物,而是真正的拉美作家。 [14]阿卡萨,坎东布雷宗教食品,需要提前一天把红白玉米泡好,第二天磨碎和面,然后加水煮熟。 [15]古重量单位,一阿罗巴约等于15公斤。 [16]萨拉佩贝,奥冈的一种。 [17]伊娅科科雷,即小圣母,地位仅次于圣母伊娅奥里沙。 [18]即佩德里托。佩德罗是正式的名字,佩德里托是一种昵称。 [19]尼纳·罗德里格斯(1862—1906),巴西教师、法医、人类学家。奥斯卡·弗雷勒(1882—1923),是一名医生,师从尼纳·罗德里格斯。 [20]原文为Sarará,特指黑白混血儿的红发,暗示佩德里托专员有黑人血统。 [21]原文为法语。 [22]原文为法语。 [23]本段加粗字体原文为法语。 [24]粗体部分的原文为法语。 [25]1823年7月2日,巴伊亚最终从葡萄牙殖民者手中解放,成为独立国家巴西的一部分。 [26]原文为英语。 [27]原文为法语。 [28]原文为法语。 [29]原文为法语。 [30]巴巴络里沙,“坎东布雷圣父”的约鲁巴语称呼。 [31]卡奥卡比埃希,对约鲁巴语的误拼,意为“雷神桑构万岁”。 [32]阿拉贝,坎东布雷宗教中的音乐祭司,负责演奏音乐、祷告。 [33]德卡,坎东布雷宗教中,诸神赋予神职人员的权力。 [34]娜南·布鲁构又称娜南、娜南·布鲁库,是雨水、泥土与沼泽的奥里沙,象征着富饶肥沃,同时也是生死之门的守卫者,主宰降生与死亡。 [35]伊鲁科雷,一种圣器,由牛尾或马尾制成,可以驱赶鬼魅。 [36]黑体字部分的原文为法语。 [37]原文为法语。 [38]原文为法语。 [39]卡拉姆鲁,葡萄牙人,于1509至1510年间遭遇海难,到达巴伊亚海岸。他同巴西沿海的土著人一起生活,为最初游历巴西的欧洲人提供了交流的便利。 发表了对天赋与成功的高谈阔论之后,佛斯托·佩纳起身告别:是时候了 [1]巴萨诺瓦,巴西50年代末期的流行音乐运动,亦指由此形成的新型音乐风格。 问题与回答 [1]欧维拉科(1843—1896),法国语言学家与人类学家。 [2]奥利维拉·马丁斯(1845—1894),葡萄牙政治家与社会科学家。 [3]詹姆斯·弗雷泽(1854—1941),苏格兰社会人类学家。 [4]哈维洛克·埃利斯(1859—1939),英国医生、心理学家与社会改革家。 [5]科图·德·马加良斯(1837—1898),巴西政治家、军人、作家、民俗学家。 [6]原文为意大利语。 [7]原文为法语。 [8]拉赛尔达升降梯,连接巴伊亚上城区与下城区的升降梯。 [9]原文为法语。 [10]新国家,1937—1945年热图里奥·瓦加斯担任总统期间的独裁统治。 [11]巴伊亚方言,意为“男妓”。 [12]原文为意大利语。 [13]奥伦科本意为“天空回声”,是“圣名节”当天,每个奥里沙都必须回应的名字。初入坎东布雷的教徒,都会得到“奥伦科”这样一个称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